本书名称: 人间沼泽
本书作者: 阿明仔
本书简介: 马路从头至终都在悄悄准备他的复仇计划,物色能替他行凶的人物。
只是他没意识到,自己早已深陷泥潭,不可自拔。
他知道,只有他去坐牢,才能救出那两个他爱过的女人。
“对不起,玛丽,我研究了那么多路线。但我很清楚,其实根本跑不掉,我也没想真正能够跑掉,我只是想体验下逃跑的感觉,能逃多远就逃多远的感觉。”
“姐姐,人间对我来说,其实就是一…马路从头至终都在悄悄准备他的复仇计划,物色能替他行凶的人物。只是他没意识到,自己早已深陷泥潭,不可自拔。他知道,只有他去坐牢,才能救出那两个他爱过的女人。“对不起,玛丽,我研究了那么多路线。但我很清楚,其实根本跑不掉,我也没想真正能够跑掉,我只是想体验下逃跑的感觉,能逃多远就逃多远的感觉。”“姐姐,人间对我来说,其实就是一片看不到边的沼泽地,我已经陷得太深了,只剩下了这一双手,希望还能将你托举上岸。”
一
我见过她的照片。
被裁剪过,便于藏匿携带,只能隐约看出点背景,既像是影棚背景,又像是户外池塘一角,能辨认出几朵水葫芦的轮廓,当时应该是绿色的,在我看到时已经磨损成黄褐色。
这张照片两年时间里在我们十二个人手里轮转过多遍,可能人数永远不止,毕竟我在里面呆的时间最短,她的脸也被抚摸得模糊不清。
我出来之后再也没有见过这张照片,只能保持住最后依稀可辨的模样,所以见到真人时,好像置身在一间暗房里,那张相纸刚刚从显影液里捞出,挂在一根绳子下,在微弱的红光下变得越来越清晰,然后有人拿起一把剪刀,“咔嚓”几下,把她上下左右的背景全都剪掉。
那微弱的红光是她正在燃烧的烟头。
她已经老了。
我的姐姐,她应该也老了。在她年轻时,我给她拍过很多张照片,现在却一张都没有留下。
那时候我才十岁,她也不过十八岁,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爸爸经营的娱乐城门口,爸爸让我开口叫她阿姨,她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叫姐姐。
我叫了一声姐姐,我爸哈哈大笑,和她说,那你也要叫我爸爸。
我跟着我爸一样咧开嘴笑,举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对准她的脸拍了一张照片,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给我变魔术。
硬币在她手指缝间转着转着就消失了,出现在我的口袋里,然后又消失了,找遍彼此全身也没能发现,我们的姐弟关系就这么确认了下来。
我认识的人都叫我爸马老板,只有她叫他老马。别人都叫我路少爷,只有她直接叫我的名字,马路。
她的名字就叫姐姐。我这么叫她,我爸爸也这么叫她。她是我爸爸的情人,在此之前,是一个扒手。
当她告诉我这件事时,我正趴在地毯上画画,之前只喜欢画画和拍照,现在又多了一件喜欢的事情,她拿我当枕头,仰面躺着,双腿微曲,穿着一条睡裙,脚上套着一双白色袜子,硬币在她的手指间闪闪发光,手指异常纤长,每一根好像都可以独立存在。
我画了十个跳舞的小精灵给她看,她双手合起刚好捧住我的脸,先亲再夸,我问她是不是魔术师,除了硬币还有没有其他魔术。
她附在我的耳边说,“其实姐姐不是魔术师,而是一个扒手。”
她的语气隐约带着一种骄傲,勾起我的好奇,感觉比变魔术要有趣得多,缠着她教我。
她先检查我的手指,伸手和我的手交叉相扣,慢慢地向我的手背压去。她的手指柔软又有力,我的手指在她的挤压之下也瞬间变得服服帖帖,能完全碰到自己的手背,微微有些发麻,一点也不疼。
“你真是一个宝贝。”她似乎对我的手指异常满意,每根都轻轻揉捏了一遍,随后伸出她的小指头和我拉钩,说以后这件事就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我不能和爸爸提起这件事。
随后她又教我玩了一个小游戏,不知道具体称呼,暂且叫做点手指游戏,两只手交叉向下,手心相对,十指相扣,再旋转向上。她凌空指点我的某根手指,让我第一时间弹出那根相对应的手指,游戏的重点是她不能触碰到我的手指。
开始的时候,我总是会出错,明明知道她指的是右手的手指,弹出的却是左手的手指,明明想让自己的无名指弹出来,弹出的却是食指。
那种大脑对自己的手指失去判断的感觉让我着迷,一直到现在,遇到合适的人,我都要和他玩一下这个游戏,以此建立我和他之间存在于冥冥之中的某种关联。
教会他们玩法之后,我也会反过来让他们凌空点我的手指,像是先自缚住手脚,然后寻找解脱的可能,必须集中注意力,又不能太过于紧张。
教学就在我的家里进行,我们互为老师,她没有念过书,让我教她识字,给她读书,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学习成绩也越来越好,爸爸认为姐姐有很大的功劳,对她也比其他女人更好。
爸爸有过很多情人,我也有过很多阿姨,妈妈在我六岁那年就死了,姐姐给我爸爸做了八年的情人,也是唯一能住进我家里的女人。
她只教我一个招式,利用中指和食指夹东西,她把我给她拍的一张照片放在身上,让我随时找机会从她的身上摸走。
也和我约定三章,在我学会扒手技巧之后,不准随意出手,就算要出手,也不能将手伸入好人的口袋里。
我问她怎么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好人,她想了一会说,凭你自己的感觉。
第一次成功是在一个多月之后,她来接我放学,我假装自己累了,死活要她背我,一路上都把她抱得紧紧的,等她把我放下时,才突然下手摸走了那张照片,虽然是耍赖赢得的,但她还是给了我奖励,带我去游戏厅玩了两个小时游戏,
她一直在大呼小叫,玩得满头大汗,玩得比我还要开心。
此后这成了我和她之间一直延续的游戏,每次都会放一张我拍的照片在身上,等我摸走了,再换一张新的。最开始只是放在裤兜里,最后不得不藏在胸口处。
我承认,我们之间的游戏越来越不适宜,但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并无禁忌。
我从小就在娱乐城里长大,爸爸没什么时间管我,也不想我被他那些抽烟喝酒满口脏话的手下带坏,总是由不同的阿姨或者姐姐照看,大多是呆在她们的大休息室,画画或者做作业。
多的时候里面能呆下上百个人,她们每个人都忍不住想要摸摸我,抱抱我,亲亲我,夏天热的时候,她们大多只穿着内衣裤,有时候衣服被客人弄脏了,当着我的面就把自己脱得精光。
她们唯一教会我的事情就是摇骰子,猜骰子。
娱乐城里有成千上万颗骰子,就像是她们的命运,被不同的人摇晃个不停,在黑暗的牢笼之中磕磕碰碰,落下后有人开心有人沮丧,而她们只是取乐的工具而已,周而复始,只有滚落到无人能触及的阴暗角落,才能彻底停下,无人在意它是大是小,是红是黑。
姐姐没跟我说过她太多的故事,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成为我爸爸的情人,只知道她原来也有一个亲弟弟,每天都用一个布带绑在她的背上,后来她上山砍柴,和弟弟一起被人用麻袋装走,再也没能见到弟弟,也想不起回家的路了。
她身上有不少伤疤,有些是以前留下的,有些是我爸爸打的,后来我问她为什么不离开我的爸爸,她伸出手摸着我的脸说,“我已经习惯了,现在是我活得最好的时候了。”
这些都是我能回想起的场景,就像是那张被人抚摸过无数次的照片,变得越来越模糊。
我也只记得这些场景,记得自己对她有很深的感情,但已经想不起那些时候的真实感受。
开心是什么感觉?痛苦是什么感觉?一切都变得空荡荡,隔着皮靴挠痒,只有两根手指尖处有微弱的知觉。
手指在镜子上抚摸,让自己这张脸在雾气中慢慢浮现,像是一个陌生人,站在镜子外的我还是那个十来岁的小少爷,拿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对准他拍下了一张照片。
他看着我,慢慢露出了微笑,发出姐姐的声音,“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受罪,什么是苦难,所以你才会冲动,毫不犹豫地动手杀人,其实,什么都能忍的。”
是啊,姐姐,我没能忍住,所以,我已经过不了正常人的生活了,我不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照常去念大学,去组建一个和谐的家庭。
已经没有可能了。
只有我们知道,爸爸是我亲手杀死的。但是你不知道,杀死爸爸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就算是为了你,你也永远不会理解。
二
算起来,当年所有的祸都是我惹出来的。虽然后来姐姐和我说,炸弹早晚都是要炸的,我只是不小心点燃了那根导火索。
十六岁生日那天,爸爸根本不记得,在家等了半天不见人影,手机也打不通。姐姐记得,见我闷闷不乐,决定带我出去玩。
先去商场吃饭,拍了大头帖。然后去了一家新开业不久的迪吧,叫做“古罗马”,在小城最大的公园正门入口的边上。
姐姐提前订了一张桌子,到那里时桌上已经摆了一个大果盘,她要了半打科罗娜,打开一瓶,拿一小块柠檬堵住瓶口递给我。
她说我已经十六岁了,到了可以喝酒的年纪,今天晚上她要给我好好庆祝一下生日。
早已经习惯震耳欲聋的音响和变幻不定的灯光。
姐姐剪了短发,染成粉红色,左边齐耳,右边露出整只耳朵,是招风耳,会动来动去,戴了一个大圆耳环,紧身的连体短裙上缀满亮片,闪闪发光,仰起头嘟起嘴不到一分钟就喝完一瓶,继续开继续喝。
我只敢小口地嘬,只喝了半瓶就感到心跳加快,开始的时候以为是灯光照在她的身上,让她显得格外明亮,后来发现灯光是从她身上散射出来的,四周才显得幽暗。
半打酒喝完,她又要来半打,我堪堪喝到第瓶。她指着边上舞台上正在跳钢管舞的女孩问我好不好看,性不性感。
我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摇头说不好看。
声音太嘈杂,她听不清楚,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探过半个身子,将耳朵对准我。那个耳环一直在晃荡,闪闪发光,碰到了我的嘴唇,她的嘴唇也在发光,“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我吸一口气,加大声音对着她的耳朵喊,“我说她不好看,没有姐姐好看。”
她收回身子,坐下后伸出手不停地掏着耳朵,“马路,你故意的吧,都快把我的耳朵喊聋了。”
我打了个酒嗝,连连摇头,“我不是故意的。”
打嗝会传染,她跟着打了一个,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舞台上那个钢管舞女郎已经离开,她站起来跟我说,“那姐姐也给你跳一个,就当是送你的生日礼物。”
说完她双手在舞台边缘处一撑,爬上了舞台,伸手抓住钢管开始缓缓摇晃自己的身体。
显然她并不擅长跳舞,舞姿笨拙不敢恭维,一开始她还盯着我看,我拿起相机给她拍照,她还故意摆出丑怪的姿势,然后自己忍不住笑。
我闭起一只眼,透过相机透镜看她,其他人完全消失了,嘈杂声也跟着消失,只剩下音乐声。
她闪闪发光的身体开始散发出一种奇怪的魅力,慢慢的,她好像完全进入到音乐的节奏中去,越扭摆越投入,似乎也完全忘记了自身的存在,从头到尾都紧闭着双眼,甩手踢腿,单手拉着钢管快速旋转,变成一个越来越亮的旋涡,把四周的一切全都吸了进去。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我一直盯着她看,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我的爸爸。
迪斯科音乐停下换成慢三舞曲,灯光黑掉又微微亮起,那个高速旋转的旋涡停下,被吸进去的所有东西被喷射回原位,只剩下一阵恍惚,像是空气中荡漾着的涟漪。
姐姐跳下舞台,把紧身短裙拉平,拿起一瓶啤酒用牙齿咬开瓶盖,一口喝完之后,她仰起下巴对着我,“怎么样?”
我放下相机,为她鼓掌,正要开口说话,有两个小青年拿着酒瓶走到我们这边,“你跳的太棒了,我们能不能请你喝瓶酒?”
姐姐翻了个白眼,“滚一边去。”
他们没有恼怒,反而不约而同笑了起来,拿起各自手里的啤酒对碰了一下,二话不说,走回他们自己的位置,那一桌有七八个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见他们走回去,怪叫着取笑。
刚过十一点,我感到有点头晕,提议离开这里出去找个地方吃点宵夜,临走前去了一趟厕所,刚解开拉链尿尿,那个穿着黑白横条背心的小青年摇摇晃晃地走到我的身旁。
他明显喝多了,只穿了一件黑白横条纹的背心,能见着里面的肋骨,撑在墙壁上的手臂上纹了一个“忍”字,边上有好几个用烟头烫出的伤疤,他的身体一直在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摔倒,感觉到我在看他,先扭头瞪我一眼,再转过身来,剩下的尿落在我新买的耐克运动鞋上。
他嬉皮笑脸地说,“你的妞不错,让她过来陪我们几个哥们喝点酒怎么样?”
我没有说话,想要从他身边走开,他伸手抓来,我向后躲,被他拉住了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再伸手想要抓我的头发,我弯腰躲开,相机被他拉走,没有去夺,拉开厕所门跑出。
姐姐看我慌慌张张的样子,知道情况之后,嘴里骂了一声,拿起一个酒瓶就要朝那桌人走去,被我一把拉住,“姐姐,他们有十来个人呢。”
姐姐恨恨地说,“比人多是吧!”
说着她放下酒瓶,从小挎包里掏出手机拨打号码,第三遍后终于接通了,“姓马的,你终于肯接电话了,废话少说,你儿子被人欺负了。”
“对,他的照相机被人抢了。”
“别人把尿都尿在他的鞋子上了。”
“他们有十来个人。”
挂掉电话之后,姐姐拉起我的手说,“走,到外面去等。”
从那桌人边上走过时,那个抢走我相机的小青年把相机高高举起来摇晃,“想要相机吗?过来求我啊!”
姐姐头也不回,拉着我走到迪吧门口,外边有一个大草坪,还有不少亮着彩灯的小摊贩在。
姐姐抽完三支烟之后,有几辆面包车开了过来,车门打开,每辆车里都有六七个人,衣服下面都鼓鼓的,我爸爸自己没来。
带头的那个是个光头,头顶有条伤疤,据说是当年为我爸挡的刀,三十岁左右,平时我都叫他光头哥,好多年了,基本和我爸爸寸步不离。
只有他一个人下车,其他人都在车上呆着,姐姐让我在外面等,她带了光头哥进去认人。
不到十分钟,姐姐和光头哥走回到我面前,光头哥正在责怪姐姐,“你怎么能带他来这种地方,你不知道这里看场子的是什么人吗?”
我赶紧替姐姐辩解,说我们什么也没干,是他们主动来招惹我,跟姐姐没关系。
光头哥没好气地伸手在我脑袋上摸了摸,“没什么大事,光头哥帮你解决,你就说吧,要废了他的手还是他的腿?”
我摇了摇头,“要不就算了吧,把相机拿回来就行,他们也没打我……”
光头哥笑了,“你爸平时不让你跟我们玩,看把你给怂的。”
说完他看向姐姐,“现在这边没你们的事了,你先带路少爷回去,马老板在家等着呢。”
家里一片漆黑,开门进去后才看到爸爸正坐在沙发上抽烟,他先看我,“回你的房间去。”
姐姐在我腰后轻轻推了一把,我脱了鞋子沿着旋转楼梯走向二楼卧室,听到爸爸在和姐姐说话,“听说你今天钢管舞跳得很好啊,以前怎么不知道你会跳舞,今天晚上你就给我好好跳上一个晚上。”
这个晚上我没有睡着,一直侧身用枕头捂着耳朵,好几次翻身坐起,不停地深呼吸,又痛苦躺下。
我是黑帮老大的儿子,除此之外,黑帮基本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除了在学校里没有任何人敢和我玩之外,对我也没有影响,本来就是我的主动选择。
事情往后的发展是我无法预知的,虽然明白姐姐后来和我说的“跟你没有关系”这句话的意思,但难免会为此感到极大的愧疚,毕竟我成了那根导火线。
第二天晚上我放学后照常去了娱乐城,念初中之后,爸爸不再安排我在小姐们的休息室了,把DJ房里面的一个杂物间收拾出来,当作我的暗房,墙壁里装了隔音棉,把门关上后几乎听不到外边的动静。
到了娱乐城先和姐姐见上面,她把我被抢走的那台相机拿给我,相机完好无损。我们都避开不提昨晚的事,显然她化了浓妆,遮盖不住额头上的一块瘀青,交代我今天晚上自己回家,我爸要带她接待几个比较重要的客人。
到了夜间十点,把相机里的那卷胶卷冲洗出来,挑了两张满意的想要送过去给姐姐。
推开门后看到DJ房里高寒失魂落魄地坐在那把残破的老板椅上,扶手上有块皮早就脱落了,被他用手抠出一个大洞,地上落满面包屑一样的海绵,似乎忘记我就在暗房里,先是木然地看向我,一会之后才露出惊讶的表情,最后又露出一张哭脸,“路少爷,你的姐姐被古罗马那边的人带走了,你能不能去求求马老板?”
他一直在掉眼泪,问不出具体事情,也没亲眼见到,是外边的人传的。
我出去问了几个人,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也找不到我爸爸,最后遇到了在外边池塘边上脸色铁青的光头哥,他没有搭理我,是一个手下把事情说了。
古罗马的老板是我爸的死对头,攀上了省里的人,本来就想找机会拿我爸爸开刀。
昨天光头哥带人过去在外面把他们的客人给打了,找到由头,今天他们看场子的一龙带了人过来报复,人不多,但是带来了一把来复霰弹枪,先要了一个包厢唱歌,后来找到机会把路过他们包厢门口的姐姐拉了进去。
知道是他们之后,光头哥亲自进去要人,一龙掏出霰弹枪先往电视开了一枪,再往天花板上开了一枪,最后一枪打在姐姐边上的沙发上,然后把枪往桌子上一放,把我爸爸叫来谈判。
谈判的结果是赔了他们五万块钱,再把姐姐带走陪他一晚。
“我爸让他们把人带走了?”我转头拉住光头哥的胳膊。
他一把将我甩开,烟头扔到池塘里,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真他妈怂。”
三
我问过姐姐,那天之后为什么不离开我爸爸,记不起她当时是怎么回应我的。直到她被判刑时,我才回想起,不是姐姐自己不想离开,是我和爸爸开口,让他把姐姐留下。
我没有再去过娱乐城,那里后来发生的事情,是从陪我一起去法院的高寒那里听来的。
那晚爸爸的决定让人心寒,为了挽回,爸爸决定组织人手和古罗马那边的人大干一场。但是光头哥临阵倒戈,我爸被他们狠狠欺辱了一番,瘸了一条腿,此后娱乐城麻烦不断,生意一落千丈,小姐们都被挖走。
树倒猢狲散,爸爸亲自经营,招来街边流莺,由姐姐管理,想要东山再起,却又有心无力,原来火极一时的娱乐城慢慢变成了一个低端老头乐场所。
新鲜水果换成干货,灯光越开越少,招牌也灭掉一个字,门口水池里的裸女雕像肩上的罐子不再往外倒水,荷叶枯萎,只剩下淤泥,倒在舞池地板上的啤酒瓶越来越多,踩上去会粘住鞋底。
为了活跃气氛,每天晚上爸爸都要搂着姐姐的腰带头走到舞池中间去跳舞。
也是在那个时候突然想起我问姐姐为什么要留下时,她让我不要怨恨我的爸爸,那天一龙用我的一只手做威胁,毕竟是爸爸的人先在他们的地盘上闹事,总要给出一个说法,是姐姐自己主动同意,并且说服了我的爸爸。
姐姐跟我说完之后让我不要因此感到难过,说麻烦是她招来的,那个决定对我爸和她自己来说,其实都不算什么,只是他们一辈子成千上万个夜晚里并不重要的一晚。就像爸爸和人摇骰子输了,她就会替他灌下一瓶啤酒或者脱掉一件衣服,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他们没想到最后会输得这么惨。
高寒悄声和我说完娱乐城的落幕,见我没有任何反应,骂我冷血,确实,所有卑劣的词语都可以用在我的身上。姐姐穿着囚服站在那里等待宣判,我却掏出一个速写本如实勾画。
娱乐城落败的那一年多,我准备参加艺术高考,报了一个美术培训班,开始学习油画。隔岔五,姐姐会陪我去离家不远的一片小树林写生,帮我支起画架,帮我挤好颜料,她从来没有叫过我少爷,却把我当作真正的少爷那样侍候。
小树林里四季分明,去的时候总是晴天,便觉得一年到头都是晴天。
记不得都有哪些树,只记得画下来的感觉,有疏有密,有松有紧,有高光,有亮部,有暗部,有清晰的明暗交界线,有层次分明一点也不沉闷的灰暗处。
赭石勾稿,先深后浅,群青、钴蓝、酞青蓝,天蓝;墨绿、橄榄绿、草绿、嫩绿;土黄、中黄、淡黄、柠檬黄、深红、大红、玫瑰红、朱红,层层叠叠,互相调配,无穷无尽,斑驳的阳光和日复一日好似也无穷无尽。
树上有蝉蜕,树林外边有片沼泽地,边上立着警告牌。来的时候,去的时候,我们都沿着边上的小土路走,两旁有芦苇,有柳树,有龙须草,还有成片成片看不到头的水葫芦。我和姐姐说那个也叫做凤眼蓝,是她喜欢的名字。
我们只在晚上去过一次那里,走过无数次早已如履平地的路突然变得蜿蜒曲折,我和姐姐抬着一个编织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月牙在乌云之间穿梭,忽隐忽现。
盛夏时节,所有的虫鸣声却突然全都销声匿迹,远处有车灯扫射而过,我和姐姐便放下编织袋弯身蹲下,树林里的雾气翻滚而出,漫过我们的脚踝向沼泽地深处蔓延而去,凤眼蓝的每一片花瓣上都有一颗眼睛在静静地注视着我们。
那个夜晚一直屏住呼吸在静静地看着我,编织袋里是我的肥胖的爸爸的尸体和一尊关公像。
爸爸说要去找几个朋友谈事情,娱乐城歇业一天。晚上洗过澡之后,我和姐姐一起坐在沙发上看新买的《泰坦尼克号》DVD影碟,我早已看过,她却从别处听说,想看,让我去音像店买来,是中文配音。我给她提前备好了纸巾,她说自己铁石心肠,都没给自己掉过眼泪,更别提别人了,再悲惨的事在她看来,都不是无法接受。
我问她既然那么确定,为什么非看不可。她说,“听说是个很伟大的爱情片。”
我不知道什么是伟大的爱情,她想看我就陪她看。
看到露丝脱光了躺在沙发上让杰克给她画画时,我和姐姐的目光不自觉碰到了一起。
一开始只是调侃,她问我在画室里有没有画过女人体,我说老师们有组织画过,但把我们未成年的都排斥在外。
电影还在继续,姐姐问我,“想不想画下姐姐?”
我强装镇定,把双手紧扣,互相挤压,“在哪里画?”
“就在这画,我还可以看完这部电影。”姐姐说。
等我支好画架,姐姐已经把自己脱光重新躺回到沙发上,保持着和露西同样的姿势一眨不眨地看着电视,屏幕荧光在她身上忽明忽暗,像是染上了一层暧昧的光晕。
不敢盯着看,迅速地瞟上一眼,默记在心。铅笔在素描纸上沙沙作响,又觉得自己没有看清,再用余光悄悄去看,用手指处理她身上的阴影部位时,像是在轻轻抚摸她的身体,能感觉到明显的颗粒感,她的毛孔在放大,微卷的绒毛也慢慢展开,好像也感觉到了我手指的触碰抚摸。
她偶尔会转动眼眸向我看来,与我的目光对上,微微一笑,脸色变得潮红,重新看向电视。
目光不知碰触过多少回,手心里的汗干了又湿,不敢再用手指去擦拭画面,把橡皮削成小尖角,一点一点去擦出她眼睛里的高光。
感觉已经画完了,又觉得可以一直画下去,凭想象给她画上那条有海洋之心吊坠的项链。
在泰坦尼克号触礁之时,房门突然被打开,直到爸爸站到客厅中间,我们才回过神来。
爸爸已经喝多了,他抓起茶几上的大玻璃烟灰缸就朝姐姐砸去。
我先往回退,看到姐姐头上流出血来,跑过去拉住爸爸想要继续往下砸的手臂,他回过身来一巴掌拍在我的脸上,“你给我滚一边去,等我打死这个婊子再和你算账。”
说完他又抡起烟灰缸继续往下砸,情急之中,我看到电视边上供奉着香火,接近半米高的石雕关公像,拿起之后狠狠砸在了爸爸的后脑勺上。
爸爸想要转回头来看我,没能成功,趴倒在茶几下方地板上,双脚抽搐不停,我吓得扔掉手里的关公像,落在茶几上,玻璃碎裂一地。
爸爸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我和姐姐抬着编织袋走到小树林边上,先放在边上休息片刻,月牙完全隐入乌云,远处隐隐有光亮起,不知道是云层中的雷电,还是远处灯塔的射灯,从小树林里涌出的雾气基本已经掩盖了编织袋,沼泽地里不时有气泡慢慢鼓起,破裂。
姐姐异常冷静,缓过气之后,她盯着我的眼睛,“休息好了吗?”
我抬起手擦掉额头上的冷汗,点了点头。
我抬起编织袋的两个角,姐姐握住用绳子绑住的封口,“我数一二三,然后你用最大的力气往外扔。”
没等我回应,她开始摇晃编织袋,“一……二……三”
我用尽吃奶的力气,紧咬着牙关才没喊出声来,编织袋只飞出去一米多远,姐姐也被惯性带出,一脚踩进沼泽地,我赶紧伸出手把她拉了上来。
编织袋只沉下一半就静止不动了,姐姐走进小树林拖出一根树干递给我,“你手长,把它捅得远一点。”
我蹲下去,将树干对准编织袋中部用力将它往更远处推去。好像出现了错觉,编织袋里的爸爸好像在动,我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姐姐,她也正看着我,“别停,快一点。”
再次把编织袋推出去一米远,它翻了个身,继续往下沉。这次明显快多了,周围开始疯狂地冒出气泡,感觉整个编织袋都在蠕动。
终于,编织袋完全被淤泥覆盖。气泡越来越少,最后一个破裂之后,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迹。
我们又在原地呆了很久,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姐姐额头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流血,全被她抹在手背上。
她弯身把双手伸进淤泥,取出来之后现在自己额头伤口处抹上一把止血,再甩了甩手,又等了很久,她手上的淤泥开始发干,一块块剥下。
等她站起来和我说“走吧”的时候,虫鸣声骤起,有风吹来,凤眼蓝悄然移动,似乎想要遮盖住整片沼泽地,月牙再次出现,照亮我们前方的小路,泛着微光。
姐姐带头走在前面,越走越快,等我走到水泥路上时,她已经走到马路对面。
我想要快步跟上,突然有响亮的喇叭声响起,一辆黑色汽车从我身前呼啸而过,我吓得抬起手臂挡住脸,再放下手时,姐姐在马路对面转过身看着我。
一辆又一辆的汽车开过去,她亮起又暗掉,在那个时候,突然清晰地意识到,姐姐是我不可碰触的禁忌,这是我需要接受的惩罚。
这是我们每天经常走的路,但是今晚我们走错了,运爸爸尸体过来的车停在另一个地方。
四
我和姐姐一起回到了家里,途中没有任何交流。姐姐收拾客厅,我在浴室里洗澡,怎么冲洗都觉得身上有很浓重的血腥味,想要大喊出声却又只能紧咬着下嘴唇,想要狠狠一拳打在瓷砖墙壁上,却又收回,趴在那里无力地捶打。
脑袋里有一片沼泽,在不停冒泡,像是在做梦,这么懦弱的我,怎么敢拿起关公像去砸烂爸爸的脑袋。
姐姐推开浴室门,把浴巾扔给我,让我擦干身子后出去和她聊一下。
穿好衣物走回客厅,依旧一片狼籍,沙发前方地上全是碎玻璃和已经发黑的大片血迹。
姐姐站在窗口处抽烟,画架还在那边上。
她手里端着爸爸用来砸她脑袋的那个烟灰缸,底部还有血迹,她的额头上有一个明显的伤口,不再流血,皮肉微微翻起。
“杀了人是跑不掉的。”她一直看着窗外,手指不停地点着正在燃烧的香烟。
我没有回答,在离她五六米处站住,等她继续往下说,我知道,她会有办法。
“我们应该去自首,争取能够宽大处理。”姐姐转头看向我。
“好。”我说,“他想要杀你,我失手杀了他,是正当防卫。”
她把烟头掐灭,“姐姐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是这方面懂得比你多。”说着她微微翘起嘴角,“姐姐以前可是进去过两次,你那是谋杀,只有我杀了他那才叫正当防卫。”
“不对。”我脱口而出,“我以前看过新闻报道,有个女孩被流氓欺负,她男朋友把那人杀了,判的就是正当防卫。”
“你别跟我倔这个。”她盯着我,一字一顿,“他是你爸爸,性质完全不同。”
“可是确实是我杀的。”我轻声呢喃,转而和她对视,“我不是故意的,但就是我杀的。”
她伸手捂住我的嘴,我往后退一步躲开,“我去自首,这事和你没有关系。”
“你小声点!”她低吼一声,“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你先听我说。”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她。
她再次点燃一支烟,连着吸了好几口,“首先,他确实想打死我,我感觉到了,以前他下手没有那么狠过,你也知道当时是什么场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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