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单于
作者:湛兮若存
简介: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呵?直叫人惊心动魄,便是长安最美的艺伎也不曾有如此美好的脸庞。然而最叫人意外的是那双眼睛,瞳孔的颜色竟是是紫色,莫说在中原,便是来长安的那些西域使节与客商都不曾见过如此的紫色眼眸!
大郑少年井飒,随祖父护送和亲公主入藩,于狼居胥偶然邂迢贵霜王子狐鹿姑。从此二人分分合合,恩恩怨怨,纠缠一生------
第一章 幼狼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一场大雪后的狼居胥山,恰如其分地诠释了这句诗的意境。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宛若混沌未开,平日里颇具气势的山峦此时都像披着厚厚雪被子的巨人般默然静坐,看不清眉目,便连大体的身形都看不清。唯有些许山风吹拂过后,山坳间扬起一片蒙蒙雪雾,给这座塞外名山增添上几许仙气。
万簌俱寂,没有鸟叫虫鸣,没有野兽嚎叫,没有鹿兔奔逐……就连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山风也仿佛被厚重的冰雪凝冻了,山谷里一片寂静,好一个宁静的冰雪世界。
“叮当当……叮当当……”就在这静谧的世界里,却从山谷入口处遥遥传来一阵越来越清晰的铜铃声。随着马蹄踩在松软的雪堆里发出的沓沓声,伴着细长的矛尖反射出的雪光,一支马队赫然出现在冰天雪地的狼居胥山谷中。
看得出来,这是一支颇具规模的马队。当先一骑乃是一位须发皆斑白上了年纪的老将军,只见他顶盔贯甲,虽然脸上沟壑刻满了岁月风霜,然一双细长的老眼却目光锐利,显是一位久经战场的老将。
老将军一左一右是两名威风凛凛的擎旗卫士,左手边是一面红底锦面龙旗,上绣六个金色大字“大郑送亲使团”;右手边则是一面黑底红字锦旗,上书一个“井”字,按大郑朝以左为尊的传统,左边乃是马队名称,而右边则是主将姓氏,这位老将姓井。
在他们身后,是三百骑士组成护卫队,军容整肃,目不斜视,身上的甲胄兵器相互撞击,“叮当”作响,雪光刺目,十分动人心魄。骑士方阵中央乃是一辆朱斑轮的安车,由三匹纯白色马拉着,车轮上画着鹿,赤屏。车盖下四角悬挂着精致的铜铃铛,随着车身的颠簸不时发出清脆的“叮当”之声。
伴着铜铃发出的叮当之声,一股奇异的清甜香气在山谷中弥漫开来,若不是井老将军治军严格,军士们肯定难以抑制住望向安车的冲动。可士卒们能忍住,有的人却怎么也忍不住。
“大父,”那面“井”字旗忽地一闪,一个少年从旗下钻了出来,催动着胯下那匹白色马驹赶上了祖父的高头大马,“这么荒僻的地方,长安的鸟儿飞断了翅膀也飞不到这儿。皇上为什么要把公主嫁到这里来?一辈子都回不了长安,多可怜呀!”
“住嘴!大郑国策,圣皇决断,岂容你一个小孩子家置喙?”井老将军嘴上虽说得厉害,然而面对这个自己最宠爱的长孙,脸上却怎么了硬不起来。没法子,这孩子未及出世长子便战死沙场,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对这个遗腹子宠爱有加?
“飒儿啊,”井老将军看着孙儿稚气未脱的脸庞,语气不由自主地缓了下来,“你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懂得什么?方今天下初定,南方未平,先皇与皇上血里火里出生入死三十余年,也只是平定了黄河两岸,这才鼎定中原,创立大郑。而贵霜帝国雄踞漠北,控弦百万,目下大郑国力尚无法与之抗衡,和亲乃是唯一的办法。你明白吗?”
“可是……”少年涨红了脸,扑闪着明亮的大眼睛向安车的方向又望了望,似乎欲言又止。
井老将军似乎没注意到孙子的疑惑,自顾自讲着:“做天下之主不易呀,大郑是皇帝陛下的,人人都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没人明白这句话后头的另一个意思,陛下乃至整个皇族也是天下的。身为皇子,就得为大郑开疆拓土,马革裹尸;身为公主,就得远嫁和亲,身赴异乡,终身不得还归故土……”
井飒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可为什么这些年远嫁贵霜和亲的全是宗室女,没一个陛下的亲生公主呢?”
“你……”井老将军被孙子这一问噎住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正在这尴尬之时,突然从高空中传来一声尖厉的长啸,井飒抬头一望,顿时兴奋不已,拉着爷爷的胳膊指着茫茫雪山上不断扑腾的一个黑点:“大父快看!海东青!”
白ⒻⓃ首黑爪的海东青是生长在极北苦寒之地的大雕,通常身长二尺有余,双翅展开有一丈许。在空中可擒杀天鹅,在地面可啄死野狼。其力之大,如千钧击石,其速之快,如闪电雷鸣。它出现在这里,一定是有猎物出现了。
依海东青的习性,一般是不会主动对人类展开攻击的,那么一定是附近有它感兴趣的猎物出现了,是什么呢?老者四面一望,人老了,看远处的东西反而清晰了。他一眼瞥见离马队三五十米远的右侧山间,黑乎乎有个毛茸茸的东西正伏在雪地里打着滚,似乎是什么野兽的幼崽。是狼,狐狸,还是野兔?
“不好,是只幼狼!”井飒也发现了险情,什么也没说,从背上取下弓来,抽出一支长箭,照着高空中盘旋的海东青就开始眯缝着眼瞄准。井老将军被他的举动惊出一声冷汗,赶紧一把揪住孙子的弓弦喝道:“你做什么?这只海东青不会单独出现的,附近定有它的种族,若招来举族报复,马队岂不休矣?快放下!”
“大父,我不会射死它的,这么远也射不中,我只是要吓吓它,救下那只小狼,大父你放心吧!”井飒十分认真的说道。
想想孙子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平日里也不过能开三石弓,应该也射不中,让他练练射术也好。井老将军这么想着,便放开了握住弓弦的大手。眼见爷爷放了手,井飒这才松了一口气,继续拉弓搭弦,瞄准高空中不断盘旋准备向猎物俯冲而下的那只海东青。
原本依着少年的臂力,他所射出的箭是根本挨不着高空中的海东青的。岂料事有凑巧,就在井飒松开弓弦的那一刹那,海东青便尖啸一声,张开翅膀冲着山洞口的幼狼俯冲了下来。那尖厉的啸声把幼狼惊吓住了,竟然从洞口的雪堆里直直落了下去,掉入岩下一个硕大而松软的雪堆之中。
海东青不愧为塞外猛禽,其悟力惊人,远远感受到少年的箭风,遂猛一扇翅,产生的巨大风力将少年射出之箭弹掷出去,软软从半空中掉落下来。虽然这一箭只射落了几根羽毛,然海东青经此一惊,再无心追逐猎物,又是一声尖厉长啸,腾空而起,三两下便在山峦那头看不见了踪影。
“好箭!”三百护卫骑士发出异口同声的喝彩声。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井老将军都在马上捋了捋胡须,似乎对爱孙的这一番表现十分满意。可井飒却顾不上这些,双腿一夹,催动白马驹向着不远处的雪堆奔去。
不一会儿,白马驹便跑也回来,此时的井飒怀中已经多了一个毛茸茸的物事。爷孙俩猜得没错,的确是一只幼狼,身上的毛是白中略带灰色,很短似乎才长出来没多久,口中连一颗牙都没有,显然是一只未满月的幼狼。眼睛却睁得溜圆,正满是好奇又略带惧意地打量着抱着它的少年。
“咦?这是头白狼的幼崽,眼睛还是蓝色的?”老井看了过来,很有些吃惊。要知道,中原狼的眼睛以黄褐色为主,鲜少见到其他颜色。这种蓝色眼睛的狼,只有在塞外苦寒之地才偶有所见。
井飒不错眼珠地盯着怀中的幼狼,越看越觉得它可爱,竟舍不得放下。他抬眼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威严的祖父,低声下气地乞求道:“大父……”
“不行!绝对不行!”老井没待孙子开口,便喝止了他,“咱们是送亲马队,如何能带着一只幼狼?你知不知道母狼在何处?若是使群狼攻击马队,我如何担得起这个责任?你赶紧把它扔下,咱们赶路要紧!”
“可是大父,冰天雪地的,那个洞口根本上不去。它又这么小,若把它扔下必会成为海东青的餐食,我于心何忍?我既救下它,自要对它负责,断不能置它于险境之中!大父请放心,我会带着它与马队保持一段距离,绝不会给大家带来危险的。求求你了,大父!”
执拗的眼神,紧紧护着怀中幼狼的样子,都在明白无误地告诉井老将军,孙子的决心有多大。他井邯纵横疆场多少年了,可就是拗不过自己这个最宠爱的孙子,无奈他长叹一声,冲着身旁两个侍卫喊了一声:“穆青穆红,你们二人就护着少公子,在马队后头行进!”
两名英姿飒爽,眉目相似的骑士应声出列,一拱手应道:“末将听凭伯爷吩咐!”
看着三骑并辔而行,欣欣然向马队后头驰去的背影,井邯立马伫立良久,终于轻轻叹息一声:“这孩子,还是有些心软了。井氏战将世家,疆场厮杀,你死我活,岂能如此儿女情长?罢了,莫不是我平日里太骄纵的缘故?”
嘟哝一阵,井邯终于掉转马头,一挥手道:“前行!”马队继续辚辚前行,留下雪地里一串串迤逦的马蹄印向山谷深处延展而去……
第二章 狼居胥山
又行得片时已是夕阳将落,茫茫雪原已经湮没于暮色之中。披着晚霞的座座雪山像是鳞光闪闪的粉色巨人,一直逶迤向北而去。
马队前方传来悠长的晚号声,井飒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歇宿了。”天寒地冻,无论是马还是人,其消耗都远甚于正常时节,折腾了这一整天,大家已是精疲力竭,急待补充。
一听晚号声起,一众骑士们如临大赦,马队低低地欢呼了一声,大家三五成群地找地方去扎过夜的帐篷。一个尉官纵马过来把穆青穆红二人叫过去耳语了一阵子,井飒见他二人回来颇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我大父说什么了?你二人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
“伯爷说让我们离开主营五十丈以外扎帐。”还是穆青闪烁着目光先开口了。
“这有什么?我大父一开始就说好了的。”井飒是个明朗的少年,浑不以这些小事为念,环顾四周,一指山窝处一块较为平整的地方说道,“依我看,就扎在那里好了,背风。”怀中的乳狼早就睡着了,如一个甜眠的婴儿一般,可不能被风吹着凉了。
井飒虽是将门公子,却毫无长安贵公子常见的骄娇二气,在家中也少用仆役女使,但凡近身杂事多是自己动手。此时也不例外,三人一齐动手,不多时,便扎好了帐篷。井老将军还差人送了些枯枝干柴来,嘱咐他们夜间火堆不能熄。
塞北的冬夜最是奇寒,帐篷扎好了,三人身下都铺好了茅草,仍是冰冷得根本躺不下去。直到生起篝火,帐中才有了些许暖意。太冷了,井飒抱着乳狼坐在火堆旁,一面看着它伸出粉色的舌头舔着陶碗中刚热好的马奶,一面招呼穆青穆红二人坐在火堆边烤烤身子。
“咦?公主今夜如何不奏琴而歌了?”帐外一片寂静,井飒歪着脑袋不解地问道。
自从送亲使团从长安出发以来,每到日暮歇宿时分,公主的香帐中总会传出一阵哀婉动听的歌声:“巫山高,高以大;淮水深,难以逝。我欲东归,害梁不为?我集无高曳,水何梁汤汤回回。临水远望,泣下沾衣。远道之心思归,谓之何!”
歌声缥缥渺渺,如在耳畔,却又杳邈难寻。以井飒的年龄和阅历,除了听出公主歌中深切的思乡之情外,亦觉得此歌如楼台落日静夜清雪,令人幽思茫茫却又涕泪满裳。旬月下来,井飒已习惯了日暮时分听得此曲了,今日却乍然消失,一时间竟怅然若失。
“公子,这事我听说了。”穆红呷了一口马**酒,压低声音道,“是老伯爷亲自去劝谏了公主,谷中积雪压顶,若如平日那般奏琴而歌,怕会引发雪崩。公主也是从谏如流,这才将息的。”
井飒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大父也是太过小心了。”本来他还想加一句“人老了就是胆子小”,但想想不妥,硬生生将这话咽了回去。
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穆青会错了意,以为他是对老将军有所不满,因怕祖孙生隙,赶紧解释道:“少公子切不可这般想,这里可是狼居胥山,险象环生,伯爷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的。”
井飒大为意外,在他看来,这狼居胥山一片白雪茫茫,啥也看不出来,实在不知哪里有险。一听穆青如此说,定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穆青吃逼不过,只得一五一十讲道:“公子可知这山为何叫狼居胥山?”
“知道,不就是因为狼多吗?”井飒满不在乎地答道,很有些这点事天下皆知的意思。
穆青摇摇头:“公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这狼居胥山的狼,可与别处不同,公子切不可小瞧了。我们兄弟出身于河西猎户之家,从小便听父亲与大父讲过,狼居胥之狼皆为妖狼,狡猾胜过千年老狐,凶残堪比虎豹。它能认人,还能记住仇家,若有目标,会尾随周旋,直到此人筋疲力尽心胆俱裂,才会守其身边慢慢撕咬。若打杀了狼崽,则会跟踪而至,日复一日咬死你家所养家畜,再咬死家中女人孩子,最后才是仇家。”
“这么厉害?”井飒倒吸一口冷气。
“还不止这些呢!”穆红插话道,“此处之狼白狼居多,能立聚成群。一般时日是看不到狼群的,但若有孤狼遇险,只需伏地长嗥,片刻便能聚齐成百上千只狼,连虎豹都会逃之夭夭。这狼居胥山数百年间无人敢居,贵霜牧民也只敢在山下远远放牧,盖因白狼缘故也。”
井飒听得颇为认真,一只手拿着一根硬木枝不时拨弄着火堆中正燃烧得通红的炭火,眉头紧皱,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良久,他突然问道:“我听说大郑与西域往来商路近年来有所阻滞,而贵霜骑兵称霸草原多年,若真要剿灭狼群,未必没有法子。你们说会不会是单于王庭故意留着这些白狼,以阻滞中原与西域的通商之路。如此,可掌控河西高原,以减弱我大郑皇朝之影响力?”
穆青穆红两兄弟对视一眼,目露惊异之色:“我等兄弟怎从来没往这上头想过呢?公子果然远见卓识,非我等能企及也。”
一番恭维倒把井飒弄得不好意思了,他羞涩地摆了摆手,赶紧将话题转移了:“二位大哥方才说这狼居胥山险象环生,若是只有白狼聚群一险,只怕也当不得‘环生’二字。烦请二位赐教,除了狼多一事,此山还有何险?”
“这第二险么,也非狼居胥所独有了,那便是地漏之险。远古大禹治水之时,这河西高原被大大小小的河流山溪冲刷切割,沟坎无数,有山崖也有山坑。春夏秋三季,远望是满山的林木荒草,真正走起来却是险而又险。一个不仔细,便会掉进树枝荒草。而今冬季更是险之又险,外表望去白茫茫一片雪原,却不知哪个地下是深不见底的雪洞子了。”穆青心有余悸地讲道。
井飒点点头,心里喃喃道:“怪得马队自入河西高原便走得奇慢无比,尚需两队军士持棍头前探路,插上枯枝标记,马队方得前行。我还怪大父太过小心,原来却是自己孤陋寡闻了。”
“公子,呶,给,这是伯爷托我交给您的。”穆红递过来一根木棍。
“青檀棒?”井飒很是诧异,此种硬木坚如精铁,叩之有金石之声,寻常利刃砍下连一个白点都没有。五尺长短,粗细盈盈一握,很是趁手。只是打磨不易,想大父一定是知道这河西高原的路不易走,这几日硬撑着晚睡了几个时辰,才给他磨制出这一根青檀棒。一副拳拳爱孙之意,尽在不言中,想着想着,井飒眼中忍不住浮现出月色下祖父眯着眼睛打磨木棍的情形,泪光模糊了视线……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井飒是被一阵奇怪的窸娑声吵醒了,脸上湿湿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舔他的脸,弄得他脸上痒痒的,怪难受。幽幽配转,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毛茸茸的脸,和两只蓝盈盈的大眼珠子……是那头小奶狼!它饿了,正用舌头舔着井飒的脸,嘴里还不断哼哼唧唧的。
“知道了,知道了,这就去弄些马奶来给你喝。”井飒摸摸小乳狼的脑袋,很有些郁闷。它太小了,连肉糜汤都不能喂,只能喝些马奶,早知这般麻烦……唉!咦?穆氏二兄弟呢?
昨夜的篝火已经燃尽,帐中奇寒无比,难怪这小乳狼要依偎在自己怀里,还不断打着颤,原来是觉得冷了。他只觉一阵腹痛难忍,恰在此时,帐帘一掀,穆青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马奶进来了,井飒如临大赦一般,赶紧将乳狼扔到他怀中:“我要出个恭,小狼你照看一下。”
“得嘞!公子且放心去吧!”
井飒本已出帐,但想了想,转而入帐将那根青檀木棒拿在了手里,这才从容向山窝坳里走去。
走出白雪皑皑的琼林,井飒只觉得无论身体还是精神皆是一阵轻松,顿觉神清气爽。正要伸个懒腰,却觉得背上一阵凉风袭来。起风了?井飒顿觉不对,这是什么声音?怎么跟家中豢养的高头猎犬是相同的喘息之声?此处哪里有猎犬,莫非是……狼?心念一闪,井飒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井飒强自镇静,略转过身用余光一瞟,立即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正值初晨,天上不过微曦之光,锃亮的雪光却将谷中一切照得分毫毕现。一只硕大的侧影就蹲在他身后五六尺开外,浑身白灰色的毛,两耳尖立直竖,一尺多长的舌头上吊着细亮的涎水,正在不停地喘着粗气。两只蓝色的眼睛正直盯着自己,这不是就是狼吗?而且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白狼呀!
刹那之间,井飒脑中一片空白,只觉身体如坠冰窟之中,一股寒凉之意瞬间弥漫全身。我这便要死了么?我还没加冠,没随大父出征立功扬名,就这么死了么?
第三章 紫瞳儿
恰在此时,那头白狼突然仰天长嗥,一连三声,其声嘶哑,虽被厚厚冰雪所隔,然依然在雪谷中隐然有回声。井飒猛然想起昨夜穆氏兄弟说过的话:白狼性狡诈,兼之窝冬期食物稀少,但遇活的猎物便会召唤同伴来撕食共享。看来,自己已成了它的猎物了,该如何脱险呢?
井飒悄悄攥紧了手中的青檀棒子,决定先下手为强,若是等到它的同伴赶来,那就晚了。心思立定,少年猛然纵身跃起,抡圆了手中青檀棒照着白狼腰间全力砸去。
那头白狼也非等闲,眼见棒影将至,“嗷”地一声闪过,尾巴一扫,长嗥着张开大口,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对着井飒凌空扑下。眼见情势紧急,少年也顾不上面子了,大吼一声:“有狼——”意在让山窝处的穆氏兄弟听见。一面再次抡棒照着白狼的脑袋死命砸去。
只听得“咣!嘭!”两声闷响,那根精铁般坚硬的青檀棒竟然拦腰被截成两段!怎么这狼头竟然比花岗岩还硬不成?井飒只觉浑身有些脱力,方才这两棒已用了他七八成的气力了,他真悔方才没把贴身的弓或匕首带来,才至如此被动。
那头白狼眼见猎物脱力,自是得意地大嗥了一声,抖了抖一身的白毛,向后一蹲伏,显然是准备发动最后一扑……不能坐以待毙,井飒摇摇晃晃站起,后腿一伸,扎了个后弓步,全然一副防卫姿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细弱的叫唤声,宛如婴儿的索乳啼声。是那头小乳狼?果然,一只毛茸茸的物事一拱一拱地挪到了井飒身后,伸出粉色的小舌头舔了舔他的脚后跟,一阵酥麻的感觉洋溢全身。井飒顿觉自己浑身又充满了力气。
奇怪的是,看到这头小乳狼,方才还凶残无比,张牙舞爪的白狼突然间竟停滞不动了,蓝色的狼眼忽地放射出柔慈的目光。井飒心中一动,莫非……小乳狼就是它的孩子?
忽然,“吱”的一声尖啸,一支长箭带着锐利之声“嘭”的从头后钉进了白狼的后臀部。母狼“嗷”的一声坐地跌倒,“射中了,公子你没事吧?”穆氏二兄弟挟着弓箭匆匆疾步踏雪而来,顾不得擦试额上的冷汗,一连声地跑到井飒身旁。军令严明,若是伤了伯爷的爱孙,自己的小命怕是休矣!
小乳狼看着母狼发愣,小爪子已经深深抠进了身下的冰窝子里,井飒怕它冻着,赶紧抱它入怀。谁料那头受伤的母狼见此又愤怒地发出一声嗥叫,白森森尖厉密集的獠牙在雪光映衬下令人胆寒,也顾不上臀上还插着羽箭,便又要扑上前的样子。
穆青毫不犹豫地弯弓搭箭,还没等井飒那声“等一等”喊完,羽箭便照着白狼的面门而去。井飒心中一紧,若真是狼母子,这若是射死了母狼,自己还能养着它的孩子吗?
一条黑影不知从何处凌空而下,三人未及反应,眼前一阵光影晃动,仿佛是兵器反射的雪光。只听得“当”的一声,穆青的箭已颓然钉在了雪地里,兀自不断地抖动着。一个身着胡服左衽短衫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落在受伤的白狼面前,手中一把圆月弯刀分外小巧,刀刃尚在颤动,显然就是替白狼挡住方才那一箭的兵器。
井飒只觉得这身影特别娇小,娇小得不正常,便是女子也不会这么娇小,莫非还是个孩子?穆青穆红一左一右护住井飒,低声道:“公子,看装束是贵霜人,看那把弯刀,刀柄上都镶了宝石,来人身份当不低。公子切莫上前,万事当心!”
穆青一步上前喝道:“来者何人?为何要挡我等杀此恶狼?”
“它是我阿娘!你等竟敢如此诋毁它?”来人依然没有转身,其声稚嫩,显然是个童声。方才来人是蹲伏的姿势,这会站了起来,果然只是七八岁孩子的身量。
“它是你娘?”穆青穆红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对视一眼后突然爆笑不止。井飒亦觉得好笑,但出于贵公子的修养缘故,不好太过张扬,只是抿嘴偷笑。可穆氏兄弟则不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捂着肚子断断续续说道,“你……你这小孩,竟然认一头狼做娘?……贵霜人都是从畜牲肚子……里出来的么?”
“有什么好笑的?”那胡衣儿显然被笑声所激怒,愤而转过身来气愤地质问道。可就是这一转身,让井飒与穆氏二兄弟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同时“啊”了一声。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分明一个狼头面具,还是一头白狼的脑袋,尖耳獠牙,只是两只眼睛隐然似与白狼有所不同,到底不同在哪?井飒也说不上来。
“你……你究竟是狼还是人?”穆红颤着嗓子问道。
“别怕,”穆青一掌按在弟弟肩上,“不过是个狼头面具罢了。”他长剑一伸,指着狼头胡儿道,“小孩,这头恶狼已被我射伤,若不杀了它以绝后患,它必会召集狼群来袭我马队。我等皆是猎户之子,自然知道狼之禀性。念你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我兄弟不与你计较,你且让开,别挡着我兄弟杀此恶狼!”
“哼!尽管放马过来,有我在,你们想杀我娘,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狼头胡儿身量虽小,语音稚嫩,但语气却是坚定而决绝,且带有一丝傲视天下的意思。
井飒大觉有趣,将小乳狼递给穆红,一步上前道:“这样吧!我这两个武士都是久经沙场的百战之士,如果合起伙来欺负一个小孩子,未免被人耻笑。看你不过七八岁年纪,我大你六七岁,但好歹也未及弱冠,就由我和你比试一场如何,若你赢了,我们就放过这头白狼如何?”
“公子你……”穆青急了,正要说什么,却被井飒伸手制止了,只好不再作声。
“好,一言为定!”胡儿一口答应,举起弯刀摆好姿势,“取剑吧!”
“公子接剑!”穆青将自己的腰间佩剑抛了过来,井飒一把接住。就在这一刹那之间,胡儿猛然发动,手中弯刀猛地向井飒头部抡来。
井飒向后疾闪,脸部被刀风所扫,隐隐作痛。那胡儿却不收手,顺势而上,由抡改为当胸直刺。井飒避不开这一招,只得用手中佩剑直直去挡。只听“当”的一声,手中佩剑竟然断为两截,所有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连呼道:“真是宝刀!”
既占了上风,那孩子听了这句竟忽然收起弯刀,扔在一旁,道:“此乃贵霜王庭宝刀,你们郑军普通佩剑自然无法相较。我也不占兵器的便宜,既如此,咱们徒手格斗吧!”
穆青上前一步凑到井飒耳畔说道:“我听说草原胡人角抵风气甚重,远甚中原,公子千万当心!”
井飒点点头,冲着狼头胡儿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自当奉陪!” 方才这一番较量,他已对面前这个奇异的狼头胡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近身格斗说不定还能揭下对方的面具,一窥其庐山真面目,何乐而不为呢?
二人拉开架势,躬身摆手,目光凝视在对方身上。突然,胡儿一声怒吼,二人扑成了一团。井飒箍住了胡儿的后腰,只要稍一发力,定然能将对方撂倒。穆氏二兄弟十分受鼓舞,不停鼓劲道:“公子加油,把他撂倒!”
恰在此时,那胡儿身形一变,滑如泥鳅般鬼魅一样,竟双手抓住井飒的衣领,蹲身拱腰一步前跨,猛然发力一声大喝,井飒竟如一只面口袋般被重重摔倒在身前。井飒也不甘示弱,饶是被对方过肩摔,也不肯松手,硬是把那胡儿也一起带倒在地,二人滚作一团。
毕竟身高体重占优势,井飒死死压住胡儿的两只胳膊,看着他不断挣扎的样子,忽而玩兴大起,笑着道:“让我看看,你这狼头面具下是怎样的一张脸?”
“卑鄙!”胡儿骂道,奋力向两侧滚身却根本无法脱身。
就在这纠缠之际,突然一声奇怪的“呜——”声传来。原来当穆氏二兄弟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场格斗中之时,那只受伤的白狼竟从容地将它硕大的嘴巴拱到地里,发出这一声长长的沉闷而凄厉的嘶吼之声。
“哎呀,白狼地吼了!它在召唤狼居胥的所有狼群!”穆青大叫道,“公子,快走!”
就是这一声地吼,狼头胡儿竟愣怔了一下,手上的劲也略松了一松。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井飒横下心来,一抬手,将身上的狼头面具一掀……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呵?直叫人惊心动魄。藏在面具下的是有着一张线条柔顺轮廊分明的小脸,便是长安最美的艺伎也不曾有如此美好的脸庞。然而最叫人意外的是那双眼睛,瞳孔的颜色竟是是紫色,这样的紫色眼眸莫说在中原,便是来长安的那些西域使节与客商都不曾见过如此的紫色眼眸!
第四章 雪崩
井飒就跟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无法动弹,看着眼前那对紫罗兰色的眸子发呆。面具被掀不意被人窥见了真面目,胡儿十分愤怒,趁井飒愣怔的功夫,抬腿就是狠狠一踹,这一脚十分凶狠,井飒一下向外飞出了五六米远,重重跌落在一个雪堆之中,摔了个嘴啃泥。
“公子……”穆青穆红正要上前,忽然山谷不知何处传来惊心动魄的嗷嗥群吼,“不好,是狼群来了!听吼声足有上千头,公子咱们赶紧去找伯爷!”
穆氏兄弟不由分说将井飒扶起,向山谷中央的平地走去。井飒回首望去,却见那紫瞳儿扶着受伤白狼的身体站了起来,一晃一晃地在雪地里摸索,似乎想找回被井飒扔出去的那个狼头面具……
“轰隆隆……”一声雷鸣般的巨响,三人同时抬头向上望去,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只见方才还静若处子的雪山此时仿佛一个被激怒了的白色巨人,从上往下扬飞着雪雾,滚滚的雪线顺着山势向下而滑动,越来越快……
“不好了,是雪崩!公子快跑啊!”穆青穆红几乎是架着井飒向相反的方向疾奔,四只脚有如踩上了风火轮一般。井飒再次回头,却见到一大块巨大的雪团从山腰急坠而下,只那么一刹那间,便吞没了受伤白狼与那个紫瞳儿。
“哎——”井飒急得大叫了一声,声音颤抖失调,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喊了些什么。眼前一黑,仿佛一块巨大的影子向自己奔袭而来,一瞬间,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再接下来……什么也不知道了。
直到全身上下被一种冰凉与潮湿所浸润,井飒这才终于明白过来:雪崩了,自己和穆氏兄弟一起被雪埋住了。也罢,这样也好!
也不知过了多少天,当井飒悠悠醒转之时,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却是穆青的脸。一见井飒张开眼睛,穆青惊得手中的陶碗“当郎”一声掉落在地却不及管顾,惊叫道:“公子……你……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井飒在榻上支起肘子,抚了抚自己额头,颇有些迷茫地问道:“穆青……是你?咱们是遇上雪崩了么?这里是哪里?”
“这里当然是使团的驻营地呀,咱们已经出了狼居胥山了。公子你都昏迷了半个月了,伯爷担心得了不得,哦,我这就去禀报伯爷!”说完,穆青便摇晃着出了帐,一面走一面呼喊道:“快禀报伯爷,公子他醒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看花眼了,井飒分明看到穆青走路有些不正常,似一瘸一拐。唉,许是自己昏迷得太久,看花眼了也不一定。
不多会,帐外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将军到——”门口卫兵一声长喝,厚重的皮革帐帘门被掀起,一个雪人走了进来,声上的铁甲随着他的步幅行进发出轻微刮蹭的声音,一团团积雪随之簌簌落下。
“大父——”井飒刚一开口,喉头便觉哽咽难言。
“孩子,快快躺下,刚刚醒来,还是得将养着些。”井邯老将军一改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威严之态,此时完全是一副疼爱孙子的祖父形象,笑容可掬,言语间满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之意。
一番寒暄,再加上穆青绘声绘色的讲述,终于让井飒明白了那日以及之后所发生的一切。
那天,白狼的长嗥,井飒与紫瞳儿的格斗之声夹杂在一起,声浪直上,多日积雪寂静无声的山谷终于被引发音律共鸣,发生了雪崩。幸而井老将军带着全部卫队赶来,从巨大的雪堆中将井飒三人抢救出来。好在雪崩发生之时,这三人已向外跑了百来米远,埋得也不太深,救出来时都还有气。
或许因为井飒年纪小血气不足的原因,救出来时情形颇为糟糕,全身僵硬牙关紧咬,这种情况下任何药汤都灌不进去。好在军中有西域出身的巫医,献上独特的解冻方子。老将军命令五十名军士轮换抬起身子僵硬的井飒,把他像拔一根石条一样在大雪丘中塞进去又拔出来。
在狼居胥山脚下松软的大雪丘中这样折腾了一整夜,终于,少年脸色红润了,鼻孔里有了气息。井邯老将军松了一口气,又让军中医者连续几日撬开牙关给他灌进些许药汁与肉汤。让他白日卧于马车厢内,夜里宿于军中最为严实保暖的帐中,由穆青专门照料。如此这般,半月过去,才有今日之醒转。
井飒听得心头又酸又热,当即掀开身上盖着的毛毡被,纳头便拜:“孙儿不孝,劳大父如此大的年纪,还为孙儿操心,实是不孝之至!”
井邯扶起孙子,拍了拍他的胳膊:“孩子,天灾难免,这不是你的错。”
祖孙俩正在唏嘘之时,忽而井飒似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脸问向穆青:“我那只小狼呢?没救出来吗?”
穆青面色颇有些不自然,目光转向井邯,老将军清了清嗓道:“飒儿呀,那只小狼不是什么祥物,若不是它,也不会惹来这场雪崩。唉!我本要将它摔死的,奈何公主不忍,一直替你养着。既然你醒了,穆青你这便去公主帐中把它抱来吧,也罢,也不能一直麻烦公主啊!”
“遵命!”穆青转头掀帘而去。
“大父!”井飒似有些不甘心,舔了舔嘴唇,试探着问道,“那么,你们只救出我们三个人吗?”
“飒儿如此问,是为何意?”井邯眯缝着细长的老眼反问道。
“我……”井飒有些怯意,但仍然鼓起勇气问道,“我是说那个和我比武的贵霜胡儿,你们没把他救出来吗?”
“飒儿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井邯气得几绺花白胡须直向上飘,“当时情况那么紧急,你们三个是我等看着被雪埋的。饶是如此,还费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把你们从雪里扒出来。再说了,救出来时,你们三个全都是身体僵硬全身瑟瑟发抖,话都说不出来,眼都直的。老夫上哪去救那个胡儿去?”
井飒想想的确如此,可一想到那样惊世骇俗的紫色眸子就因为自己的缘故被活活埋死在狼居胥山的重重冰雪之中,他的心便一阵阵揪痛。不行,他猛然站起,向帐外跌跌撞撞地走去。
老井邯被他的举动惊住了,赶紧拉住孙子:“外边正暴风雪呢,你要上哪儿去?”
“大父,莫要管我!我要回狼居胥,我要救他!”
“你这孩子是疯了不成?都半个月过去了,人都冻成冰雕了,你能救得谁?”
“我不管,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啪”的一声,井飒白嫩的脸庞上结结实实挨了祖父一巴掌,打得还挺重。一时之间,井飒眼前只觉金星直冒,若不是井邯扶着,真会跌坐到地上去。眼见自己这一耳光打重了,老井邯也是一半后悔,一半心疼,毕竟孙子大病初愈,可是这孩子从小性子就倔,响鼓不用重棰可怎么行?
正在僵持之间,只听帐外一个清丽宛转的女声响起:“公子切莫使性子,狼居胥山可是万万不能去的!”
“是公主!”老井邯赶紧拉着孙子一齐单腿跪下,口中呼道:“末将恭迎沐阳公主!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帐帘一掀,一个身材纤细高挑,头戴朱红色幕离的红衣女子飘然走了进来,怀中抱着一团毛茸茸的白色物事。一进帐,小乳狼便从公主手中蹦下来,一头扑进了井飒怀中。半月不见,恍如隔世,这头乳狼竟比在狼居胥山时长大了两圈不止,抱在手中要趁手得多。
“真是个恋主的,也不枉你疼它一场了!”沐阳公主轻轻一叹,转了话题道:“公子为何不顾病体初愈,非要回那狼居胥山呢?”
“启禀公主,”井飒一拱手,“因当日乃是因井飒之故,才引发雪崩,使一众人等埋身雪丘。然如今只我等三人脱险,而……”他忍住心头涌上的悸恸,继续说道,“那个与我格斗的贵霜胡儿,却未得脱险。如今骤然闻之,心中内疚不已,实是想知道此儿生死确切消息,方得心安。”
“心安?何为心安?”沐阳公主喃喃自语,似在问他人,更像是在问自己,“吾心归处,方得心安。若公子执意回程,且问让井老将军如何心安?让我如何心安?让这送亲使团上上下下三百余人如何心安?和亲为国之使命,岂可因一人一事而轻言废之?”
“这……”井飒怔住了,在他这个年纪,正是随性挥洒之时,而公主虽未明言,然却将“大局”二字赫然摆上了台面,令他无言以对。
“穆青护卫,请你上前来。”沐阳公主柔声吩咐道,穆青上前一步,步态显然有异。井飒讶然:“你……你的脚怎么了?”
“当日穆青乃是最后一个被救出来的,虽然性命无碍,然小腿冻久了,再也恢复不了往日机能。从此后,走路只能这个样子了。”井邯轻叹一声,不无惋惜道。
第五章 贵霜王庭
“是……真的吗?”井飒颇有些怯意地望向穆青的小腿,小声问道。
“公子不必挂心,没事的。”穆青浑不在意,大大咧咧地回道,“好在俺弟没事,伯爷还调他进了亲兵护卫营。咱当兵打仗的,岂有不受伤的?”
“可是如此这般,你……你就得回乡了呀!”井飒很明白,无论将官还是普通士兵,一旦伤残,在军中便再无前途,只能还乡归田。这对于渴望战场立功以改变自身甚至家族命运的勇士来说,是多么大的一个打击。
穆青搔搔头,涨红了脸,语意真诚:“公子莫太在意,俺没事的。两兄弟有一个在军中出息着就行了,再说爹娘在家中也要人照拂才是。等这趟差事了了,我便回乡去了。”
“公子,”沐阳公主清丽的声音此时多添了些庄警之意,“我知汝乃重情义之人,然身为老将军之孙,亦是使团一员,当知自己责任所在。为不忍一只狼崽,已带累穆青一生瘸腿;何忍再为了一个初次谋面生死不知之稚子,再带累一团三百人呢?何况吉人自有天相,公子回与不回,在与不在,狼居胥山依旧故我,结局早已注定。公子是个聪明人,请善思之。”
沐阳公主的这一番话犹如兜头一盆凉水,让井飒顿时冷静了下来,理智又回到他身上。是啊!已过去快半个月了,若有奇迹,也与他井飒无关;若他已亡,回去也是于事无补。上天自有命数,但愿真如公主所言“吉人自有天相”吧!
眼见他面色有所回转,沐阳公主略躬身福了福,便要告辞。井飒突然喊了声:“公主请留步!”
只听得一阵环佩叮当,沐阳公主头上的幕离抖了抖:“公子还有何事?”
井飒躬身一礼道:“公主,井飒之所以牵挂那个胡儿,尚有一个原因在里。”
“哦?什么缘故?”
“此子身着华贵,手中弯刀镶有宝石,自言乃出自贵霜王庭。若果然如此,他死于狼居胥山,恐怕于公主在贵霜今后之前途有不利之影响。”
“多谢公子为沐阳着想。然和亲乃国之大计,沐阳愿燃己微光,烛照边地。”
北国大漠的冬夜奇寒无比。井飒掀开帐帘的一瞬便被一股侵入骨髓的寒气包裹着,他裹紧了身上的裘皮大氅,转到了帐篷后头的背风处。他是与祖父共居一帐的,所以得趁他睡着才能溜出来做这个事体。
他迎着萧萧的朔风,从怀中掏出一个皮囊,打开盖子,将里头的马**酒全部倾洒到地上。抬头仰望,漫天雪花正从黑洞洞的天空洒下来,把几十座帐篷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惨白色。
“唉,这里不是中原,没有月亮!”井飒叹息了一声,双手合十道,“兄弟,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也不知晓你来自哪里。可你却因我生死未卜,或许已长眠在狼居胥的层层冰雪之下。此事非我所愿,却因我而起。若有来世,我井飒定还你一条性命;若上天有眼,你能逃得此劫,只要你愿意,咱们结为异姓兄弟,同生共死!”
自三皇五帝时代以来,以农耕文明为主的中原华夏民族与四周以渔猎游牧为生的夷狄戎的矛盾便不可调和。夏商周三代,华夏文明险些湮没于夷狄的圆月弯刀与马蹄之下,到了大郑朝,依然如此。
所谓“天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在大郑朝出现以前,中原华夏已历经百余年的分裂割据时代,多的时候竟出现二十多个皇朝。天下纷争,以大吃小,流血漂橹,百姓离散,人口锐减……直到高祖创立大郑朝,打下长安,占据了政治上的优势,纷乱的中原才渐渐厘清眉目。
可惜郑高祖因多年征战,旧伤复发,称帝没两年便撒手西去。太子也就是先帝即位后也是宵衣旰食,励精图治了十数年,才终于统一了黄河流域,在华夏文明的核心地带建立了大一统的王朝。可惜两代开国帝王皆不长命,皆不到四十九岁便薨逝,当今皇帝不到二十岁即帝位,靠着两位叔父不断南征,才将淮河流域纳入大郑版图。如今依着前朝的版图,唯余长江以南尚未归附,可谓最后一块拼图了。
正因为如此,这些年以来,大郑皇朝的所有精力都集中在南部,而对于西北方向的贵霜帝国则根本无暇顾及,只能以和亲政策怀柔抚之。
贵霜帝国乃诸胡结合体,传说由林胡,东胡,猃狁,白狄,赤狄等胡族糅和而成,其首领由各部族推选而出,一般是由最强大的忽的斤氏部落担任,称为汗王。数十年前改称为贵霜帝国,其骑兵无论数量还是骑术战力都堪为一绝。更有甚者,贵霜帝国还掌握着一项尖端技术——冶铁,他们所打制的钢刀锋锐无匹,中原平常兵器根本无法匹敌。
在草原称王称霸,虎视中原,天下难觅对手,如此独孤求败,难怪得这些年来贵霜帝国日见骄横。与大郑王朝往来国书动不动以宗主国自居,气得庙堂君臣七窍生烟,然迫于形势,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忍气吞声。
许是习惯了贵霜王庭的这种傲慢,当震远伯井邯率领着三百余人的和亲使团冒着风雪跋涉千里,终于来到祁连山西麓的王庭所在时,竟无一人一马前来相迎时,所有的人并不感到惊讶。
“去,前驱王庭禀报,就说大郑和亲公主已到。”井邯吩咐一名探马斥候道。
探马俯冲而下,一行人等伫立土山之上,俯瞰着山脚下的王庭。从山顶朝下望去,山下的帐篷帷幕从山脚一直连绵到地平线上,十分壮观。在这绵延数十里的帐营集中地,最大最圆的便是汗王的大帐了,一根装饰着九张狼皮的大旆威风凛凛地立在帐门处。身穿翻毛皮袄的骑手们穿行于各个营帐之间,其身姿堪比高天上翱翔的海东青。
“大父,咱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傻等着?直接冲下去不就完了吗?”少年井飒对于等待这件事是最不耐烦了。
“邦交礼节,概不能免,何况贵霜此等化外之国,其俗粗野,与中原迥异。你跟在我身后,谨言慎行,切不要乱说话,真闯了祸祖父也护不了你。”井邯再三叮嘱道。
“知道了,知道了。”井飒颇不耐烦,很想说这话都快听出耳茧来了,但转念一想,祖父也是疼爱担心他,于是生生把下面的话咽下去了。
“呜——”山脚下传来一阵低沉的牛角号声,一队骑士伴着牛角号声出得王庭辕门,直向山顶驰来,不一会儿便到眼前。当头一位骑士身着软甲,头戴着用雉尾装饰过的头盔,身材高大,却有着一对淡蓝色的眼睛。然而此人虽然穿着威风,气宇不凡,然眉眼之间总有些蔫蔫的神情,与周围趾高气扬的贵霜骑士一比,殊为奇异。
“贵使,我乃汗王太子提师庐,奉父汗之命前来迎接贵使。”来人倒是颇是颇懂礼节,翻身下马后先冲着节仗躬身施了一礼,再走到井邯面前又是一礼。
这位太子在素以傲慢著称的贵霜王庭中并不多见,井邯心中一赞,连忙下马还礼不迭:“太子多礼了,我等远道而来,多有叨扰了。”
提师庐也不多言,只是虚手一请:“汗王帐中已备好接风宴席,有请贵使与公主列席,请!”
走进王庭帐营,虽然仍是寒意袭人,但井飒却感觉到热气蒸腾。
正值午膳时分,每一座帐篷顶上都冒出袅袅炊烟,刺骨的寒意也阻挡不住顽皮的孩子在各个营帐间穿梭打闹,来来去去。穿着厚厚的或灰白,或泛黄的翻毛皮袄的披发男人们不时扛着猎物钻入各个帘门,里头隐隐传出孩子们的欢呼和女人的喝斥声。
似乎每个人都很欢腾,那种欢腾怎么说呢,是完全发自内心的满足,充满了原始的野性。这种感觉令井飒既新奇又羡慕,贵霜人原来是这样生活的?中原人瞧不起戎狄,说他们几近蛮荒野人,可……这么本真地活着,又有什么不好呢?
天气虽冷,但和亲公主的朱纱安车依然引起了部民们的浓厚兴趣。越来越多的男女老少从帐篷中走出来,指点议论着这支难得一见的和亲使团。
“快看,那车里坐的就是大郑朝新派的和亲公主了,也不知道长得什么样子?啧啧啧,咱这四五年没和过亲了,也真是稀罕!”
“唉,也真是可怜,以咱汗王的年纪,怕是能当祖父了,可惜了!”
“有啥可惜的,咱们贵霜可不似中原人那般迂腐,父死子可妻其后母。以咱们太子的样貌,当年的西域第一美人还不是……”
“嘘,你还敢提那个女人,找死啊?”
旁边人一声喝,那人再不敢说了。这一言一语都落入到井飒的耳中,心中不禁愤忿。的确,在中原人的眼中,胡人这种“父死子妻其后母”的婚俗几乎与禽兽无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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