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香楼来了个姑娘,非要来做妓女,说什么十里洋场风花雪月,说这是个很浪漫的时代。
她就在这个吃人的时代好好见识见识什么是浪漫吧。
01
醉香楼里来了个与众不同的姑娘。
她叫林梓涵,是自己进的门。
没有任何人押着她,进来就说要当花魁,放话说她会成为醉香楼的头牌。
「我会成为这个时代无与伦比的传奇,成为后世只能瞻仰钦羡的传说。
「给我时间,我一定能成为头牌,军阀都会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我搭上了军阀,你们这里也就有了靠山。」
妈妈乐不可支,看她的眼神活脱脱就在说:「挺好看的姑娘,可惜脑子是个坏的。」
我们倚在楼上看乐子,也觉得好笑。
醉香楼里称得上头牌的,大概也就一个红莺,她样貌最出挑,性子也泼辣,偏偏那些个贵人就好她这口儿,旁人学还学不来。
但她从来也没能搭上什么军阀,伺候过最大的官儿也就是个道尹,说出去已经够镇人了。
听林梓涵大放厥词,姐妹儿们个个拥着红莺揶揄:
「新人要抢了红莺姐姐的风头了!回头叫她见识见识什么才叫头牌!」
红莺看着楼下,啐了一口:「呸!什么糟烂玩意儿都敢来抢老娘的风头了,她能红起来,姑奶奶我回头跟了她姓儿!」
说完,她扭着腰肢回了房。
林梓涵自称父母双亡无牵无挂,后半生都托付在醉香楼了,干脆利落地就签下了卖身契。
妈妈嫌林梓涵这个名字听着太奇怪,不招人,对她说:「既然你立志要做头牌,那咱就改个头牌的名字借借运!」
当天她就在楼里挂起了牌子,牌子上写的是「小宛」。
02
白天闭门的时候,小宛在楼里转了一圈。
她看不上我们,从我们身边路过时,面上都带着不遮不掩的鄙视。
她在一面墙前停下。墙上头参差地糊了一大片美人画,有纸烟公司的广告,有明星电影的画报,画上的姑娘美艳动人风情万种。
这面墙正对大门,进门就能看见,给嫖客造个梦罢了。
我们有时也望着那些画儿出神。
谁不想过众星捧月的体面日子呢?
而小宛不屑地看着那面墙:「俗死了,拉低了整体格调,能不能揭下去啊?」
「就贴着吧,那下面有火燎的痕迹,不好看的,盖上好看。」只有秋月接了她的话。
秋月正缝着一件袄子。她和楼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她有丈夫有儿子,本来是个身世清白的女人。
为了挣钱给丈夫捐个官,她自愿来醉香楼挂了牌子,把自己个儿给卖了。
她手里那袄子是给儿子做的。
小宛瞥她一眼:「穿得这么土气,也能做这行?谁会喜欢你啊?」
秋月脾气好,不恼,抬头淡淡看她一眼,又低回去继续缝袄子。
「你当这里是什么好地方么?听我句劝,趁管得松的时候,赶紧跑了,别再回来了。」
小宛的白眼翻到了天上去:「大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看我年轻漂亮怕我抢了你的饭碗罢了。燕雀焉知鸿鹄之志,我来这里,是要做军阀的姨太太的,至于你——」
她将秋月上下打量了个遍,嘴里发出挑衅的啧啧声:「不看看自己多大了,眼角褶子能夹死苍蝇了,也就配伺候伺候地痞流氓了,放心吧大婶,我抢不了你的生意。」
她说完,似乎是觉得很好笑,自己笑出了声。
秋月手巧,曾经给我做过一件衫子,舒服又漂亮。
为着这件衫子,我也得站出来替她说句话,不能由着人欺负她。
我趴在栏杆上往下看:「秋月是为你好,你不领情没关系,何必口出恶言?那些世家大族哪个不是规矩大得很,没听说谁家能抬一个下贱坯子刻薄鬼进门做姨娘的,有嘲讽别人的工夫,不如好好磨磨你自己的性子,想着怎么讨官爷欢心吧——再晚点儿就来不及了,你也会老的,青春卖不上几年好价钱。」
她道行不够,别人说她两句就挂了脸,气得脸色涨红,抬头看我:「你管不着!」
我跟这样的小女孩生不起气,继续同她搭腔:「你看着也像是好人家出来的姑娘,怎么非要来做这行?」
她脸上流露出几分向往的神色。
「这其实是很美好的,你们不懂。乱世中军阀和妓子的故事多荡气回肠啊。十里洋场风花雪月,民国意味着惊心动魄的爱情,每个女孩子都能遇见自己的军少……真的很美!」
我们几个姐妹儿面面相觑,谁也接不上这话。
她喜滋滋地回了屋子,红莺冷笑一声。
「好言劝不了要死的鬼,作死。就让她好好见识见识醉香楼有多美吧。」
03
天刚擦黑儿的时候,楼门口的大红灯笼点了起来,醉香楼准备迎人了。
我们梳洗打扮好在二楼倚着栏杆站着,整个楼里都是呛人的廉价脂粉味儿。
客人一拨一拨地进来,阿海就一拨一拨地报花名。他和妈妈一起管着我们。
「见客啦!出来见客啦!红莺!香雪!珍珠!……」
楼里头二十七个姑娘,他一溜趟地喊下去,每喊到一个名字,必有一声千娇百媚的应声,被叫到的姑娘扬一下手,好让客人瞧见是哪个。
「秋月!小宛!翠春!」
中间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因为小宛没应声。
好在阿海喊得快,楼里又吵闹,客人其实只瞧了个走马观花,根本没看清谁长什么样子,听不清谁答了谁没答,就在脂粉气里熏晕了头,随手指个俏丽的就进了屋子。
第一拨客都指了人,没客了,我们便收了笑,在二楼说说闲。
卖笑迎人也是疲惫的,生挤出来那点儿笑,对自己人笑太浪费,得留着给客人看。
妈妈上楼来看了一圈:「小宛没挂客是不是?她没出来?」
我们纷纷摇头,谁也没看见她。
妈妈直奔小宛房里,我们跟着去瞧热闹。
她见妈妈进门,拿起胭脂盒:「我正要找你呢!这胭脂颜色太俗了,给我换一盒来。而且不是说好了找个丫头伺候我,人呢?」
妈妈冷笑一声:「谁跟你说好了!迎客了你为什么不出来见客?」
小宛往墙上一倚,抱着手臂,一脸不屑。
「我说了我是卖艺不卖身。你不懂该怎么营销我,你要先把我的名声宣扬出去,就说你这楼里来了个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姑娘,色艺双绝,而且我还是流落烟花之地的满清贵族后代……这叫炒作你懂吗?慕名来一睹芳容的人只会多不会少。等时机成熟了,你再拍卖我的初夜,倘若买我的不是个军阀,我是不会……」
妈妈一巴掌打在她脸上,打没了后头的话。
小宛被这兜头一巴掌打蒙了,捂着脸愣愣地看着妈妈,眼里写满不可置信。
「上赶着找下贱营生做的孬坯子一个,还抻着脸要东要西,骑到我脑袋上做我的主,下九流的身子还当自己是娘娘了,做你的春秋大梦呢!」
妈妈薅着小宛的头发把她拽出门:「那卖身契上可写得清清楚楚的,你给我出去见客,要是卖不出铺挂不上客,你就别想吃饭了!」
小宛抓着门框不肯去,叫得鬼哭狼嚎:「你不能这么对我!你这是绝了自己的财路!我卖艺不卖身,我不卖身!我不卖身!」
她鬼哭狼嚎着,阿海正在别的房里添茶,噌噌噌跑了过来:「上客了!照她这么喊要把生意喊没的!」
妈妈把小宛的手往阿海手里一塞:「堵上嘴带下去让她吃点儿教训!别伤脸蛋儿。」
她说完,转向我们,手里的「懒驴愁」一扬,我们几个谁也没落,个个儿肚皮上都挂了一鞭子:「你们在这找什么闲呢!没听上客了吗?都别说卖铺了,茶也没卖出去一壶!还不出去见客!」
阿海扯下腰间的汗巾子团团塞进了小宛嘴里,一手搂她的腰,一手钳她双手,把她带下了楼。
不消片刻,哭喊声消失了,只剩各种叫卖声,笑骂声,打情骂俏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煮成一锅滚着咕嘟泡的沸油,将整个醉香楼盛进去了。
凡是踏进来的人,哪个不得在里头滚得皮翻肉卷筋骨酥烂,眼看着这辈子是爬不出去了。
小宛也不会例外的。
04
醉香楼五更天才关门。
散客将我们吃干抹净,穿上衣服走得无情,姑娘们都倚在门口,「你说好了明儿还来,不来你就是王八!」「什么时候带我出局子去!」的告别声此起彼伏。
这一切在大门关上的那一刻迅速冷却,变成一声声「呸,什么东西,多一块洋钱也不肯给!扔纸票子给我,谁要那轻飘飘的玩意儿!」「不知羞的老东西,闺女都比我大了还出来寻风流!」
我挂上了住客,不在她们之列。我哄客睡下,悄悄端烛台下了楼。
小宛被关在后院菜窖里,我打了壶水,又打灶台上顺了个冷窝头,打开菜窖门,顺着梯子下去。
小宛被反绑双手,脚也捆死,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上衫子扯烂了,白嫩嫩的肉上有鞭痕,也有拧出来的青紫痕迹,嘴角渗着血。
她还活着,但是看起来如同死了,听见声响之后往我这边看,又像突然死而复生,挣扎着要往我这边爬,泪水涟涟。
「姐姐,姐姐你救救我,你好心放我出去吧,我肯定报答你……」
我把壶嘴儿塞她口里,她灌下了几口水,我又掰窝头送到她嘴里:「我要是有送人出去的本事,我自己也跑了。想少受点罪,就顺从些吧。左右你年轻——你年轻吧?今年多大岁数?」
「十八。」
「十八,多好的年月。左右你年轻,熬得起,有的是指望。熬几年,哄个客带你出局子,寻机也就跑了。」
「我才十八岁,难道要在这里沉沦一辈子吗!」她哭得脸上直反光,哭得渐渐有点神志不清了,嘴里说着囫囵话,「为什么小说里穿越都是十里洋场风花雪月,能嫁给军阀做姨太太,到了我这怎么就过这种日子呜呜呜呜……我想回家……」
我冷笑一声:「什么十里洋场?没听说过!我也从没听说哪个大帅抬妓女进门的。好丫头,你叫人给骗了!谁哄着你说这碗皮肉饭好吃的?那人是成心不想你好。」
她好似突然清醒了,恨恨地盯着我:「为什么一开始你不告诉我!」
我站起身:「你刚来的时候是什么做派?秋月难道没劝过你?即便我告诉你,你就肯信?再说了,你卖身契都签了,我们有什么法子?」
她神色一滞,口中喃喃:「卖身契……」
「那上头白纸黑字写着,你林梓涵生性放荡,兼之家贫,自愿入醉香楼挂牌,若是赚不够钱,妈妈有权发卖了你。她要是把你卖到下处去,你的日子才是真的难过。我们都是被押着按的手指印儿,你怎么自己看着这样的契也肯签?你不识字吗?」
她哭得更绝望了:「我认字,我认字!我上过学!可我不认识繁体字啊!而且还是竖着写的,我更没耐心读了!」
我叹了口气,爬上梯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自为之。」
她在我身后问:「谢谢你来给我送吃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应,推开菜窖门往上爬。
她的声音高了些:「姐姐你是怎么知道我被关在这的?你一定有本事对不对!求求你救我出去!」
我爬出去,门一扣,只听得隐隐约约的呼喊求救,算是与她隔绝了。
抬头一望,天色已经显出些天亮之前的朦胧暗蓝,水汽重了起来。
我拢紧衫子,回到房间,客在我床上睡得正香,我在他身边躺下,在汗酸味中入睡,尽力不去想明天我身边会躺着什么人。
不去想小宛绝望的眼。
05
我不愿用妈妈给我起的名字称呼自己,我总觉得这个名字给我判了刑,就像古代在脸上刺字儿一样,是一辈子的烙印,写在脸上,压在背上。
有这个名字在,我这辈子都翻不了身,走到哪好像都会有人对我指指点点——看,那是个吃皮肉饭的贱货。
可是说我以前的名字又有什么用场呢?那段日子实在是很久远的过去了,永不会再来了。
我十四岁那年,爹娘都死在战事里,便去投奔舅舅。
舅舅家有个大我两岁的表哥。大半夜,表哥的手往我胸口摸,我醒来吓得大叫。这事儿叫舅舅舅妈知道了,舅妈说,反正也说不上媳妇,不如就让我嫁给表哥。
表哥烂赌邻里皆知,我不愿意,被打了个半死也不愿意,最后舅舅拍了板:「不嫁那就给家里赚钱吧,穷得都揭不开锅了,还能多养一张嘴?」
第二天,舅舅把我送进了醉香楼。
妈妈绕着我看了一圈:「长得还凑合,就是太瘦了没身段,我养她还得花银子呢。一百不成,七十吧。」
这就是我的价格,七十块银圆。
舅舅提着包袱喜气洋洋地回了家,听说那之后给表哥说了门亲事,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小宛只因为我找到了菜窖,就猜测我是个有本事的人,她实在是高看我了。
不过是因为我也曾被关在那个菜窖罢了。
我知道她都经历了些什么。阿海是妈妈的姘头。初进来的姑娘几乎没有听话的,妈妈就会叫阿海领下去教教。
他就这样享用了一个一个年轻姑娘的肉体,再将她们打得遍体鳞伤,还要饿上几天。等她们又饿又痛神志几乎恍惚的时候,妈妈就会下到菜窖去。
「你这样值不值呢?你说你人都进来了,还给谁守贞节牌坊呀?这世道乱,混事赚点银钱傍身不比那牌坊楼子实在?你身子没了,出去也从不了良!你长得好看,男人保管喜欢,甚至叫哪个大官看上赎出去,也是说不准的事情!活着明明是好前程,非拼着这条命不要啦?你这哪是在跟我置气呀?你这是跟自己置气呢!」
从了的她就拎出来,在楼里挂上牌,以后就叫她妈妈。不从的,继续饿继续打,总之是别想活着出醉香楼。
也确有节烈女子,活生生被打死在了菜窖里,至死也没在楼里挂牌。
那女子的尸体被拖上来的时候,我甚至没敢看上一眼。
因为我认了命,挂了牌,我没这样的贞烈。
我只是想活下去。
可这样活着实在很屈辱,偶尔有些时刻我也觉得生不如死,人生真是比地狱还要地狱。
这种时候我就想,不如一头碰死,也免了还要受几十年的罪。
但最终,我也没有寻死的勇气,眼泪抹抹,继续笑脸迎人,继续苟且偷生。
三天后,妈妈下去看小宛,还是差不多的说辞。小宛听完,往妈妈怀里一扎:「我想明白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好好挣钱!」
小宛被放了出来,她样貌确实出众,妈妈给她添了两身好料子的旗袍。
我问她:「你想通了?」
她抿着嘴,脸上没有搽脂粉,看起来与我们格格不入,似乎并不是想通了的样子,但还是告诉我:「想通了,但想通的是别的事。」
05
无论如何,小宛确实开始接客了。
她十八岁,在我们这里其实不算年轻。
像我,十四岁就入行,红莺是十二岁入的行,到现在我也才二十岁,红莺二十二岁,都没比小宛大多少。
年纪更小的姐妹儿,十四五岁水灵灵的,看人的眼睛都水滴滴娇怯怯的。
但我们昼夜不得歇,还吃不上油水,身子亏空,耗得太伶仃。小宛看着就是好人家娇惯着养大的,身上白嫩有肉,脸上没斑没疤,个子还高,比我们所有人都高。
她刚被放出来的时候,浑身是伤,虚弱不能动弹,妈妈叫我帮她洗身子,我细细看了一遍,她除了大臂上有小小一个疤,浑身一点儿伤也没有。
我现在真有几分信她是前清的格格了。
因此,即便她年纪已经不小,但还是吃香得紧。
从醉香楼开门迎客,她屋子就没空的时候,最多的时候,一天挂十几铺,晚上还能挂上住客。
我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儿,叫人死了的心都有了。她每日面色上都透出绝望来,可眼神却一日比一日地坚定。
不卖铺的时候,她就和我们闲聊。她再也不是刚来的时候那副眼高于顶的样子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有时觉得,她看我们的眼神甚至是悲悯的。
她问的尽是些难回答的问题。妈妈养了多少打手,多少钱能赎身,这边儿巡捕房管不管事。
我知道她是想跑。
「打手倒是没养太多,四个,尽是阿海的亲戚兄弟。但是,小宛,这不是别的地方呀,这是粉蝶胡同。」
全城的青楼妓馆几乎都在这里了。
「你现在出了醉香楼的门,走不出几十步,就会有其他馆子的人把你押回来,到时候只怕又是一顿毒打……你走不出粉蝶胡同的。
「赎身要五百银圆,如果是纸票子,数儿要再加。
「去年有个姑娘攒够了五百银圆交给妈妈赎身,妈妈吞了她的钱,就不认这档子事,叫她继续做事。」
小宛惶恐地问我她的结局:「后来呢?就没人主持公道吗?」
「她哭了一通,当天夜里就在自己房里吊死了。」
我想起那姐妹吊在房梁上悠来荡去的模样,涎水淌了满地。我们见了都又怕又伤心,总觉得她的今日就是我们的来日。
而妈妈泄愤一般往她的尸身上抽了十几鞭子。
因为我们只凭自己根本不可能攒出五百银圆,她一定不知道用什么手段从客人那撬了银财。
她这么有手段,却就这么死了,妈妈嫌她不能活下去赚钱。
我晃晃脑袋,不再想这个姐妹。
「如果是外客替你赎身,会好些。我刚来那年,赶上一个姑娘被一个队官看上,八百银圆带走了人。
「至于巡捕房,你别太相信巡捕房。上至县太爷下至巡捕房,个个都收了花捐,没人会管你的。」
她好像是发了狠,一咬牙:「那我就一把火烧了醉香楼……」
「有人这么干过。」
她一怔。
「有人这么干过。」我戳破她的幻想,我猜想我此刻的表情一定很冷漠,「火根本没来得及烧起来就被发现浇灭了。因为谁都不承认纵了火,最后大家都被打了个半死,整整三天,谁都没饭吃,可还是得接客。
「有个姐妹儿饿得脑袋昏,下楼的时候一脚踩空,摔成了瘫子,就被卖到下处去了,谁也不知道她什么下场,现在还活着没有。
「还有个姐妹儿,碰上的客力气重,又饿了太久,被活生生在床上折腾死。当时她就住我隔壁,那会儿我没挂客,听着她哀号最后咽的气儿。
「那客是土匪,不好打发,弄死了人还说姑娘不扛折腾,给他找晦气。
「最后妈妈赔了钱才摆平。妈妈嫌那姑娘让她赔了钱,寻了买主配了阴婚给卖了。
「卖走的时候,连衣裳都没给穿一件儿,光着走的。」
小宛下意识往我隔壁的房间看去,那里如今已经挂上了别人的牌子。
她的眼中浮现出真实的绝望。
「那场火之后,谁都没好下场,至今大家都咬牙恨那个放火的,就是实在不知道是谁。
「火没那么容易蔓延,得有油。桐油菜油什么油都行,但根本搞不到,所以火注定烧不起来。
「当初你嫌难看的那些美人画报,后面盖的就是火烧的痕迹。
「哦,还有条路你自己没想到。还可以装病,出去瞧大夫。但妈妈不会花这钱的,甚至不会让你安养,你若是将病症扯得太重——妈妈看你不能再接客,直接把你卖到下处。」
凡是有一丝可能出去的方法,都有人试过了。
可是谁也爬不出这个边沿滚烫的沸腾油锅,最终总是烫得遍体鳞伤再摔回来,永世不能翻身。
小宛又挂上了客,她叹息一声迎了上去。
她转身时,我分明看见她眼角有滴泪。
07
小宛的房门刚关上,红莺砰砰砰就去砸了她的门。
小宛如今风头盛。红莺虽说漂亮,可到底在风月欢场里浸久了,不比小宛水灵。
做我们这行的,总比寻常好人家的姑娘老得快,红莺才二十二,脸上已经开始长了斑,搽厚厚的粉。
所以她的老客有些去找了小宛,好久都不再找她。
客人喜新厌旧,是很正常的事,其他姑娘也被抢了客,我也是。只有红莺沉不住气。
或者说,只有红莺真的生气了。
她疯了似的砸门,硬把小宛和客人给砸了出来。
二人连衣裳都没来得及脱呢,客人穿着绸衫,却戴顶西式帽,虽然看着不伦不类,但好像确实是个有油水的。
难怪红莺生气。
客人见了红莺,赔个笑脸:「莺儿,可不兴争风吃醋,我明日就到你房里去,你这样砸门,给我的物什儿吓出毛病了怎么好!你还不许人尝个新鲜了?」
红莺不吃这套,冷冷一笑:「你少跟我起腻!跟我这取了乐了,就甩手把我扔了,往她这骚狐狸怀里一扎,哪还记着我!」
到了烟花柳巷里,就是平素脾气再好的男人,也不肯给我们这些窑姐儿一点点尊严的,肯赔个笑脸哄一句,已经很给红莺面子了。
眼看她不下这个阶,客人一巴掌甩到她脸上:「我平常给你点好脸色看你还真当自己是姑奶奶!我乐意跟谁取乐就跟谁取乐,轮得到你管了!」
妈妈和阿海赶紧上来调停,红莺捂着脸撂狠话:「你要是找了她,就再也别想带我出局子了!」
她说完,一扯衫子,白花花的胸脯袒露在空气中。
「你平常说最喜欢捏,今日怎么就不来?」
客人一怔,最后还是离开小宛身边,找了红莺。
「能不喜欢你么?下次还带你出局子呢,你听话些,我今晚住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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