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听说月亮是咸的》李岫付安清李崟全文夸克网盘观看

时间:2024-12-10分类:小说浏览:31评论:0



本书名称: 听说月亮是咸的

本书作者: 猫七七与薇薇安

本书简介: 一个是声名狼藉的“荡妇”,一个是人人畏惧的“凶徒”。人们听说,她在高考前期干了脏事。人们还听说,他为了钱财杀过人。

二零一三年 1

通往岩山的列车要经过很多隧道,几乎每隔五分钟就要穿过一个。隧道的名字起得千奇百怪,诸如“牛头紧隧道”“龟壳软隧道”“三过汤隧道”“雷矮子隧道”……听上去太过随意,根本毫无语法可言。

这些隧道隐藏在崇山峻岭之间,最长的有两千多米,最短的只有几十米。每穿过一个隧道,李岫都把隧道名牢记在脑袋里。绿皮火车被连绵不断的群山环抱,乘客的视野极为有限,手机信号也断断续续,在心里默背这些五花八门的隧道名字,成为这趟旅途唯一的消遣。

今天的天气算不上太好,眼看马上就要到七月份了,老天爷还是阴着个脸。群山在雨水的润泽之下显得愈发崔嵬,不下雨的时候,奶白色云雾在半山腰汩汩流淌,山脚下是一块块方方正正的田地,绒绿、青绿、黑绿,错综排列着,像极了时下上海正流行的撞色地毯。

从上海到岩山最便利的交通工具就是绿皮火车。由于地形关系,那座建在奇峰峻岭之中的小县城,交通一直比较落后,除了绿皮火车和汽车,就再无其它交通工具可以通行。

李岫从未想过在老死之前会重回故土。自从上了大学之后,她便再也没回过岩山。那个曾经土生土长的地方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座如青鬼般的山峦,每个午夜梦回时,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大学毕业之后,她每到一间公司面试,都会刻意回避自己的籍贯。如果不幸,恰逢那位面试官对岩山的美景略有耳闻,饶有兴致地向她探寻相关话题的时候,她也会谎称出来太久,在那里已经没有亲人,岩山现状如何,自己不甚清楚。廖廖几句,就可以轻松终结话题。

加入泛美文化虽然已经两年多,可李岫依然还是名普通的策划专员。一直未能晋升,倒不是因为她的专业能力有问题,究其原因,还是性格存在缺陷。

她喜欢独处,在大学时期就这样。在学校的时候,从来都是一个人上课、自习,一个人洗澡、吃饭。闲暇时间就独自出去打工,赚取每个学期的生活费。

室友们都不太喜欢她,觉得她端着立着,高高在上的模样,还在背后给她起了个外号——“怪胎”。暗地里诋毁她,排挤她,有时还故意作弄她。

那些事儿李岫心里一清二楚,不过她并不在意。比起在岩山的经历,这些都只是九牛一毛。她不想计较这些无关紧要的锁事,只希望顺利完成学业,毕业之后找个好工作,晚上睡觉的时候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私密空间,不被打扰。

大学毕业之后,她的目标基本达成了,在上海租了一间小小的隔间。虽然不是独立的公寓,还是要与人共用客厅、厕所、厨房,但总归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私密卧室,睡觉的时候也踏实了不少,不必再担心半夜醒来时,床头会惊现一张人脸。

再后来,因为性格过于孤僻,跟同事间的合作存在一定问题,李岫先后换过好几份工作。职位虽然没有变化,工资却越涨越高。于是就搬去郊区,租下了一间一室一厅的老房子。这里一切都好,美中不足就是上下班通勤的时间有点儿长。不过于她而言,这都是小问题。与拥有一个彻底属于自己的自由天地相比,其它都算不上什么事儿。

泛美文化是她呆得最久的一家公司。公司规模不大,加上老板,也就只有六名正式员工。老板是个怀揣梦想,却命途多舛的创业富二代。不屑于参与家里的正牌业务,一心只想证明自己的才干。或许他真是个“天选倒霉蛋”,公司成立不到一年就接连踩坑。不是被客户坑,就是被股东坑。加之创业初期太过理想化,接业务的时候眼高手低,本身又不擅长控制成本,一度亏损到交不起房租,这才不得不向现实低头,找家里借了一大笔钱才勉强渡过难关。

尽管如此,小老板依然相信公司有朝一日会做大做强,成为浦东的神话。这么多磨难走过一遭之后,现在不管什么类型的业务公司都接,大到几十万的活儿,小到一两万的事儿,全部一视同仁。

现如今岩山这个业务即是如此。一个没多少钱,却要折腾个半死的旅游宣传片制作。李岫就是为了这个芝麻大小的业务不得不重回岩山。

开项目会议的时候,李岫特意选了一个离老板最远的位置坐下。老板问谁对这个项目感兴趣的时候,她差点就把头压到了桌子底下,生怕老板那对绿豆眼落到自己身上。小老板人多事杂,压根儿不记得李岫是岩山人这档子事,可偏偏她的直属上司——策划部经理高铭翰记得清清楚楚。

于是,毫无悬念地,高总向老板举荐了李岫。

高铭翰是个钻石王老五,在下属面前素来严苛,偏偏与李岫独处的时候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仅和颜悦色了许多,言语间也时常带点儿暧昧的小关切。这一点,不免也成为其它同事背后议论的闲话。李岫很介意这种闲言碎语,因此没什么重要的事,一般不轻易与高铭翰独处。可为了岩山的这个项目,散会之后李岫还是敲开了高铭翰办公室的门,吞吞吐吐想要婉拒这份差事。

看穿了李岫的心思,高铭翰果断拒绝了她。无奈之下,她也只得顺从,与高铭翰踏上了开往岩山的列车。原本摄像师也要跟着一起来的,无奈公司只有一台摄像机,同时又有其它项目正在运行,小老板想了想,反正框架还没出,就暂且让他们二人先行一步,等影片大致框架敲定后,再派摄像师前往岩山拍摄素材。

项目总共四个人,一个项目组长,一个策划,一个摄像,外加一个设计师。高铭翰就是项目组长,负责整个项目的统筹,包括与当地政府文化部门的沟通与接洽。李岫的工作就相对具体得多,从片子策划到信息收集、方案撰写,再到脚本文案创作,基本都是她一个人负责。除了与人沟通的能力有所欠缺,其它工作她都游刃有余。

火车又穿过一个狭长的隧道,李岫正在心里默念着隧道名字,坐在对面下铺的高铭翰用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说:“想些什么出神呢?”

“哦,刚看到这个隧道名字挺有意思的,在想他们是怎么命的名。”李岫避开高铭翰的眼神,假装望向窗外。她不敢与其对视,或者说她不敢与任何人产生过久的目光交汇,尤其是异性。

“我都没注意。”高铭翰抬腕瞄了一眼手表上的指针,又说:“再过十五分钟就到了,唉,终于到了。全是隧道,连个信号都没有。”他撑开双臂,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的模样。

“是啊。”李岫的回应有些敷衍,这一路她和高铭翰说过的话,加在一起恐怕也不到十句。

女人的直觉总是有点准的。李岫觉得高铭翰对自己与对其他同事的态度不太一样,或许是出于两性之间的特殊心意。她对这个钻石王老五并不来电,也不太想和他过多闲聊,不想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误会。可男人不同,高铭翰觉得只要女人没有明确的表示拒绝,就都有机会。

“我包了个车,他就负责这些天我们在岩山的出行。师傅刚给我发消息了,说已经在站前等着了。”高铭翰继续找话。

“还是高总想得周到。”

“你不知道在岩山租个小车有多难,唉……你住在岩山那会儿也这样吗?”

“那时候在读书,没太留意过这些。”

“书呆子一个,问你也是白问。对了,这么多年,你怎么都不回去看看?”

“岩山……没什么亲人了,交通又不方便,也就没回去了。”

“你们全家都搬出去了吗?”

高铭翰总是这样,不太理会别人的感受。在公司的时候也不顾念下属的情绪,经常不分场合的,劈头盖脸一顿责备。只是他那种责备不是歇斯底里的发泄情绪,是另外一种更让人更为憎恨的形式。一板一眼,阴阳怪气的那种指责。像个审判长似的,腰杆挺得笔直。仿佛从他嘴里迸出来的那些过错,就是铁板钉钉的罪行,不容你反驳。

高铭翰是名牌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文笔出色,就连责备下属时的那些措词都格外优秀。每个字,每句话,都像翻阅过中文典籍,再经过一番慎重的组织与考量之后才脱口而出的,给人一种高贵而华丽的脏感,反思过后,甚至还能感觉t到一股浸入骨髓的阴寒。

他也确实是李岫接触过的唯数不多的阴气十足的男人。那种“阴”不是外表上的阴柔病娇,而是发自内里的气质。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李岫才对他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刨根问底的行为让李岫很不舒服,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高铭翰的问题。茶褐色眼珠局促得四下乱转,急于找出一件事情岔开话题。

这时,列车员沿着窄仄的车厢朝他们铺位走过来,核对了一眼铺号之后,翻开专门存放车票的夹本,将两张纸质车票递了过来,洪亮的提醒:“把牌给我,换车票了哈。不要再睡觉了,还有几分钟就到岩山了,准点到站哈!”

列车员的及时出现,恰好帮李岫解了围。换好车票后,她借机走出卧铺,踮起脚尖想把旅行箱从行李架上够下来。

“你别动,我来拿。”高铭翰箭步冲过来献殷勤。又是一副命令的口吻,即使献殷勤的时候也不例外。

李岫往后撤了半步,看着他把西装袖口撸到肘下,露出那块金闪闪的劳力士。又看着他踮起脚双手一抬,轻轻松松就把自己那只银色箱子扛了下来。

高铭翰在公司自称身高一米八,但大家私底下对这个说法颇具非义。有的同事还拿他的身高来打赌,赌他撑死也没有一米七八。看着他踮脚的样子,李岫暗想,他应该真的没有一米八吧。父亲的身高就是一米八,小时候全家坐火车出远门,他从行李架上取布包的时候,好像没踮过脚。

出站的时候刚好早上八点半,雨基本停了。只有好像洗澡时候沐浴露起泡后扬起的微小飞沫,细细碎碎的在空中轻旋着,挨到物体就粘附上去。没一会儿功夫,头发上、眉毛上、睫毛上,就连脸颊生得那些细细密密的绒毛上都粘了个遍,整个人的轮廓就好像结了一层初秋的早霜,白白的,轻而薄。

李岫把刚撑开的晴雨两用伞收斜挎包里,和高铭翰站在花坛边等着。站前没怎么变,巴掌大的地方挤满了三轮车、电动摩托车、小型面包车等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唯独没见的士。岩山不需要那种东西,从城南开到城北,二十分钟就能趟个遍的县城,还是摩托车性价比更高。

广播声和揽客司机的吆喝声嘈嘈杂杂的,高铭翰举起手机贴在耳朵上,扯着嗓子跟电话里的人说位置:“就在站前这儿有个大花坛,对对,花坛……我们两个人,一男一女,带着两个行李箱,一个银色的,一个黑色的。……我看见你了,穿绿色衣服那个是吧?”高铭翰把手机举过头顶,冲西北方向小跑过来的男人使劲挥了几下。

男人微喘,脸上挂着笑。“上海来的高老板是吗?”他笑得礼貌客气,看起来非常假,跟上海某高档餐厅里的服务员似的,给人一种经过训练之后持证上岗的空壳感,除了假笑再也没什么其它的感情色彩。

男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光景,看上去很干净。军绿色的冲锋衣,领子竖起很高,把整个脖子都遮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周正脑袋,显得鼻梁更加挺拔。细长眼,单眼皮,笑得时候挤出两三道褶。人中长而深,胡子刮得彻底。下巴和髭间的皮肤泛着青白,与脸上其它部分的小麦肤色有些割裂。头发蓄得长,过了耳垂下一指节。像是在街边小店里胡乱烫过,不伦不类的,与潮流不太搭边,看着倒也舒服。他应该等了不少时间,头发和睫毛上笼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白色雨珠。

“对对对,付师傅,是吧?”高铭翰挂断手机,放进西装裤兜。

“对的对的,叫我阿清就好了。车子就在前面不远,跟我走吧。”话音刚落,这个叫阿清的年轻男人就抢着去拎那两只旅行箱。

李岫刚想对他说不必劳烦,那人已经拎着两只箱子走了。她留意到他侧过脸使劲的时候,上下牙一用力,下颌骨线条就显现出来,钝角镰刀似的,好看极了。

男人拎着两只箱子走在前头,步伐苍劲有力,宽肩随着步子微微晃动,冲风衣在摩擦之下猎猎作响。

李岫忽然觉得,他好像一把没开刃的剑。有棱有角,刻意封印着身体里的戾气。

二零零五年 2

升上高三,见父亲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本就不爱笑的母亲,脸上也再难见到一丁点儿类似欢喜的神情。李岫掐指一算,父母大概有一个月没有吵过架了。不过父亲这次离家,差不多已有大半个月的光景。

在别人眼中,李岫就是个书呆子。长得漂亮,却只会死读书。人情世故不懂得一星半点,见到长辈全当看不见,连个招呼也不打。从小到大独来独往,直到现在也没个玩伴儿。十八岁的大姑娘了,洗衣做饭还是母亲一手包办,一副生活不能自理的样子。不管走到哪里,脖子上总挂着个指头粗细的编织钥匙链。若不是学校的老师校长一直引以为傲,说她是岩山最有希望考上青华北大的苗子,旁人定会觉得这不过就是个“巨婴”加“智障”。

小地方嘛,生活压力不大,平日里也没有太多的娱乐活动,人们茶余饭后闲来无聊,就偏爱嚼舌根。谁谁家的谁谁又跟谁谁搞了破鞋,谁谁家儿媳两三年还下不了一个蛋,就连谁谁家的猪遭了瘟病都难以逃出她们那张伶俐的嘴。在这里生活,最好就是不要出坏事,哪怕家里有芝麻大小的不顺心,她们在背后都能嚼得比粪坑还臭。

她们从不屑于嚼那些好事,好事多半嚼起来没滋没味。她们专挑那些不如自己或跟自己不相上下的人家嚼,后者嚼起来更带劲。

李岫父母之间不和的“家事”,早就在岩山被嚼了个遍。版本之多,都不知道该信哪个好。原本夫妻吵架这种屁大点儿的八卦,是没多大嚼头的。嚼个几天,人们也就淡了。可偏偏李岫争气,中考成绩全县第一,被县重点高中直接录取。

那张红樱樱的大榜在母校门口张贴了个把月有余,前去接送孩子的某些家长心里就开始不舒服了,来来去去只觉得刺眼。凭什么我们家条件那么优渥,每天给孩子喂各种昂贵的营养品,上几十块一小时的补习班,却输给一个不入流的小商贩家养出来的孩子。成绩好也就算了,长得还跟个狐媚子似的,一看就是个骚货养的。

骚货养的,就是其中一个版本。李岫的母亲在跟父亲结婚之前,好像还跟其它男人好过。李岫只是偶然间在放学的路上听到家附近有人议论过,不过等她走到跟前,那些人就全都不约而同的卡起了嗓子里的痰,不再说话,只拿贼溜溜的眼珠子一个劲儿的剜她的背影,等她走远又开始小声戚戚嘘嘘些她听不清的舌根子。

回到家,李岫也不敢问及母亲关于那些“小道消息”的真相。

母亲就像是岩山北面那座最高的弥勒山,黑黢黢的宛如一道巨大的屏障,遮天蔽日,站在山脚下,就会莫名产生无法言说的压抑与畏惧。它阻挡着来自北方的冷空气与沙尘,经年累月庇佑着这片土地,同时也阻隔了这座小城与外界的交通,限制了它的自由发展。

被谁保护就会被谁束缚。这是李岫在一本课外书里读到的。

被人说成是书呆子,其实李岫并不呆。智商那么高的人,怎么可能呆,只是母亲不允许她参与与学业无关的杂事。她的任务就只有一个,读书学习,考上名牌大学。那之后的路要怎么走,母亲还没规划。于是乎,活到现今为止,她活着似乎就只是为了考上名牌大学。吃,喝,睡,甚至呼吸,都仅仅只是为了那个目的。

暑假一过,紧张的高三生活就开始了。骤然加快的学习节奏,李岫不太适应。不仅早自习提前了半小时,连晚自习也延长了一节课。音乐课、美术课、实验课悉数取消,体育课也经常被数学老师霸占。不过,李岫不太在意这些,本来她就不喜欢上体育课。

大脑太过发达的人,小脑都有点缺陷。李岫身体的平衡性非常差,身体素质也不怎么样,跑几步就气喘。为了不让她发育过剩的胸部在奔跑的时候过于显眼,母亲还专门手工缝制了一件胸衣。

说是胸衣,其实就是一块没有任何弹性的“的确良”布料。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的确良”确实是做胸衣的最佳之选。耐穿耐磨,束缚性好,能把少女膨胀的胸部压得扁扁平平的。而且易洗易干,挂在窗户边,夜风吹上一晚,第二天清早就干得透透的。

今天天气很好,昨儿前半夜下了一场暴雨,把操场的四百米跑道冲洗得干干净净。课间操结束,李岫就赶去数学老t师办公室取随堂测试的卷子。

数学这门学科,简直就是李岫的死敌。看见那些密密麻麻的方程式和千奇百怪的几何图形,她就头疼。无奈,老师们认定的清华苗子,自然不能偏科,索性就让她当了数学课代表,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提升她的数学成绩。

李岫匆匆赶回教室,刚把试卷放在讲台上,就听见同学们在底下议论纷纷。有的说,没穿运动鞋怎么跑。有的说,上周体育老师就说过这周要考试的。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抬头,李岫就瞧见黑板右下角的几行红色粉笔字——今天第四节体育课女生八百米考试。

她猛地想起上周被数学老师罢占的那节体育课,上课铃刚一敲响,体育老师就走了进来。后排的几个男生还以为数学老师良心发现,把这节课还给了体育老师,可谁成想体育老师只是来传达下周要考试的消息。还煞有介事的提醒他们,八百米考试不达标,学校就不会颁发毕业证。

体育老师前脚刚走,等在门外的数学老师就夹着大三角尺晃晃悠悠走了进来。左手拎着泡着茶叶的罐头瓶子,右手捧着课本和教案,人还没走上讲台,就朝底下丢了一句:“随堂测试啊,李岫发下卷子,东西都收一下。”

第三节课下课铃一响,李岫把剩下同学没交的试卷收上来交给老师,而后跟在同学后头出了教学楼。还不到十一点,太阳就很晒了,给教学楼门口的水泥地上刺辣辣的反光一照,眼球生疼。

操场干净得发涩,热浪轰隆隆从教学楼外面迸过来,打在脸上都觉得烫。围墙边的水泥石阶在太阳下分成了黑跟白,黑的是影子,白的是阳光,多看一会儿,就叫人眩晕。

热身之前,体育老师在排烈整齐的队伍前面,拿眼睛扫了一遍所有同学的脚。而后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的说:“还有穿凉鞋的,我看你等会儿怎么跑。”

“老师,穿凉鞋跑也能及格!”

敢跟老师这么直接对话的,男生女生加起来,也就只有尹梦娇一个人。她是体育特长生,一米六八的个子,身材苗条又匀称。性格活泼好动,胆子也大,是很多男生心目中的女神,女生缘也相当不错。

忽然有一天,尹梦娇是校花的事就在学校里传开了。也不知是谁封的,反正大家你一句“校花”我一句“校花”的叫起来,叫着叫着就叫习惯了。久而久之,这项殊荣就牢牢焊死在她的头上,谁也抢不走了。可惜尹梦娇功课不太好,只有体育老师把她当成一块“美玉”,正课老师基本都不太待见她,反而更欣赏冷月一般内敛沉稳的李岫。

女生之间的关系很微妙,有时候仅仅因为喜欢同一个明星,彼此之间就能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可有的时候,也仅仅因为被旁人不经意间拿来比较了一下,心里就觉得膈应。

尹梦娇与李岫的关系正是后者。她不待见李岫,看不惯她那一副清冷孤傲的样子。归根结底,就是因为曾经有人拿她和李岫作过比较。那些比较的内容相当肤浅,不过就是谁更好看一点儿,谁的皮肤更白,谁的头发更黑,诸如此类。

自那以后,尹梦娇就把李岫当成了假想敌,明里暗里跟她较劲。不过明面上她还是不敢太过欺负人,毕竟那是尖子生,背后有的是老师撑腰。

“别以为自己能及格就有恃无恐,你的目标不是达标,是更好的成绩……等会儿抓紧把鞋给我换了!”体育老师从尹梦娇身边经过,脸色板得难看,语气却不怎么严厉。“李岫,你这鞋也不行啊,等会儿找其它同学换一下。”他走到李岫跟前,低头瞄了一眼她脚上那双晒得发黄的舞蹈鞋,没作停留,背过手向前踱,继续检查其他同学的鞋,边往前走还边解释:“跑步要穿运动鞋,这种鞋子踩到石块啊,钉子啊,是会受伤的。”

轮到李岫考核的时候,她脚上还穿着那双旧舞蹈鞋。班上跟她关系还不错的女生只有崔影芝,她穿三十五码的鞋,李岫的脚三十七码的,根本塞不进去。无奈,她只好硬着头皮跟几个脾气性格还不错的女生开口借,谁知尹梦娇早就跟她们打了招呼,于是乎根本没人愿意借给她。碰了两个壁之后,她就不想再去尝试了。

体育老师顶着烈日站在起跑线前,掐着秒表准备喊“预备”,瞄到李岫脚上还是那双舞蹈鞋,无奈的摇了摇头,嘴里隐约说了句:“头脑发达,四肢不行。”类似的话,她听不真切。

随着一声洪亮的“准备,跑!”李岫跟着另外七名女生一齐冲出起跑线。学校跑道一圈是四百米,第一圈的时候李岫还处在中间位置,感觉尚算良好。还能清晰的听见,守在起跑线上的体育老师冲自己喊“加油”。可第二圈刚过起跑线没多远,她就感觉呼吸困难,胸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头,气都被憋在胸腔里,吐不出来,也吸不进去。气管里也好像装着一簇火舌,随着每一步奔跑,一跳一跳的灼烧着管道内壁。

眼看着后面三名同学接连超了过去,李岫心里更加着急,她卯足最后一股劲儿,奋起直追。

那股劲儿持续了不到五秒,李岫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栽了过去。幸好,那时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她倒下去的时候,奔跑的速度不算太快,身体与地面之间的撞击也不是太大,鼻尖和嘴巴只是破了一点皮,没有大碍。

被体育老师送到医务室的时候,李岫就已经苏醒了。女校医喂她喝了点葡萄糖水,用碘伏帮她处理了鼻子和嘴上的伤口,又用听诊器检查了她的心脏,然后告诉体育老师放心,没什么大事。

体育老师这才松了一口气,用手背抹了抹额头的汗,嘱咐李岫:“没事的话课不用上了,先回家吧。下午也别上课了,我帮你跟你们班主任请假。要你家长带你去医院看看,还是要检查检查的,万一有什么事呢。”

“应该没什么事。”女校医笑着朝体育老师摆了摆手,“你去上课吧,让她在我这儿再休息一会儿。”

体育老师走了之后,女校医收好听诊器,又坐回李岫身边。“你里面穿的这个……不行。”她指着李岫胸口隐晦的说。

李岫明白女校医所指,倏地红了脸。

“你现在正在发育,不能穿这个,这个太勒了,怎么能舒服呢?这么热的天,穿这个跑步,不晕倒才怪咧。回家跟你妈说,换个正经的内衣穿,不能再穿这个了啊。我看就是这个东西引起的,应该没什么大事。不过张老师让你去检查也是负责任,刚上高三,还没到那么紧张的时候,请半天假去检查检查也放心些。”

苏醒的前一秒,女校医就站在医疗床旁边,恍惚之间她闻到女校医身上淡淡的香皂味儿,清清雅雅,好闻极了。那身白大褂下面露着半截到小腿肚位置的碎花裙摆,乌黑的头发梳成一个高高的马尾。女校医很温柔,说话轻声细语,唱歌似的,不像其它老师那么严苛,说话都夹枪带棒。

李岫垂着脑袋,眼睛落在女校医葱管似的手指上,轻轻点着头。

快到家的时候,太阳刚好横在头顶。还没进门,李岫就听见屋里母亲“剁剁剁“切菜的声音。她们住的是个小平房,一半住家,一半开了个小卖部。

屋里幽明半分,光影中飞着灰尘。李岫迟疑片刻,紧了紧肩上沉甸甸的书包,跨进门槛。母亲背后像是长着眼睛,抑或是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李岫还没说话,她就一边喊着“谁啊?”一边放下手里的菜刀转过身来。

瞧见是李岫,母亲皱了皱眉,不解的问:“你怎么回来了?学校放假了啊?都高三了,这是放的哪门子假?”母亲用身上的围裙擦了擦手,走过来就要卸李岫身上的书包。走到近前,才猛地发现女儿的嘴唇和鼻子都受了伤。“你这嘴和鼻子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母亲用手托起李岫的下巴,拿眼睛仔细打量着她脸上的伤势。

“不是……我摔了一跤。”李岫背过身,方便母亲将书包从她身上卸下来。

“我就说你吧,这么大个人了,还不稳当。走个路也没正形,不知道看路吗?”母亲拎着书包,斜睨着李岫数落不停。

李岫心里不是滋味,没接母亲的话。

“下午放假了啊?”

李岫摇了摇头。

“没放假?那你回来干什么?”

“我是上体育课的时候晕倒了,老师让我回家休息。还让我……去医院检查一下。”李岫用极小的声音重复着老师的话,好像做错事的小孩,大气不敢出一下。

“是晕倒了啊!怎么好端端的还晕倒了?回屋回屋。t”母亲扔了手里的书包到餐桌上,拉着李岫的手就往里屋走。

李岫坐在床上,母亲帮她脱了鞋,又把枕头立在床头,仔细调整好角度,方才扶着她的肩,让她躺上去。

“现在还哪里不舒服吗?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也没这毛病啊。”母亲俯着身子,伸手在她额头上摸来摸去,又在自己的额头上摸了两下,对比之后嘟囔起来:“也没发烧啊……”

“今天八百米考试,我跑到一半就觉得这里憋得难受,眼睛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李岫指着自己的胸口说。

“天杀的咧!这么热的天跑什么八百米啊!好人也得晕啊。”母亲一屁股坐在床边,床垫子里的弹簧一震,震得李岫整个人也跟着晃了好几下。

“校医说……应该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李岫支支吾吾半天,始终说不出那句话。

“什么啊?唉,你说话能不能痛快点儿,真是急死个人。”母亲撇着嘴,没好气的数落着她。

“她说这个里面穿的衣服……太紧了,让换个……那种别人穿的……内衣。”李岫鼓足勇气把女校医的话传达给了母亲,白剥剥的脸胀得紫红。

母亲骂得很大声。“呸!里面穿什么她还要管。什么狗屁校医,不正经的货。就是天太热了,搞什么搞,八百米……下次不要参加了!耽误了学习,考不上重点大学,他们负责吗?”她从床上跳到地上,嘴撇得更加厉害。

“以后别听那个校医胡说八道。行了行了,你吃过饭没?我还没做饭咧,给你点钱出去买点儿吃的吧。吃完赶紧回学校上课,高三啊,半天都耽误不得。”母亲匆匆走到外屋,从挂着的黑色裤子口袋里摸出十块钱,拿进来丢在床上,又匆匆出去继续剁菜。

李岫背上书包正准备出门,与哥哥撞了个正着。李崟见妹妹这个时候回来,脸上还有伤痕,紧张又诧异的问:“你怎么回来了?这脸是咋了嘛?跟人打架了啊?”

“没有,有点儿不舒服,跑步的时候晕了。”李岫淡淡的说。

“晕了?!咋回事啊?”李崟歪过头,紧张地盯着妹妹,从上到下的打量。“中暑了吗?还是咋了?不舒服就不要去上课了,回屋休息休息。”

母亲用力一砍,菜刀就砍进砧板里。她奔过来,指着李崟的鼻子,恨得骂:“哪儿都有你啊!休息休息?休息考不上重点大学你负责吗?死小子就没安好心肠,你巴不得我们家李岫考不上大学,跟你一样去打零工是吧?”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李崟堵在门口,不敢大声说话,直直站在原地,也不敢动弹。

李岫站在哥哥高大身型带来的阴影里,没有插话,安静的看着母亲谩骂。

“你不是这个意思?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尽是会做些表面功夫,在你爹面前这个爱妹妹那个疼妹妹,心里巴不得你妹妹没出息!”母亲骂得畅快,鼻孔和嘴巴里呼呼冒着粗气。

李崟像个没事人一样,拿眼睛在妹妹身上瞟了几回,发现她校服袖子脏了,于是帮她拍掉了尘土,小声说了句:“上学去吧。”然后就溜溜的进了屋。

李岫回头看了一眼母亲,诺诺的说了句:“妈,我走了。”也伶伶的走了。

二零一三年 3

雨彻底停了。云层依旧很厚,灰的和白的叠在一起,汩汩的在山峦之间流动。一会儿的功夫,太阳出来了。一束束刺眼的白光穿透云层打下来,转眼功夫又躲进去了,乍隐乍现的。

火车站没设置专门的停车场,只在西侧留了一块足球场大小的水泥坪。三轮车、摩托车一般都挤在出站口抢客,私家车和大巴车就停在那块水泥坪上,不用收费。

车子从水泥坪开出来,驶进一条平坦的马路。李岫坐在后排,高铭翰坐前面。他把车窗摇下来,侧过身子观赏着街道两旁的景色,时不时就指一指窗外,说:“那个是什么树啊?”“那个是卖什么的店啊?”问题前也不加个称呼,没人知道他是在跟哪个说话,于是李岫和阿清就都没有作声。

不过李岫还是忍不住摇下车窗向外打量。整整八年,她都没回来过。雨后的岩山,还是那个气味,也还是那个色调,街巷和房子似乎都没有变过。

可是八年啊,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哪能什么都没变呢。车子经过朝阳路的时候,她发现原来那个地标性建筑——“路红歌舞厅”已经不复存在,门口换成了“悦然酒家”的招牌,外墙也重新刷了漆。

车子又开了一阵,李岫发现岩山是有些什么不一样了,从前她觉得很窄的巷子,变宽了。很矮的屋脊,变高了。几乎看不见那种平房里半居家半开店的小卖部,现如今都变成了一个个开在一楼门面里的“便利超市”,门四敞大开的,顾客可以钻进一排排货架里自行寻找所需商品,不必站在墙根儿底下,对暗号似的等老板进屋去取。

李岫忽地觉得,岩山好像没有记忆中的那么小。

阿清话不多,只顾认真的开车。高铭翰不似平日里在公司那般严肃模样,探着头专注观赏沿路的风景,看到自己不懂的,还是会问上一两句。这回他变聪明了,每个问题前头都加上了称呼,专门指定谁来回答,这样就不会冷场了。

“阿清啊,那是什么地方?”高铭翰指着窗外的一个古建筑。

“庙。”

“阿清,那座山好高啊,是你们这里最高的山吧?叫什么名字?”

“弥勒山。”

阿清的回答过份简洁,没有多余的废话,也不主动引起话题。高铭翰见他无趣,就把话题递向李岫,李岫的话也不多,而且语气里总是掺着改不掉的敬畏,这让高铭翰愈发觉着没意思,问了几句之后便不再说话。

车子开了大概十几分钟的样子,就到了福缘宾馆。这个临时住处是县文化局的相关人员帮忙安排的,位置离文化局不远,方便双方沟通开会。高铭翰吩咐阿清在楼下等,他和李岫安顿好之后,就会马上下来。本来阿清是准备帮忙提行李进房间的,但是高铭翰婉拒了。他是个谨慎的人,不喜欢被闲杂人等知道自己的房号,毕竟初来乍道,防人之心还是不能丢。

流云渐渐飘过了弥勒山,岩山头顶的这片天,总算亮堂了。阿清靠在车头,一根烟还没抽完,就瞧见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出宾馆。他把烟头往水洼里一丢,旋身去开车门。

“高老板,接下来准备去哪儿啊?”阿清礼貌的问。

“别老板老板的叫,太土了,叫我高总。”高铭翰勾着嘴角,猫腰钻进副驾驶位。他瞧不起人的时候,总是勾起半边嘴角,李岫和其它同事一早就发现了他这个讨人厌的微表情。

“好……好的,高总。”阿清有点儿尴尬,关上副驾驶位置的车门,转身准备去帮李岫开后面的车门。谁知李岫压着头小声说了句谢谢,自己就把门拉开了,没让他动手。她凡事都喜欢亲力亲为,不习惯被人伺候。

阿清最后才上车。系好安全带之后,他扭头看向高铭翰,差点儿又错叫成“高老板”,不过那“老”字还没说出来,他就意识到了,急忙改口称:“高总,要去哪里啊?”

“去吃早餐,你带路吧。岩山人早上一般都吃些什么啊?粥粉面饭,哪一派?”其实刚才下楼的时候,李岫已经告诉过他了。可高铭翰非要拿腔拿势的再问阿清一遍,就好像是位多了不起的大人物下来考察工作似的。

“我们一般吃粉。”

“那行,这个重任就交给你了。阿清啊,一定要带我们去味道最绝的那家啊。我可是专门来给你们岩山做旅游宣传的,美食板块是整个宣传片的重头戏,马虎不得啊。”高铭翰煞有介事的吩咐,左边嘴角一直勾着。

阿清不懂什么宣传片,也不懂什么重头戏。他只知道,老街那边有一家黄牛粉味道不错,每天早上都排起长龙。老板只做七点到十点三个钟头,十点以后就收摊了。他回了一声“好的”,在前面路口将车子掉了个头,朝老街的方向驶去。

到了老街,时间刚刚好。不早不晚,有的吃且不用排队。店面开在老街巷子口,二层吊脚楼的一楼。往里面走不到五十米就是新建的岩山古街,寸土寸金的地段。

店子没有招牌,巷口平坦的石板路上摆了几张发黑的木桌和竹子打的矮凳。这个时间点客人不多,三两个人零零落落的坐在几张桌子前,不紧不慢的用筷子挑着粉往嘴里唆。几张空桌子还没来得及收拾,一片狼藉。剩了大半汤汁的碗里浮着厚厚一层红油和零星的葱花,几只绿头蝇趁没有人的空档,在碗边飞转盘旋,t想着讨点油水。筷子横七竖八的倒在碗边,还有一只掉在凳子上。用过的纸巾沾着黄黄红红的油渍,被搓成一团团,皱巴巴的到处都是,桌子上有,地上也有。

阿清把车停在巷子外头不远的地方,带着两人就往粉店走。秘制黄牛肉汤底的味儿一直从巷头飘到巷尾,闻着肉香高铭翰却提不起兴趣,看到店里的卫生状况后,更是忍不住皱起眉头。

“就这里啊?啧……”站在那几张狼藉的矮桌前,他咋了下舌。

“嗯,现在正好没人,早上一般都是要排队的。”阿清认真的说。

“环境太差了吧。”高铭翰四下里瞟着,目光扫到墙角立着的泔水桶的时候,用手掩住的口鼻。“换一家吧,这都什么呀。”

“你不是要味道最好的吗?没说要找环境最好的吧?这里就是我们岩山公认的味道最好的粉店了。”阿清生硬的回答,没加任何称呼,“高总”或是“高老板”,一个都没加。

李岫头一回在阿清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到了不满的情绪。他是应该有些情绪的,毕竟高铭翰这种出了名难伺候的人,是很不受下属待见的。

“就试试吧,高总。”李岫解围。她不是想替谁说话,只是单纯看不惯高铭翰的作风。

阿清的态度让高铭翰不爽,他板起脸,也不问阿清有没有吃早饭,大步流星就走到店子门口,探着脑袋朝里头嚷嚷:“老板,来两碗招牌粉!劳烦您把外面的桌子收拾一下吧!”然后晃晃悠悠地走了回来,也不拿正眼看阿清,走到一条矮凳旁边,使脚一勾,哐啷啷就把凳子勾出老远,还故作绅士的请李岫在远离腌臜的地方坐下。

阿清识趣,默默转身走远了,拄在墙根儿阴凉底下抽起烟。

老店下粉的速度很快,有人难看的脸色还没完全消褪,老板就端着两大碗粉送上来了。高铭翰眉头皱得紧,勉为其难的从竹筒中挑选出两只筷子,用纸巾反复擦了好几遍,方才安心似的,舒了一口气。

两大碗粉摆上桌,老板赔着笑说了声:“慢用哈。”然后就急急忙忙收拾起桌子上的狼藉。李岫礼貌性的回了句:“谢谢。”抬手准备拿筷子的时候,余光瞥见了老板的脸。

老板是个中年妇女,五十出头的模样,微微发福。头发蓬松凌乱,后脑勺松松垮垮捆了个髻,鬓边两丛枯燥卷曲的白发格外扎眼。围裙脏脏的,染满了油污,上面黄色胶印的“大丰鸡精”四个字也乌漆麻黑的,差不多被污渍完全覆盖,勉强看个轮廓。

老板也瞧清了李岫的模样,微微一怔,转身继续收拾其它桌子去了。李岫拿起筷子,半天没下嘴。高铭翰以为她和自己一样,也是嫌弃这店不卫生,于是清了清嗓子故意冲着老板的背影说:“老板,你们这筷子是怎么消毒的啊?上面看着……好像还有油呢。”

“啊,放心放心,我都拿开水煮过的,肯定干净。”老板背对着二人,忙着抹旁边的桌子,说话的时候也没回头。

“只拿开水煮可不行,在上海,工人清洗完之后,都要放进消毒柜,利用紫外线进行消杀的,那样才安全,你这店需要改进啊。”高铭翰勾着嘴角淡淡的笑了两声,又朝李岫努了努嘴说:“吃吧,将就将就。”

老板没有吱声,抱着堆叠了五六层的碗,捏了一把筷子,驾轻就熟的朝屋里走去。

“味道还凑合,就是有点辣。唉,真没想到,我这成天泡咖啡厅的人,有一天会坐着这种矮竹凳露天吃米粉。”高铭翰微微摇着头苦笑,袖管往上一撸,又露出那只金闪闪的腕表。

李岫没听清高铭翰说什么,只顾偷瞄老板蹒跚离去的背影。被那只腕表晃了一下眼睛,这才皮笑肉不笑敷衍了一声,而后继续压着脑袋大口大口地唆粉,竟不觉烫。

“唉,这条件环境,跟上海真是没法比,我都不知道这宣传片怎么拍。”高铭翰还在抱怨,嘴上却呲溜呲溜吃得起劲,一时间额头就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准备拿餐巾纸擦,发现自己桌上的纸盒空空如也。起身瞄了一圈儿,看到只有背后那桌的纸盒不是空的。

只是那桌坐着两个年轻男人,都留着寸头,一个染成烈焰黄,另一个染成了栗子红。穿着紧身背心,露出黝黑的皮肤,其中一个人右臂上全是刺青,龙鳞花纹从肩膀处向下蔓延,一直覆盖到中指。这种人,不用想就知道绝非善类。

高铭翰瞄到后桌的时候,眼神不经意间对上了那个纹着龙鳞的男人。男人歪着脑袋拿眼睛斜他,目光充满敌意。他不敢再与之对视,急忙把头转了回来,用手背抹了抹额头的汗,不再想纸巾的事。

那两个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坐在那儿的,早知道背后坐了这么样的两个人,高铭翰肯定不会那么高调的发言。他以为不去拿纸巾就会相安无事,没成想,两个男人找上了门。

他们俩摇摇晃晃的走过来,一左一右把高铭翰坐着的那张四四方方的矮桌围了个严严实实。纹龙鳞的男人槽牙里咬着一根牙签,歪歪斜斜的站在高铭翰旁边,拿脚踢了踢他坐着的凳子腿,说:“上海来的?上海人?”

“不好意思,我们在吃饭。”高铭翰放下筷子,抬起头掷地有声的对纹身男人说。他不想在李岫面前失了男人的面子,至少现在不能。

“你不好意思,我好意思啊。我还没见过上海人呢。今天就想好好看看,上海人是比我们多个鼻子,还是缺条腿。”纹身男人说完,站在另一侧的黄毛哄地笑了起来。纹身男也跟着讥笑,笑声尖尖的,像被掐着脖子的公鸡。

“我不是上海人,我只是……在上海工作。”高铭翰解释。

“原来不是上海人啊,不是上海人你装个什么劲儿啊!闲脏啊,闲脏滚回去喝你的咖啡,到我们这儿装什么上等人呐!妈的,听得老子拳头都硬了。”纹身男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顺便连牙签也吐了。见高铭翰没作声,照着他屁股下头的凳子又是一脚。这一脚力道很重,差点儿将高铭翰从凳子上踢落。

这般侮辱,高铭翰终是忍了下去。他不想惹事,倏地站起身来,拉着李岫就要走,又怕女孩儿觉得他怂,便故作镇定的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李岫,不吃了,走吧。”

那两个地痞哪里是好惹的,自然不会轻易放他们走,挺起胸脯就拦住二人的去路。黄毛没听见高铭翰叫李岫的名字,但一旁的纹身男却听得一清二楚。

一听“李岫”这两个字,他顿时来了劲,兴奋的跳到李岫跟前,歪着那颗红通通的脑袋径直把脸凑了上去,豆子大小的眼珠瞪得溜圆,差点儿没从眼眶里蹦出来。李岫很害怕,退到高铭翰身后,使劲压低脑袋,两只手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

这个时候,高铭翰着实忍不了了。他护花心切,抬手照着纹身男的胸口推了一把。出乎意料地,纹身男并不生气,反而直勾勾的盯着李岫,像发现了宝藏似的,拍着大腿嚷嚷起来:“李岫——还真是你个臭婊子啊!操!消失了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你想不开上吊了呢。装不认识是吧?我!赵迪!”

也许不回来,所有的恩怨与传闻也就那么淡过去了。即使有人茶余饭后闲来无事,总想找点儿闲话来说说,也不会连名带姓的提及,只会说曾经听说,某人家的某个女儿,做过些不光彩的事,真假就无从考究了,诸如此类。当事人都消失了许多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时下没人会感兴趣。

她偏偏回来了。那些传闻就像被官方重新实锤了一遍似的,又会在许多人的嘴巴里争相乱嚼,又会成为许多百无聊赖的眼珠子里那簇有色的光。

二零零五年 4

气氛的极致渲染,远比实际情况更让人惶惶不安。返校的第一堂课,班主任王老师就把高三生活刻画成了洪水猛兽。李岫心理素质不好,听到那类诸如“冲刺”“在此一举”“复读”“后悔”等字眼,满头的筋皮就不自觉的发麻。

并不是每个高三学生都足够重视高考,比如那些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家伙,还是跟从前一样的嘻嘻哈哈,并无改变。生物钟也精准的很,上课不到五分钟眼皮子就打架,下课铃一响,全都跟打了鸡血似的,轰轰地往教学楼外面冲。

高三的晚自习比其它年级多一节课的时长,周一到周五一般会上到晚上九点半。今天也不例外,离放学还有十几分钟的时候,坐在最后一排的尹梦娇和几个男生就开始坐不住了,屁股上长了钉子似的,你站起来推我一把,我跳起来掐你一下,t来来回回的嬉笑打闹。班长也不敢管他们,由着他们闹。

下课铃一响,后排那几个家伙像五指山下被解了印的孙猴子,撒丫子就往外冲,瘪瘪的书包在背上来回晃荡。

李岫收拾好东西也跟着出了教室,和往常一样独自步行回家。操场上高三学生熙熙攘攘的脑袋瓜在月光下涌动,李岫夹在中间,只有形单影只的味道。走到校门口,李岫看见尹梦娇跟其它班两个女生正站在那棵老榕树下面掩着嘴叽叽喳喳的笑,眼睛里透着水润润的光,时不时就往人群里流连,似乎在寻找什么猎物。

她见怪不怪了。尹梦娇总是最先冲出教室,最后才离开学校。几乎每个晚上都跟那几个学校里的“风云人物”站在校门口那颗老榕树下面谈笑风生,一副正在等什么人的样子。

李岫不确定她是不是在等人,不过她撞见过尹梦娇和其它班某位长相不错的男生在楼梯转角亲嘴。那场面对于家教严苛的李岫来说,简直比撞了鬼还恐怖,吓得她好几天都没缓过神来。

校门口的路灯亮着,灯罩子底下一群飞蛾噼里啪啦往灯泡上撞。李岫压着头快速从尹梦娇身边经过,隐约觉得某个女生朝她背上啐了一口。李岫心里咯噔一下,很不是滋味,手脚倏地冰凉。幸好这夜够浓,路灯也不太亮,才掩去了她脸上的紫胀。

李岫加快脚步,只想快点儿逃走,这时一阵叽叽夹夹的自行车声音靠近,须臾,半个轮子就亮在她脚边。她吓了一跳,惶惶的抬起头,发现竟然是哥哥李崟。

“咋了嘛,丢了魂一样。”李崟一只脚岔在地上,另一只脚踩着车蹬,伸手就去卸李岫肩上的书包。

“哥……”李岫见了哥哥,喜出望外,整个人也松弛下来。“你怎么来了啊?”一扭身子,利落地将书包从肩膀上滑到哥哥手里。

“接你放学啊,上来。”李崟跳下车,把书包放在二八大杠前面的车篮里,又将两条书包带分别挂上左右两个车把,掉转车头后,拿眼睛瞟了一眼车后座,示意李岫坐上去。

李岫跳上后座,两只手抱住哥哥的腰。“你可从来没接过我,今天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不像你的风格啊。说,到底有什么阴谋?你是不是又犯了什么事,要我在妈跟前给你求情啊?”在哥哥面前,她的话就像说不尽似的,密得不得了。

李崟左脚撑着地,右脚踩上车蹬,出发之前朝那只搂在腰间的小手轻轻弹了一下。“你就是小人之心,我可啥阴谋都没有。你今天不是晕倒了嘛,我是担心,才特意来接你放学的。咋样,舒服点儿没有啊?还晕不晕?”

“早就不晕了,就那一下下。”李岫把头靠在哥哥背上撒着娇,声音懒懒的。

车轮在哥哥脚下铮铮作响,晚风带动敞着的校服衣襟,反复拍打着车后座,啪嗒啪嗒个不停。车子离学校越来越远,李岫隐约听见一阵口哨声从后头传来,她不敢回头看,只催着哥哥快点儿骑。

“我的大小姐,已经很快了。你是不是又吃胖了啊,怎么这么重?”李崟卖力的踩着自行车,背上的肌肉跟着脚上的动作一紧一紧的。

“你才胖了呢!”李岫松开右手,找到哥哥腰间那块痒痒肉,使坏地搔了两把,自行车紧跟着强烈的摇晃了几下。

“别乱动啊!等下翻车了!”哥哥教训她,声音里带着颤颤的笑。

“哥,爸这次去进货,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啊?”李岫安分起来,把脸继续贴上哥哥瘦薄的背。

“我也不知道啊,应该快了吧。”

“你怎么会不知道,爸不是最疼你的,什么事都只跟你说。”李岫话里透着妒忌。

“啧啧,说的啥话嘛。爸不疼你啊,哪次回来没给你带礼物的。”车子骑上斜坡,李崟呼哧呼哧喘起粗气,脸憋得通红,额前的青筋鼓胀得像几根蚯蚓,一直延伸到太阳穴。

“给我的都是些小东西,给你的都是贵的。”李岫嘟嘟囔囔,想起那些礼物,她心里更加不平衡。

“下次我跟你换,行了吧?”李崟发出吭哧吭哧使劲的声音,屁股也离开了车座子,一鼓作气地往坡上蹬。

“哥,我下来吧。”李岫终于察觉哥哥踩得很吃力。

“不用,不用,马上就上去了。你别动啊,小心摔着。”说话间,车子就过了坡顶。呲溜一下,滑翔伞似的就顺着下坡路滑了下去。一股凉风把哥哥身上的汗味吹进李岫的鼻孔里,酸溜溜,臭烘烘,却并不难闻。

李岫身上从来没有这股子味道。她闻了闻自己的衣领,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儿。母亲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家里收拾得规规矩矩,一尘不染。自己和女儿的外衣也多是七天一大洗,两天一小洗,贴身衣物更是每天都手洗。可是,她从来不帮李崟洗衣服。

“哥,你臭了,跟妈做的那个臭桂鱼一个味儿。这衣服你穿了几天了,还不换换。”李岫趴在哥哥背上,闻着他身上的汗嗖味,不免有些心疼,于是乎也就不那么怪罪父亲的偏心眼了。

“这是男人味,你个小丫头懂啥嘛。”李崟自我解嘲。

眼看着临近家门口,李崟刹了车,要李岫自己下来走。

“还没到呢。”李岫搂着哥哥的腰不肯下来。“多骑两步嘛。”

“懒死你算了,快下来……你先回去,我还有点儿事办,晚点再回来。”李崟说着就去抠妹妹扣在腰间的手。

无奈。李岫只好从后座上跳了下来,慢吞吞的绕到车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书包从车把上取下来,随意的挎在胳膊上,撅着嘴掉身就走。

“别跟妈说我去接你了啊。”冲着她的背影,李崟嚷了一句。

李岫假装听不见,继续往前走。

“听见没有啊?”李崟又补了一句。

李岫停了下来,转过身朝哥哥作了个鬼脸,横横地说:“没听见。”

李崟清楚妹妹的性格,噗哧一声笑了,也不多话,旋身骑上自行车,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去年端午节的时候,母亲催着父亲从里屋接出一根电线,在屋檐上挂起了一盏简易钨丝灯。浅绿色的灯罩,斗笠一样遮着葫芦样的灯泡。灯泡的瓦数应该很大,投射出来的光甚至比里屋的还亮堂,照得“李家小卖部”五个红油大字格外醒目。每次经过的时候,那颗刺眼的葫芦总让李岫不由自主的想起几条物理公式,心情也跟着烦燥起来。

这个时间基本不会有人来买东西,母亲却不急着打烊。那盏屋檐上的灯,其实就是为了李岫点的。她没到家,母亲心里始终不踏实。

与哥哥分开,李岫关上了话匣子,朝小卖部的方向缓慢的挪。刚踏进灯光的余晕里,母亲就瞧见了她,隔着窗户喊了一句:“岫啊,回来啦。”

李岫抬起脸,朝窗户里挤出微弱的笑,浅浅的应了一声,沉着头就往屋里逃。

第二天清早还不到六点,李岫就准备出门了。早自习是六点半开始,一直上到七点十五。然后是十五分钟的晨读时间,晨读之后还留了二十分钟给住校生吃早饭、整理内务。没上高三之前,这个早自习原本只针对住校生,走读生根据自己的意愿,可参加也可不参加。上了高三之后学校就要求所有学生都必须参加,走读生也不例外。

出门的时候,西屋的窗帘还拉着。早些年李岫和哥哥年纪尚小的时候,那间屋子是她们住着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哥哥和父亲的卧室。自己则和母亲同住在东边里间的屋子里,外间就是小卖部。

昨夜她睡下没多久,隐隐约约听见一点儿动静,好像是哥哥回来了。不过那细微的声响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就又恢复了安静。

从家里到学校,走得快的话,大概十五六分钟,李岫通常都是前几名到达教室的。为了防止早恋以及上课“说小话”,高三年级都是单人单桌。李岫的座位被安排在正数第三排,靠着窗户边,侧过头就能看见偌大的操场和小半个莫衣山。

坐在座位上,一切准备工作就绪,窗外那小半个天还是灰白色。强化了一遍昨天的数学错题,又默写了几遍那几个总是记不住的英文单词,一抹胭粉色的早霞就从莫衣山后面悄悄氲了起来。

晨读结束后,天终于大亮了。夏天就是这样,七八点钟的阳光就已经晃眼睛了。通常情况下,这个长达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李岫都在座位上继续温书。她不需要吃早餐,早上刚睁眼没多久,母亲就把早餐摆上了桌,她洗漱完毕就将食物囫囵的吞咽下去,味道也尝不出多少来。这个点儿她也没有上厕所的需求,更没有其它女生主动邀约她陪着一同去。

女t生就是这种奇怪的动物,上厕所也要手挽着手,三两成群的结伴前往。李岫是例外,她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一个人去厕所。偶尔在途中遇到崔影芝和别的女生一起,她就会主动打个招呼,然后尴尬的跟在她们身后,但依然没有人会去主动挽她的胳膊。

谁知道今天竟出了意外。李岫刚摊开语文书,还没来得及研习那篇《滕王阁序》,一只手就搭上了她的肩膀。

李岫抬头一看,是尹梦娇。

“走啊,陪我上厕所。”尹梦娇脸上挂着盈盈的笑。她嗓门很大,说起话来字正腔圆,像嚼炒盐豆一样清脆。也不顾李岫是否答应,伸手就把书本给合上了,而后抓着她的胳膊就往座位外拽。

李岫明白,这是示好。只是这好意来得太过突然,不禁让她发懵。她不想拒绝这份好意,于是半推半就地答应了尹梦娇。

两人贴在一起,并排往前走。没走出几米,尹梦娇挽住了李岫的胳膊。她比李岫高出一个头,身材匀称,脑袋小小的,脸蛋圆圆的,高马尾扎得又紧又高,扯得两条眉毛也跟着往上飞。一双大长腿,穿起紧身牛仔裤来特别带劲。走路的时候,喜欢挺着胸脯,双手往兜里一插,等别的女生来挽她的胳膊。

这样的动作在女生中间有着特殊的含义,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双手插兜,被挽着的那个,即是地位相对较高的人。

此时此刻,李岫有些受宠若惊。肢体一直保持着固定姿势,不敢乱动。

从厕所出来后,尹梦娇依然主动挽着李岫,还说了一些七七八八无关痛痒的话。李岫只是憨憨的笑,没怎么搭话。快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尹梦娇把她拉到走廊的窗户边,笑着说:“还没到时间,等会儿再进去。”

此时的太阳已经挂上东边的天空,亮得刺眼,像小卖部屋檐上悬着的葫芦灯泡。李岫顺从的跟着尹梦娇靠在窗台边沿上,她的目光往哪儿看,她就跟着往哪儿打量。

“昨晚来接你的那个人是你哥啊?”尹梦娇掖了掖耳边的碎发,漫不经心的对李岫说。

“对啊。”李岫以为只是话家常。

“你亲哥啊?”尹梦娇敛起远眺的目光,扭过头定定看着李岫。

“是啊。”李岫也看了她一眼,不过不敢与之对视,马上撤回眼神,假装盯着操场上蚂蚁大小的人影出神。

“你哥怎么跟你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啊?”尹梦娇干脆旋过身子,胳膊倚着窗台,面向李岫发问。

“啊……”李岫哑住。

“你看你,这么白,你哥那么黑。”尹梦娇伸手在李岫脸蛋上摸了一把,黑漆漆的眸子里透着羡慕的微光。“还有啊,你又不高,他怎么长得跟个竹竿子似的?”

李岫被尹梦娇摸得发痒,偏着头把脸蛋在肩膀上蹭了两下。心里暗想,昨晚在校门口她也不过只见了哥哥一面,就凭着那点儿微弱的路灯,竟然能看得这么仔细。“应该是……他比较像我爸,我比较像我妈。”李岫不明所以,正儿八经的回答。

听了李岫的话,尹梦娇咯咯笑了。“不都说儿子像妈,女儿像爸吗?你们家怎么反着来啊。”她的肤色也不白,属于那种健康的小麦色,不过比起哥哥来,那还是白着一个度。李岫猜想,那大抵是尹梦娇经常参加户外训练导致的。

“谁知道呢。”李岫也跟着咯咯地傻笑。

“你哥多大了?没上学了吗?”

“哦,他22了。刚从技校毕业,现在在饭店打零工,当厨子呢。”李岫如实回答。

“厉害啊,厨师呐!那做饭肯定好吃,有机会一定要尝尝。”尹梦娇又笑,这时,一抹阳光正好打在她的侧脸上,一笑,那侧脸颊就现出一个酒窝。酒窝迎着太阳,盛满光亮,若隐若现的,有一种甜到骨子里的美感。李岫不觉间就看愣了。

眼看离上课还有不到三分钟,尹梦娇敛起笑容,把嘴巴凑近李岫,神神秘秘的说:“明天周六不上晚自习,我跟汪琴她们几个约着去路红歌舞厅唱卡拉OK,你也一起去啊。”

这种福利,李岫从未享受过。这可是来自校花的邀请,不是谁都能拥有的殊荣。但是她不明白,尹梦娇的态度为何会在短时间内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明明昨天她还联合其它女生一起排挤自己。

想不明白,也就不再想了。反正这种机会,她不想错过。尹梦娇就像是女生圈子里的王者,能成为她的朋友,是无上荣幸的事情。那样,她就不会再被孤立,也不会有人再来为难她。可她又明明知道去歌舞厅这种事是禁忌,母亲不可能同意。

看着窗外榕树枝上跳来跳去的小鸟,李岫满脸的忧愁。犹犹豫豫半天,还是拒绝了。“我妈……不会让我去的。”

“周六我过生日唉,你不会这么不给面子吧。”尹梦娇扬起下巴,不太高兴的样子。

李岫不敢得罪她,盈盈笑着讨好:“你过生日啊,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其实真的挺想去的……”

“那就去嘛。”尹梦娇打断她,“你妈怎么什么都管啊,参加好朋友的生日都不让。生日一年就只有一次,又不是天天过。”

听到“好朋友”三个字,李岫心里一紧,有点儿兴奋,还有点儿感动。

“要不你就说学校明天不放假,照常上晚自习。反正她也不知道,到了平时放学的点儿咱们就散场。去嘛去嘛。快点决定,马上上课了!”尹梦娇抓着她的胳膊晃来晃去,荡秋千一样。

“好吧,那……我去。”李岫终是妥协了。她本以为这就算完了,正准备起身回教室,没成想尹梦娇还有一个要求。她冲李岫诡诡的笑着,脸颊随即浮起一抹绯红。“把你哥也叫上。”

“啊?”李岫满眼疑惑,讶问,“叫我哥?”

“你那么晚回去,不安全嘛。叫你哥接送你,我也放心。毕竟是我叫你出来的,总要负责任嘛。再说,多个人也热闹些啊。叫上嘛,没事的,就这么定了哈。”

这时,上课铃声在二人头顶上方响了。叮叮铃铃的,震得鼓膜生疼,吵得李岫没听清尹梦娇最后的那句话。尹梦娇笑得灿烂,拉着李岫就往教室里走。

李岫这就算是答应了。懵懵懂懂的她还不清楚尹梦娇的用意,一心只想着如何经营好这份难能可贵的友谊,不想因为小事破坏那枚校花亲手投来的橄榄枝。

二零一三年 5

铛铛铛。

米粉店里屋传出刀剁砧板的响声。除了李岫,没人注意。

刺眼的阳光下,赵迪扁长的嘴咧到了耳岔,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碎石子般的牙齿。他接连扒拉了李岫的胳膊两三下,笑得猥琐又狰狞。李岫只顾躲闪,瑟缩着往高铭翰身后藏,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服,把西装料子捏出一道道皱痕。

高铭翰能感受到来自身后的恐惧,那具战战兢兢的身体,像个受惊的幼兽,骤然激起了他的保护欲。虽然阴柔,但他终归还是个男人。

“你不要乱说话啊!”高铭翰迸发出难能可贵的男子气概,左手紧紧拥着身后吓得哆哆嗦嗦的李岫,右手指向赵迪,气势汹汹。

赵迪丝毫不为所惧,只是一味地笑,还不住的拿眼睛往高铭翰身后瞟。那笑声十分张狂,笑得高铭翰头发根都跟着阵阵发麻。

“李岫,还装呢?别装了,老朋友了,装什么不认识啊。怎么回事啊,这是……带姘头回来见家长啊?”赵迪拿眼睛斜了一眼高铭翰,看着他草木皆兵的紧张模样,鄙夷的说道:“这货可不怎么样啊,半点儿都瞧不上你们家啊,人家嫌你们家的粉脏!不过他说的倒也没毛病,你们家确实脏,尤其是你,你最脏。我说上海来的姘头,你不知道她以前的那些脏事吧?这婊子肯定不敢跟你说,啧啧啧……粉呢你就嫌脏,这婊子你倒不嫌脏了?回头回了上海赶紧去医院查查,别再惹上什么脏病。”赵迪双手抱在胸前,手臂上的肌肉紧绷着,青筋暴起,上头纹着的青色龙鳞也跟着颤了几颤,随后极其嚣张地将右手搭在黄毛的肩上。他矮黄毛一头,搭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人,姿势看上去怪异又滑稽。

两人笑得前仰后合,嗓子眼儿里时不时传出如驴叫般的声音,脸上的横肉也跟着不停地颤抖。两颗颜色艳丽的脑袋,如同两朵携带剧毒的蘑菇,在高明翰眼前晃来晃去。

他们只顾着大笑,完全没有留意到身后来了人,直至一只大手重重地落在赵迪不停地颤动着的右侧肩膀上。

他先是眉头紧皱,嘴里“嘶”了一声,下意识地用左手捂住那发疼的肩膀,嘴里骂骂咧咧地快速转身去瞧,脑袋转得像个拨浪鼓似的,想要看看究竟是谁有如此大的胆子。结果t一回头,那刚要脱口而出的脏话,就又硬生生地咽回了肚里。

“哎呦,这不是阿清吗?也来吃粉呐?”赵迪掩住脸上的笑,慌里慌张地用手蹭了蹭鼻子,随后仰起脖子,满脸堆笑地跟阿清打招呼。

阿清也不回应,就站在原地拿眼睛死死地盯他的眉心,盯得赵迪浑身直冒虚汗。最后,他断定赵迪真的认了怂,这才开口:“你吃完了吧?”

“吃完了,吃完了啊,早就吃完了。”赵迪站没个站相,身子歪歪斜斜,像根没骨头的芦苇似的,对着阿清一个劲儿地傻笑。黄毛站在旁边,见大哥这副像是怕了眼前人的模样,一时间也变成了哑巴,嘴巴闭得紧紧的,不敢多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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