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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4-12-10分类:小说浏览:27评论:0

本书名称: 说欢喜

本书作者: 西橙橙

本书简介: 当奚夷简被海内十州奉为妖师的时候,人人崇敬,不可一世。杀妻上位,罔顾前缘。未料得有朝一日被徒弟出卖,仓皇出逃,人人喊打。虎落平阳之际,命悬一线,幸得只手遮天的蓬丘上仙相救。蓬丘上仙就是他被杀的前妻欢喜。

第一章 “好久不见,欢喜”

聚窟洲的封印破了。

这个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惊起一路鸟兽鸣叫,遥遥可见几只仙鹤展翅飞出,抖落了一地的枯叶,也将这百年来最好的消息带往了更远的地方。

海内十洲的人们奔走相告,口耳相传,恨不得让天地上下所有的神神鬼鬼都知道,那个号称牢不可破的聚窟洲封印终是被人破开了。

这时候就有刚刚来到海内的年轻人不懂了,扯着那些恨不得跳起来拍掌庆祝的人问道,聚窟洲的封印破了又有什么可高兴的?

海内有十洲,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长洲、元洲、流洲、生洲、凤麟洲、聚窟洲。这十洲皆有仙家居住,诡谲离奇的传说也都不少,可还没有哪件事说出来能让这海内十洲都跟着震上一震的。

年轻人初来乍到,孤陋寡闻了些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很快便有好心人回答他,“聚窟洲的封印破了,岂不是证明奚夷简也倒了,他一倒,反魂树也没了主人,谁不想分一杯羹?”

奚夷简是谁?这一次,年轻人无需再去从别人口中得来答案。

饶是初来乍到,也不会有人未曾听过这个名字。随随便便从路上揪一个人来让他讲讲那奚夷简的生平事迹,那人都能讲上个三天三夜。

奚夷简是谁?不就是那非神非妖的孽种,凤麟洲的叛徒。借着“传师授业”之名四处寻衅,结果被一群上不得台面的妖魔鬼怪奉为十洲妖师的是他。以卑劣的手段打赢了聚窟洲之主,从此驱逐天神占山为王的还是他。

如果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即便劣迹斑斑也能被说成杀伐果断。那他杀妻上位一事,可真真是洗不脱的卑鄙下作了!

“可怜那欢喜姑娘,临到死才知道他人面兽心!”

“若不是因为他,那欢喜姑娘早已是沧海岛的掌门人了。”

即便再过百年,十洲之内众人谈起此事时,仍是忍不住叹上一声气,将那奚夷简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而只要一想到这人是多么卑鄙无耻,此时此刻,那些赶赴聚窟洲去夺反魂树的人便都觉得心里又多了一分底气。暂且不论是谁破开了那聚窟洲的封印,这种趁火打劫的事放到旁人身上,那都是万万不能做的。

唯独奚夷简不一样,杀了他,夺他的东西,这叫替天行道!

何况那反魂树原本也不是他的东西。

聚窟洲在西海中,申末之地,北接昆仑二十六万里,去东岸二十四万里,州上有大山,形似人鸟之象,因名之为神鸟山。

奚夷简就住在那神鸟山上,自从赶走了原本生活在此处的天神,便将这聚窟洲地界上所有的宝物都占为己有,其中就有那闻名海内十洲的反魂树。人人皆知,若取反魂树其根,煎煮之后便能制成震檀香,又名反生香,顾名思义,可令死人复生啊!

如今奔赴聚窟洲的人打着的旗号各不相同,或许真有那被奚夷简欺辱多年终于寻来机会报仇的,但更多的人心照不宣,还是为了那反魂树而去。

从前那奚夷简有本事,封印了整个聚窟洲,有出无进,将所有心怀不轨的人都挡在了门外。而如今封印已破,觊觎了那神树几百年之久的神鬼妖魔们,自然是蜂拥而来。

这时候便有人要问了,“夺神树这等好事,自己知晓便罢了,宣扬得天下皆知,岂不是便宜了别人。”

要么说年轻人不懂事。

“你是真没见过那奚夷简号令十洲的时候?”

饶是虎落平阳,那虎还是虎啊。

涌向聚窟洲的人群之中,有一队人马声势最大,先到了西海的蓝衣年轻人将背在背上的长杆插在脚下土地上,旌旗一展,猎猎生风,明蓝的旗面上,“玄”字熠熠生光。眨眼之间,便有数不清的蓝衣子弟出现在大旗周围,装扮相似,面目坚毅,腰间悬挂着的玉牌上都刻着与旗上相同的“玄”字。

为首者道了声,“起。”

话音未落,百余名弟子便齐齐拔出了腰间佩剑,连那利刃出鞘的声响都叠在了一起,好像只发出了一声似的,震得旁人连汗毛都跟着立了起来。

而由这队人马打了头阵,在聚窟洲之外徘徊了许久的众人,终于也都收拾齐整,一鼓作气涌进了这被封印了百年的大地。

神鸟山在聚窟洲的北面,在山下便遥遥可见棵棵形似枫树的一片树林。心知那便是反魂树了,人群之中,已有不少人按捺不住心中激动,摩拳擦掌等着大干一场然后夺了那神树回去。

唯有那打着“玄”字大旗的年轻人并不急躁,只等着首领一声“布阵”,便迅速排开阵势,分站在东西南北四个阵眼的蓝衣弟子将手中利剑插入脚下土地,然后双掌合十变换了几个手势,默念心诀齐指那片树林。刹那间,阵中金光闪过,众人眼前的景象也仿佛化作纸上的画作,飞快地褪去浓墨重彩,最后揉成一团烟雾,渐渐消散。

取而代之的不再是那一片祥和的景象,而是满目狼藉。聚窟洲上烟尘四起,随处可见枯枝败叶,蜿蜒的血迹一路延展到了神鸟山上,而那坚不可摧的神山已有动摇之状,不时有碎石从山上滚下,兽鸣鹤唳,好不惨淡。

蓝衣年轻人们以长剑破开迷雾,眨眼间便纷纷跃上这座高山,然后终于循着血迹找到了林间那棵已经只剩下枯枝的古树。

止不住的鲜血染红了树干,“滴答滴答”,伴随着间断的咳嗽声,不时有血珠从半空滴下。

而就在那枯枝之上,正坐着一个身形清瘦的年轻人,他手无寸刃,胸口却像是被人捅了毫无章法地捅了十几刀,不过是勉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坐在那里,凌乱的发丝遮挡住了大半张脸。似乎是察觉到有人接近,半晌才低低笑了两声,然后慢慢抬起头。

甫一看清那副相貌,便有人叫了起来,“奚夷简!”

“这不男不女的小白脸,一定是他!!!”

霎时间,议论声四起,连四周的空气都跟着躁动了起来。

而那树上坐着的年轻人罔顾众人眼中的杀意和贪念,仍坐在原处,只将目光投向了树后。从来者的方向看不到此处,但他却看得清楚,就在这棵树的树后,正站着一个不住颤抖着的少年人,对方红着眼眶,手上拿着的刀却沾满了鲜血。

“我可不记得我教过你杀人的时候自己先害怕。”似乎觉得有些无奈,他捂着胸口的伤渐渐直起了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个一手造成了眼下局面的少年人,“不还,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做任何事都不要后悔?你不记得我说过的这些话,偏偏记得我不许你碰那反魂树……咳……咳咳……”

说到最后,他似乎是没有力气再说下去了,只是伸出手,轻轻叩了下身下的反魂树,紧接着,便听这神树发出几声巨响,好似群牛吼叫,震得来者无不心神俱骇。而他神色自若地坐在那树上对着众人笑了笑,还拍了下手,似乎是觉得刚刚那一瞬间他们的神色很是好笑。

曾经的奚夷简也曾用这仿佛漫不经心的笑嘲弄过世人,不过那时的他名震海内,号令十洲,哪怕万人唾骂也走到了巅峰。

而如今,不过是众叛亲离,四面楚歌。

就在那反魂树下,他唯一的徒弟宁不还已经站到了那群蓝衣人之中,手上拎着的还是捅了他的那把刀,虽然手还是在颤抖着的,双眸却透着一股子决绝。

号称“十洲妖师”,却载在自己平生唯一的徒弟手里,听着就讽刺。

剧痛已经使精神开始有些恍惚,奚夷简按着自己眼边的穴位,只觉得那些人义正词严的声讨之语都好似蚊子哼哼一般,“嗡嗡嗡”不知道有多么恼人,他一句都听不清,甚至看不真切他们脸上已经扭曲的神情。

隐隐传来的不过是,“罪有应得”这四个字。

太烦了……太烦了……

“咣!”的一声巨响,坐在树上的奚夷简突然一掌拍向了身下古树,手腕翻转间,已投下一片火光,而他腾空跃起,单薄的身子如同枯叶般急速向后掠去,所到之处,莫不是火星连成火海,光亮灼天。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连声音都变了调,“他要烧了反魂树!”

霎时间,原本还算杀气腾腾的场面乱成了一团,想尽办法要灭火的念头狠狠压过了杀之后快的冲动,人群之中,只有那始终坚定不移的蓝衣年轻人们冲进了火海,一心追寻着那个人的身影。

奚夷简身负重伤,行动本就受阻,借着火光滔天的掩护,一路向着洲外逃了去。他在此地居住多年,自然比那些蓝衣年轻人多了些优势,而后者长久以来一直秉承着“光明磊落”四字,行事刚直,最见不得这等奸恶之人落荒而逃没有半点骨气的模样,不由出言喝道,“你既然能教导徒弟凡事不后悔,就该清楚自己做下的恶事能换来怎样的下场,这时候还跑什么?”

“跑什么?”奚夷简脚步未停,连头都没回,“废话,你们要杀我,不跑是傻子!”

好像根本没听到他们说的前半句话似的。

说着,跑得更起劲了一些,出了聚窟洲之后便一路向着东北方向逃了去。

那些蓝衣年轻人都是出身名门,对海内十洲和五个仙岛的位置都再清楚不过,追到半途便发现对方已跌跌撞撞往蓬丘的方向去了。原本他们还在诧异这人受了重伤还逃得这样快,如今见其神志不清竟往蓬丘去,也有些安了心。

海内十洲再加上那五大仙岛之中,独数那蓬丘仙家最多,而蓬丘门下弟子皆奉蓬丘上仙为祖师。有传说,蓬丘上仙已经是这海内十洲修为最高之人,此事虽不可考,海内十洲的人也都对那位传说中已经避世而居的高人有着几分尊崇。

而传闻中,蓬丘上仙最见不得世间奸邪之事,疾恶如仇,曾经以一己之力荡平群魔祸世之乱,还了十洲一个安宁。奚夷简若是闯到她的地盘,定没有什么好下场。

不过话虽如此,这些出身名门的年轻人们骨子里也有傲气,不愿假别人之手报仇,一路上也使尽了浑身的本事去拦阻对方。只可惜那奚夷简撑着最后一口气,竟似是将此生的本事都用在了这短短的时间里,拼着命闯过刀光剑影,直到能够遥遥望见蓬丘时,才被逼着停下了脚步。

多年来与对方周旋,那些蓝衣年轻人早就摸清了一个道理,那便是能动手的时候绝不要与奚夷简动嘴皮子。对手磨嘴皮子的本事,可不是寻常人能招架得住的。

眼看着那身负重伤的男人已经倚着一块巨石倒在了地上,为首者没有半分犹豫地将剑尖指向了对方。可令人看着便不舒服的是,死到临头,奚夷简竟然又笑了,笑过之后便垂下眸子,像是已经认了命那般,再不开口。

蓬丘多阴雨,细密的雨滴打在年轻人单薄的身子上,化开了满地的血水。多少年来,世人习惯了奚夷简的高高在上趾高气扬,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也被逼至绝境时,又是怎样凄凉的情形。

而就在那坚定不移的剑尖即将刺入对方咽喉的一刻,雨中似有一声异响传来,众人还未来得及分辨那声响到底是什么,下一瞬,利箭已经划破长空狠狠钉在了剑身上,连带着握剑的人都被震麻了半边身子,眼看着长剑脱手。

水雾朦胧,远处的海岛上,似乎有人收了手中弓弩自烟雨中走来,一晃神间已到了眼前。

那是个一袭长裙的姑娘,衣衫是烈焰般炙热的红,眉眼间却没有半分烟火气,对世间万物都带着疏离。而当她撑着那把素白的纸伞走到众人之前的时候,目光甫一投向地上的那个人,便像是一瞬间有了生色。

众目睽睽之下,姑娘慢慢蹲下身,将手中的纸伞撑在了奚夷简的头上,为他挡住了这世间的风雨与仇怨,然后抬眼看向面前众人,“蓬丘容和和。”

容和和可不正是那蓬丘上仙的名讳。

回过神时,众人已依着辈分纷纷拱手而拜,唯有那伞下的人似乎是终于撑不住这最后一口气了,只抬眼望了望那姑娘的眼眸,唇边浮起一个极浅的笑来,“好久不见,欢喜。”

第二章 就等着听你亲口讲一个故事

安魂香混杂了喿舍叶和檀香木的味道,闻着有三分清甜,但不至于让人觉得腻烦。来往的小童子半点脚步声也无,轻手轻脚地给床头的柜子上换了一盆瓜果和清水。

而那仍在昏睡中的年轻人不时微蹙起眉,像是在梦中又朦朦胧胧听到了那些声音。

“还请蓬丘上仙将此人交还玄洲。”

“奚夷简连伤我门下弟子三十一人,此仇不报,我太玄仙都颜面何在?”

“玄洲与蓬丘并无对立之意,但上仙不肯放人,总要给个说法。”

……

睡梦中,这些话语还在脑海里盘桓着不肯散去,可是无论奚夷简如何回想,都想不出那蓬丘上仙是如何回答对方的。微蹙起的眉头越皱越深,记忆中,是那红衣姑娘撑着伞为自己遮风挡雨的背影。

她回身看他,面色平静,眼底却是波澜万丈。

“欢喜……”床榻上的年轻人终于喃喃着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青丝幔帐,身下的锦被软得一塌糊涂,屋子里摆设虽简单,却处处透着精致,一看就是姑娘家的卧房。再瞧那摆在床头的几件衣衫,都叠得整齐,只等着满身血迹的伤者将旧衣换下。

奚夷简勉强支撑着身子坐起来,再一垂眸,只见自己那血迹斑斑的衣服还好端端的穿在身上,将他带回此处的人似乎只是以仙丹灵药为他续了命,至于剩下的事,半点未管。

“吱呀。”正巧一个身姿婀娜的女使推开门进来,为他端上一碗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汤药,“喝了吧。”

那副姿态,好像他是这宫殿里养的一只什么小猫小狗似的。

奚夷简倒也没介意,伸手接过汤碗,然后拿眼睛睃着眼前人,“我……”

“我家主人说了。”那姑娘嘴快,先他一步开了口,“她与你男女授受不亲,不方便帮你换衣换药,叫你自己看着办吧。”

“咳……咳咳……”奚夷简咳嗽了好几声,才总算是没把呛在嗓子眼的汤药喷出去,“男……男女授受不亲?”

“对呀。”姑娘把眼一横,叉着腰站在那里瞥他,“你以为你是谁,能劳烦我们仙子亲自照顾?”

“我……我是……”他憋了半天,最后翻了个白眼,干脆把剩下半碗汤药全灌进嘴里,不说话了。

而那小姑娘“哼”了一声,扯过那空碗一步三扭地往屋外走去,顺手摔上了门。

偌大一个宫殿又安静下来,门窗上似乎布下了什么结界,阻隔了外界的声响,奚夷简坐在床边听了一阵子屏风后水波流动的声响,最后还是站起身走向那边。

这卧房看着不过寻常,但其实内有玄机,他看似只绕过一扇小小屏风,却似是走到了另一座宫殿,而那殿内空旷,只有个偌大的池子,池中水不知是从何处引来的活水,奚夷简倒也不见外,脱了衣服便走了下去,不过是泡了半刻,便感觉暖流涌上了那些破裂的伤口,抚平外翻的皮肉,接上断骨。

只是用手去点那涌起的水泡时,他还是乏力得有些抬不起臂膀,不过也只当这是重伤未愈,并未放在心上。待身上不见外伤便从池子里站起身,换了身衣服推门走了出去。

既然没人叫他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那他就只能当这地方是随意行走的了。

甫一出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花园,园子里种着的花草无需细看,也定有延年益寿之效,只是这地方着实是静得出奇,他四处张望了一阵,也没瞧见半个身影,最后忍不住抿唇一乐。

虚虚实实,障眼法,又是障眼法。

想着,已不由伸出手想要破开眼前幻境,可将要翻转手腕时,那股乏力感却又攀上了四肢百骸,让他空是动了动手指,竟没有半点作用。

目瞪口呆地将手伸了回来,奚夷简伸展了下五指,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昏睡着没醒,而这时,“咻!咻!咻!”的几声,利箭又划破长空穿云而来。他只闻声响不见箭声,只能闭着眼堪堪避过,再睁开双眸的时候,那射在耳畔的三支羽箭果然刺破了眼前虚假的鸟语花香,露出了真实的场景。

只见宫殿之下,正是足有百丈宽的一片演武场,白衣的少年人们三三两两站在场上,正在修习仙术。而有那法术还不娴熟的小辈,好不容易使地上的剑腾空飞起了,下一瞬那剑便失了控,直直朝着石阶之上的年轻人飞了来。

奚夷简心中暗道一句这怕不是故意的,一面本能地挥手去挡,只是那长剑却不为所动,几乎是擦着他发丝钉进了墙上,幸好他闪避得及时,不然定是要戳瞎眼睛不可。

而这意外的动静也吸引了场上众人的目光,他们有不认识他的,也有认识的。就算是不认识,只要听到“奚夷简”这三个字,也就认识了。

很快下面便传来一阵哄笑声,“奚夷简你也有今天。”

多么俗套的话啊,奚夷简听都听腻了,仍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这双手,一时有些想不通自己为何连飞剑都挡不住了。

“你一身修为都被和和封住了,这蓬丘门下任何一个道行不足的弟子伤你都是易如反掌,还是不要到处走动为妙。”回答他心中困惑的是一个突然传来的声音。

奚夷简抬眼望去,看到的是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男子,看样貌,还是个俊朗的年轻人,但那些不出世的大前辈们,个个看上去都不过而立。对方一身修为看不出深浅,年纪也不得而知,只看那穿着打扮不比寻常弟子,似乎地位极高。

很快,下面便有弟子对其拜下身去,“师伯祖。”

能被这代蓬丘弟子唤作“师伯祖”的,往上数两代,那可是蓬丘上仙的师兄啊。奚夷简还未开口,便听对方很是和善地主动报上了姓名,“嵇和煦。”

果然是“和”字辈的。

有人说蓬丘“和”字辈的弟子,都不是好惹的人物,这人才自报了家门,就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个年轻的男女,个个都不落后地报上了名。

什么和韵、和邑、和润……都是那蓬丘上仙的师姐弟。这些人在海内十洲也是有些声名的,这时也不知是怎么得了闲,一个个都凑到这演武场来,看似无意地将这外人困在了石阶上。

名为符和韵的那个女人眉眼飞扬,性子最烈,狠狠一拍栏杆就开门见山,“娘娘腔,我蓬丘素来与海内十洲无恩无怨,也不想扯上什么瓜葛,可偏偏今日就破了戒,将那玄洲太玄仙都的人拦了回去,你猜猜,我们这是为了什么呀?”

娘娘腔?奚夷简左右看看,目光扫了一圈又转回来,最后低头打量了一眼自己,露出个困惑的神情,拿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很是不解。

“看什么看?这地方除了你还有谁生了一副不男不女的小白脸模样?”符和韵倒不顾师兄的眼神告诫,不吐不快,“早听说那十洲妖师奚夷简长得好像狐狸精似的,果然传言都是有道理的,真不知道师妹瞧上你什么了。”

“指不定就是瞧上这副好像狐狸精的样貌了。”有人捂着嘴呵呵笑了两声。

但出乎意料的是,那传说中性子暴躁的奚夷简面对如此奚落竟然半点反应都没有,反而抱着臂膀倚在了一旁的栏杆上,好奇地打量起他们,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见众人望过来,还摊了摊手,“继续说,我听着呢。”

几人不由对视了一眼,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

到最后还是那符和韵咬了咬牙,把话说了下去,“你给我听着,我蓬丘今日与玄洲为敌护你性命,一不图你那几棵反魂树,二不求亲手杀你,现在上上下下的弟子都聚在这儿了,就等着听你亲口讲一个故事。”

说到“故事”这二字的时候,姑娘咬重了读音,好似带着杀意。

奚夷简面色如常,心却猛地一沉,已预料到她下一句话是什么。

“奚夷简,你若是敢作敢当,就当着这蓬丘众人的面,讲一讲你当年是怎么杀妻夺宝的,你若是说不出,我蓬丘上下,便打到你开口。”

第三章 自作多情

蓬丘的容和和与沧海岛的欢喜是同一人,这在海内十洲或许是个秘密,但在蓬丘师门之内并不是。

在场的大多是蓬丘上仙的师姐师兄,多年之前亲眼目睹了那姑娘在众叛亲离之后,是带着怎样的一身伤倒在蓬丘溟海的。蓬丘的人多护短,甭管前缘如何,既入了我蓬丘门下,便是我蓬丘之人。旁人欺我蓬丘子弟一分,定当报还百倍。

“奚夷简,久闻大名啊。”人群中,不乏这样阴阳怪气的声音。

再看符和韵他们摩拳擦掌的架势,显然是真的准备兑现自己的诺言,只要他不说话,便动手打到他开口为止。

一群蓬丘仙家子弟打一个已经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怕不是要下死手。

奚夷简终于勉强站直了身子,唇边的笑渐渐敛了下去,却不是因为畏惧他们所说的话,而是当真不愿去回想他们所说的那件事,哪怕只是模糊的一个画面在脑子里闪过,脸上的笑便再也挂不住了,取而代之的是眉眼间散不去的戾气。

嵇和煦是第一个留意到他的神情的,正待开口,不远处已经传来了一个声音。

“师姐、师兄,你们在做什么。”容和和的质问比身影先一步飘进了演武场,她性子淡,说话时总是没有什么起伏,不熟悉的人听了总有种冷冰冰的感觉,但相熟的人都听得出那声音里的喜怒。

就好比现在,她这句话说得还是那样淡然,熟悉的人却都听得出语气中的焦急。

焦急?师妹上一次焦急恐怕还是师父仙逝的时候。演武场上,小辈的弟子纷纷拜下身去唤着“师祖”,石阶上的众人却都对视了一眼,心思各异。

唯独嵇和煦面不改色地迎了上去,“没事,和韵她们不过是好奇。”

对对对,好奇。符和韵几个都连连点头,顺便在心底暗暗接了一句,真是好奇能做出杀妻上位这种事的男人是多么下作。

而容和和甫一抬眼,便与奚夷简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两人四目相对,须臾之后竟没有人先挪开目光,奚夷简静静看着面前的姑娘,却再也看不到她挡住玄洲弟子时回身看向他的波澜万丈。

她的目光出奇得平静,一如当年在沧海岛时那般淡然出世。

“蓬丘上仙?”他忽然便想起了现在世人对她的称呼。

可这带着笑意唤出的称呼却换来符和韵等人的怒气,他们都叫他小心些说话,又告诫他这蓬丘不比海内十洲,不是他能对掌门祖师不敬的地方。

哪怕是师姐妹的关系,她们也很敬重关爱这个小妹妹。奚夷简听着听着,又忍不住一笑。

是了,她现在是蓬丘上仙,是这海内十洲修为最高之人,就连常年不允许外人进出的聚窟洲都知道这个传说。而这并不令人感到意外,无论在沧海岛还是蓬丘,这个安安静静的姑娘总是天分最高又最拼命的那一个,她是所有人的宠儿,一直都是……

而这天之骄子,命里唯一的一道劫便是险些丧命在自己的丈夫手中。

这道劫,是他带给她的。

“看什么看,别看她,看我。”最终,是忍无可忍的符和韵挡在了他眼前,手里拎着的长鞭几乎指到了他的鼻尖。

不知情的,还以为这是要抢男人呢。

嵇和煦就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对着强撑平静的容和和说了声,“这里有我。”

衣袖之下已经暗暗攥紧了拳的姑娘默默点了下头,就在身后不远处那道目光的注视下转身向着偏殿走去。

奚夷简一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眼际才慢慢收回目光看向面前众人。嵇和煦留意到了他又变得明朗的眉眼,很显然,刚刚那姑娘的出现驱散了这人心底的那份抑郁难平。

“你猜是你先打累了收手,还是我先听你的话开口?”奚夷简笑着说起这句话的时候,连语气都恨不得是扬起来的。

符和韵性子急,哪经得住这样的寻衅,倒是嵇和煦将她拦了一拦,默默摇了摇头。

已经几百年过去了,海内十洲还没听谁说奚夷简服过软。这人在逃命的时候倒是不含糊,好像没什么骨气似的,但若是较起真来,骨头却比谁都硬。符和韵这些年都没吃过什么亏,性子又急,哪是对方的对手。

难道就这么算了?咱们还什么都没问呢!被劝阻的时候,符和韵拼命地在给自己师兄使着眼色,其他师兄妹们也是同样的心思。

而嵇和煦的下一句话便打消了众人所有的疑虑,“奚公子不如先与在下谈谈,有些事,实在是想向您求证。”

这态度着实算是和善了,许多人都暗自愤愤不平,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从前嵇师兄越是客气,那人便越是倒霉,他们还没见师兄对付不了的人呢。

“师兄多少年没亲自出马了?”

“废话,这可是事关小师妹。”

“你若是小师妹,师兄也待你这样好。”

“果然小师妹就是不一样……”

那些年轻人的窃窃私语一字不漏地灌进了奚夷简的耳朵,清晰得好像故意说给他听似的,连那挤眉弄眼的神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奚夷简倒真想听他们继续说下去,只可惜那嵇和煦抬抬手,两人眼前的景色便是天翻地覆,眨眼间竟到了一个书房模样的房间里。

而那蓬丘的嵇师兄指了指桌边的位置,“坐。”

桌上摆着的是煮好的茶,烟雾袅袅,奚夷简刚拿起滚烫的杯子,便听对方开了口 ,“其实……”

“其实你与我没什么好说的。”喝了一口茶,被烫得龇牙咧嘴的年轻人吸着气把后半句话说了,“刚刚欢喜对你使了个眼色,我看到了,是她想与我单独谈谈,不是吗?”

嵇和煦倒也没否认,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面前的人。

海内十洲有关奚夷简的传言实在是太多了,饶是蓬丘之人不理世事也听来了许多。但奚夷简横行十洲之时,嵇和煦还在为另一件事黯然神伤闭门不出,而等到他愿意去听听外界的消息时,奚夷简已经避居聚窟洲,始终无缘见上一面。

如今一瞧,眼前人这副模样做派倒真与传言中相差无几。

只是……

稳了稳心神,嵇和煦也未与对方多言,说了声“和和一会儿便会过来”便起身离开,只留了这偌大的房间给对方。

喝完杯中最后一口茶,奚夷简才慢慢放下杯子,仍半倚半靠地坐在椅子上,搭在腿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握了握,还是有些难以习惯这一身修为都被人封住的感觉。可若说恼,对着这样做的那个人,他还真是有些恼不起来,也没那个权力。

不知过了多久,房外才传来了长裙曳地的摩挲声。他闭着眼听得清楚,紧接着,也听到那声响停在了门外再未前进一步。

半天没有听到动静,奚夷简终于睁开眼将目光投向了那扇房门。他看不到门后的情形,却能猜想到那个姑娘垂着眼眸静静站在那里的模样。

从前他与她尚且没有那般亲密的时候,也曾见过她露出过落寞的神情,只是那时的他反倒可以肆无忌惮地凑到她身边,温言软语安慰开解,如今行至门前却踌躇不敢上前。

“许久未见。”

“你可还好?”

门内门外,两句话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竟分不清谁是谁了。半晌,门外的姑娘似乎是轻叹了一声气,好似自问自答地说了句“你过得并没有他们说得那样好。”

传闻中,聚窟洲的奚夷简是十洲妖师,闻名海内,仗势凌人。可是她见到他的时候,他却已经走到了绝境。

提起此事,奚夷简觉得自己也该有些难为情的,但他摸了摸鼻子,说出的话却不像是真心在反思什么,“你听说了是不是,宁不还那小子,我本还嫌他太听话了些。谁承想,真的不听话时竟然这么胆大。”

好像全然不在意徒弟的背叛,只将那一场命悬一线的遭遇当成一场玩笑。

从很多很多年前开始,这个人便是这样的性子,走到何处便要闹得何处鸡飞狗跳,但又不甚在意一些在他眼中“无关紧要的小事”,他甚至都不在意自身的生死,唯独在意过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她。

容和和忽然想起了自己还被唤作“欢喜”的时候,这曾经是让自己最快乐安心的事情。哪怕旁人都视她为天之骄子,百般赞赏,却敌不过他一句“笑一笑。”

只三个字,便让自小几乎不知喜怒为何物的姑娘露出笑颜。

那些年,也曾是真心的恋慕啊。

隐约听到了几声极轻的抽泣,奚夷简倏地瞪大了眼睛,抬手便要拉开面前的房门。可是下一瞬,却有人先一步从外面开了门。

“早料到你会如此。”符和韵得意洋洋地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笑着看了一眼一脸淡漠的容和和,又斜着眼睃了下面前的男人,“你的事以后再说吧,我们师妹也是将要成婚的人了,最近事务繁多,实在是没空理会你……”

说着,扭头看向那满目无奈的嵇和煦,“师兄你快来骂骂他,叫他别自作多情纠缠师妹了,耽误你和师妹成婚怎么办?”

第四章 十年的欢喜换来了百年的痛苦

听蓬丘门人说,容和和与嵇和煦定下婚事,是百年之前的事了。

百年之前奚夷简在干什么?仔细回想一下,那正是他打遍海内十洲无敌手的时候。什么玄洲、元洲、凤麟洲……通通不在话下。他明明只有宁不还一个徒弟,却被海内十洲都奉为妖师。

万妖之师啊,听着多威风。

然而呢?在那些恃强凌弱、好勇斗狠的岁月里,沧海岛的欢喜已经变为了蓬丘的容和和,弟子敬仰,世人尊崇,有师姐弟们不吝关心亲近,又与那温柔体贴的师兄订下婚约,将成好事。

奚夷简过得好不好,他自己都不知道。但世上的人都知道如今的蓬丘上仙过得很好。

她过得太好了,好到不需要再看他一眼。

符和韵的刁难还未结束,哪怕有嵇和煦的好心劝告在先,她和一众师兄弟仍未放弃在“仇人”口中挖出真相的念头。

奚夷简满脑子仍想着那婚约一事,被堵在墙角的时候,也只是贴着墙壁坐了下来,两眼无神地顺口问了句,“你这么逼我,是不是因为你们自己就不信那传言是真的?”

符和韵他们的脸色一下子便僵住了,无法否认对方所说的这个事实。

容和和拜入蓬丘足有三百年了,三百年之间无论众人如何打探她与奚夷简的仇怨,都只能换来久久的沉默。饶是他们想帮她报仇雪恨,其实也不知道这事到底有没有内情。足有三百年了,容和和闭口不谈,众人知道的事也与海内十洲流传的那个传说没什么不同。

传闻中,沧海岛的继承人欢喜姑娘本是百年难遇的奇才,道行极高,掌门人也对她极是喜爱,甚至有意提前让位,提出了“若是你能在十洲会武上赢了凤麟洲的奚夷简,从此便是沧海岛的主人”这样的条件。而那时,仙妖结合生下的“孽种”奚夷简还是凤麟洲有名的大麻烦,天生的叛逆。沧海岛上下都盼着欢喜在十洲会武大放异彩,狠狠压过那个出尽了风头的奚夷简。谁料到,平生从未败过的欢喜竟在演武场连输奚夷简八场,七天七夜几乎是打红了眼。众人原以为这下子梁子算是结大了,却没料到在打到第九场的时候,那胆大包天的奚夷简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求娶欢喜。

这一场终究是欢喜赢了,大家也本以为那荒唐的求婚会就此揭过,谁承想,十洲会武结束的那一日,奚夷简与欢喜成婚的消息震惊了海内十洲。但这段姻缘只维系了十年有余,再后来,众人听到有关他们的传闻时,已是奚夷简狠心杀妻,夺了沧海岛镇岛宝物,在这海内十洲肆意妄为的时候了。

至于其中细节,除了那两人之外,无人得知。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奚夷简最初那有如闹剧的求娶,便是为了沧海岛宝物的蓄意而为。而那十年的姻缘,也不过是为了寻找欢喜的破绽。蓬丘众人都见过曾叫欢喜的那个姑娘一身血痕倒在溟海的场景,那也是她第一次真切地对外人展露出了眼底的悲伤。

十年的欢喜换来了百年的痛苦,符和韵他们想帮她报仇,也很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既然从师妹那里问不出什么,他们便只能逮住这送上门的奚夷简逼问。

万万想不到,奚夷简先一步看破了他们的心思,说完之后还添了一句,“别人不愿提起的事,就不该问,你们师父未教导过你们这个道理吗?”

“我们师父只教过我们有仇必报。”符和韵也不是轻易认输的性子,冷哼了两声,一脚踹上他耳旁的墙壁,“娘娘腔,聚窟洲与蓬丘,一个在最西一个在最东,你被人追着跑的时候,不捡相邻的流洲、凤麟洲逃,偏偏要来这最远的地方,你安得什么心,以为我们看不出来吗?”

聚窟洲封印被破的时候,蓬丘也得到了消息,可是还未等师门上下研究出一个对策来,就听说那奚夷简逃出重围之后疯了似的向着东面跑。太玄仙都那些人不知道内情,恐怕想不出什么究竟来,但是蓬丘上下可将对方那点心思看得真切。

“你耀武扬威的时候只想着从女人身上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落魄了,被人追着跑了,终于想起那个险些丧命你手的女人了?”

想当初第一次听闻此事的符和韵气得差点提刀去杀了那个负心汉,而这仇恨并不会随着岁月而消散,每当海内十洲又传出有关奚夷简的传言时,蓬丘上下对那男人的厌恶便会增加一分,攒到今日,已轻易不能解。

“幸好幸好,师妹还没昏了头,救你归救你,封你一身修为的事也是她提的。”符和韵真是忍不住想给自己的小妹妹拍拍巴掌,说罢,低声笑道,“你以为,她真的不恨你吗?”

每日拿这些话来“折磨”他似乎是蓬丘上下的一大乐趣,而且每一次都是点到为止,想说的话说完,符和韵便满意地拂了拂手,招呼着师兄弟们一起走,“今日就这样吧,还要忙师兄师妹的婚事呢。”

很快有人帮腔,拿眼睛斜着地上坐着的人,“若不是要准备师妹的婚事,哪凑得齐这么多人专程回来,你也别自作多情,以为我们成日只围着你转。”

“就是。有那个工夫对付你,还不如尽快准备婚事,叫师妹早日成亲嫁人最好。”

若不是现在形势不对,奚夷简还真是想笑上两声,感慨一下他们蓬丘的人还真是率真好猜,连嘲讽他让他不痛快这种事,都是想一出做一出。

可是他现在着实笑不出来。

无论对方用什么手段,多么直白好猜,欢喜将要成亲这件事确实梗在了他的心口,每提一次,都会叫他不舒服得说不出话来。

她要嫁给嵇和煦,婚事是师父提的,却也是她亲口应下之后才定下的。

嵇和煦本该是这蓬丘的掌门人,得道多年却不接位不离蓬丘,为的是什么?为的正是那被他放在心尖上的小师妹。容和和确实被誉为当世第一没错,但掌门人也不是谁修为高谁便当的,执掌蓬丘这事,有几分是被嵇和煦相让了?

符和韵也说了,那师兄妹二人感情甚笃,相敬如宾,是天赐的姻缘。

“除了曾嫁给你这事,师妹这辈子还没做过什么错的决定。捡了一条命,你就庆幸去吧,别多想了。”在那间书房之外,那性子急躁的姑娘当着另外两人的面说出了这句话。

而当奚夷简看向容和和的时候,却只见到后者正在与嵇和煦说着什么,两个人都在笑着。

除了面对他,她终于也会对着别人笑了。

这两日的所见所闻顷刻间涌上心头,奚夷简倏地站起身,只因着心里那说不清的恼怒,也不想再这样不清不楚地听旁人置喙曾经的往事,还有这桩婚事……他总要问个清楚。

罔顾了路上遇到的小辈弟子们的阻拦,年轻人凭着那模糊的记忆一路寻到了嵇和煦曾带他去过的那间书房,还在半路顺手摸走了一个小仙童身上的太和丹,这东西能帮他隐匿气息,虽然只有一时半刻,可也足够了。

眼下蓬丘好事将近,除了他被带回来的那一日,剩下的日子里,各处都洋溢着喜气。瞧着好事将近,各个宫殿书阁也都挂上了大红的装饰。他找过去的时候,容和和便站在那红绸挽成的同心结下仰头看着檐下细雨,她仍穿着那身艳红的衣裙,重逢时的第一眼,奚夷简就被那抹红夺去了目光,原以为原本喜素的她突然换上了这样的颜色,是因为曾经的他便是成日穿着一身红衣。

如今想来,恐怕是他自以为是。

他站得很远,将那太和丹丢进嘴里,让自己的身影隐在栏杆之后,只是遥遥望着那个方向。而那屋檐下的姑娘过了很久才慢慢垂下眸子,没有转身离开,也没有再盯着那红绸。雨滴打在地上的水泡上,泛起一丝几不可见的涟漪,她却看得出神。

没多时,还未等他站出来,嵇和煦便出现了。余光一瞥那个身影,奚夷简就止住了脚步,然后眼睁睁看着那两人凑在一起说了一会儿话,声音不高不低,脸上的神色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是略有些凝重。

他忍不住走近了一些,背靠着一根墙柱,终于将他们所说的话听了个清楚。

“和和,你确信奚夷简身上还有那反魂树的种子?”嵇和煦的声音有些急切。

相较之下,容和和就平静许多,“我了解他。”

淡淡的一句话,也未解释太多,却带着几分坚定。

嵇和煦却难以安心,“这两日和韵也没少去招惹他,可惜他软硬不吃,若是不想说什么,被打死都不会说。”

奚夷简是什么性子,早在三百年前,容和和便见识过了,她怎么会不明白嵇和煦的担忧,但还是淡淡道,“上一次是和韵师姐突然过来坏了事,成婚之前,我会让他交出反魂树的。”

第五章 给我吧,反魂树

话音在蓬丘弟子前来请师祖去演武场议事时戛然而止。

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远去,抱着臂膀站在墙柱之后的奚夷简半天才露出一个笑来,笑着笑着又不由垂下了头,将脸上的神情尽皆敛去。

他顺手摸走那太和丹的时候,不过是想着,她若不想见他,他便远远看她一眼,暂且不问那婚事。

谁能料到,最后竟有这样的“收获”。

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又站了一阵子,他终是抬起脚步准备离开。可是甫一转身,便见那一袭红衣的身影正站在自己身后。

容和和去而复返不知已有多久,就这样静静站在他身后看着他黯然的背影,四目相对时,猝不及防的他还未露出一个惊讶的神情,她已经开了口,“听到了?”

奚夷简看过相似的场景,依照惯例,接下来这姑娘一定会说上一句“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或是干脆说“你误会了”。

但容和和偏偏就没有这样说。她平静地迎向他的目光,然后伸出了手,“给我吧,反魂树。”

奚夷简一怔,紧接着几乎是笑得直不起腰来,“哈哈哈哈哈……怎么办啊,欢喜,我发现你这么说,我根本没办法拒绝你啊。”

不熟悉的人,总会觉得这个人的性子疯疯癫癫的,没个正经。但容和和却是看惯了的,任他如何说,她只是异常平静地看着他,原本还会因为他的一颦一笑而动摇的目光经过了三百年的岁月,已经变为了有些决绝的坚定。

“给我。”她又重复了一遍。

或许是她的声音里已经真的带了些冷意,奚夷简终是收敛了笑容,正视着已经三百年未见的这副面孔。

他在她的注视下将手伸向了她散落在耳畔的发丝,却在将要触碰到的时候,停下了这个动作,转而扶住了一旁的柱子,倾身上前,在她不为所动的目光下,笑道,“欢喜,你了解我的,我会留后路,所以那反魂树的种子我一定有。而且,只要你要,我便一定会给……”

这话未完,他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给你可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可是给别人不成。你要那东西根本没用,是嵇和煦要吧?你要的话我给你,他想要,就算我死在这蓬丘,也休想。”

说罢,便收回手,越过面前的姑娘径自离开。

头也不回向前走去的时候,奚夷简隐约能感觉到有一道视线一直在注视着自己的背影,他知道那是容和和仍在原地注视着他,但他也不过是笑了笑,优哉游哉地继续走自己的路。

这蓬丘虽大,却有大半都是门人的演武场。身为半个俘虏,奚夷简虽未被囚禁在什么监牢里,但也不是什么可以在此乱逛的身份。一连走过三个演武场,身后终于传来了符和韵气急败坏的喊声,“娘娘腔你给我站住。”

称呼他不想认,可看着前面演武场上到处乱飞的利剑,奚夷简还是选择停下了脚步,扭头迎着对方走了过去,“什么事啊,妻妹。”

“你叫谁妻妹呢?”符和韵气得差点当场晕过去。

“哦,忘了,你是师姐,应该是妻姐。”他改口改得倒是顺。

符和韵拿手指上下指着他,“你……你……”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好不要脸。这蓬丘是什么地方,你当自己是来做客的吗?能不能拎清自己的身份?”

“拎清了啊。”奚夷简倒觉得自己有些无辜,“我也觉得自己没名没分地住在这儿实在是不妥,所以已经给自己摆清位置了。满天下的人都等着杀我呢,我当然要给自己找个身份继续住在这儿,不然会被赶出去的,你说是不是,妻姐。”

符和韵倒是想反驳他,可是盯着这人的一脸坦然,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竟然半句都说不出了。她瞪着眼睛上下打量对方一番,实在是想不通怎么一个时辰不见,这人就忽然变得更加厚颜无耻了。

“师妹,省省吧,跟他磨嘴皮子,还不如干脆揍他一顿。”正在吩咐着徒孙们布置宫殿的师兄弟们从此处路过,见他们又呛上了,都挽上了袖子给她使眼色。

若是换作往常,符和韵当然也觉得直接动手要简单痛快,可她刚刚才听他胡说八道了一通,总觉得要是不说点什么还击的话,就是输了。

总是想要争个意气,就是会吃亏啊。

再看那奚夷简,倒是一脸坦然地在与他们打着招呼,“哟,这不是小舅子吗。”

被他这样唤着的人差点将手里捧着的东西砸在他脸上。

“他这是怎么了?”有人挤眉弄眼地偷偷问着。

众人皆不知那短短的时间里,在书阁之外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多都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也不想直接去问,和一个疯子磨嘴皮子。

正是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嵇和煦久不见人影,终于寻到了这里,“你们都在这儿做什么?”

回答他的却是奚夷简,“师兄来蓬丘多久了?”

嵇和煦甚至还来不及仔细琢磨一下“师兄”这个称呼是从哪里论的,便已经顺口说道,“七百年。”

“七百年了这么久?比我岁数都大。”奚夷简故作惊讶地感叹了一声,眨眼间又换上一副笑脸,“那这海内的规矩戒律一定很清楚了?”

嵇和煦没说话,平静地望着他,等他下一句话。

“你们蓬丘什么习俗我不知道,但这天地间似乎没有女子未和离未守寡便另嫁他人的道理。”顶着所有人不善的目光,奚夷简淡定地将这话说出了口。

“你什么意思?”符和韵几乎是立刻反问了一句。

“意思就是,”他摊了摊手,“我还没死呢,你们办这婚事算什么啊?”

这话一出口,奚夷简便能感觉到那几道锋利的目光已经变为凛冽的杀意。符和韵正要动手,却在下一瞬被嵇和煦拦住。

“我听和和说,你们早在三百年前便写下了和离书,那东西她已经带到了蓬丘,你要看一看吗?”这么多年见过多少大风大浪,嵇和煦还不至于将这点没头没脑的挑衅放在心上,连说话的态度都客气有礼。

“这就不必了,那东西我也有。”说着话,这人竟从怀里扯出了一张绢布抖了抖,“倒不如你们大家都看看。”

他这身衣服都是蓬丘的,天知道这东西被他一直藏在哪里。几人面面相觑,符和韵看不下去,抽出佩剑,剑尖一挑,便将那东西从他手里挑了下去。可那绢布轻飘飘地落到地上,布面上却是一片雪白,不见半个字。

“外面的人都说蓬丘弟子博览群书极是渊博,怎么,连苦蔓草写下的字第十年会消失都不知道吗?”他故作惊讶,失笑道。

这种小事,蓬丘门下弟子怎会不知,可是任是他们如何去猜,都猜不出传说中的那个奚夷简已经无耻到了这个地步。那可是和离书啊,他竟然也敢动这种小手脚?

和离书上若是没有字,饶是大罗金仙都断不情家务事。这样一想,师妹手里那份岂不是也……

“你还要不要脸!”符和韵气得手都在抖,抬剑便想给眼前人一个痛快。

想他们师妹是多么端正的一个人,文雅又大方,生平没做过半点恶事没动过歪脑筋,还做过不少惊天动地的大好事,怎么当年就瞎了眼瞧上眼前这个混账东西了呢?

莫说聚窟洲有反魂树了,就算没有,单凭奚夷简这个人的行事作风,在封印破了之后,也照样会有数不清的人涌向那里将他剁了喂狗。

就连嵇和煦这一向稳重的人,都难免有些失态,“这事和和知道吗?”

“我知道。”回答他的是容和和那毫无波澜的声音,眼下雨势渐大,她又撑起了那把素白的纸伞,然后走到嵇和煦身边,两人交换了一个旁人都看不懂的眼神。

奚夷简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了,歪着头看向面前的两人。

容和和却直截了当,“奚夷简,说你想说的。”

她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哪怕是初识时也是如此。在奚夷简的回忆里,这似乎还是平生第二次,他的眼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顺嘴就说,“我不同意这门亲事。”

这话说出口,本是做好了准备要听对面那两人说出什么情比金坚的话。

谁料容和和想都未想,便痛快地说了句,“好。”

“什么?”正提着心看着这一幕的师兄弟们都傻了眼。

但容和和却只注视着眼前人,语气坚定,“你把反魂树的种子给我,我们便不成亲了。若是你不给还要阻止这门婚事,奚夷简,就算你死在蓬丘,也休想。”

第六章 我已经不是奚欢喜了

愕然之后,奚夷简脸上的神情便变为了新奇,他摸着下巴,拿目光将面前的姑娘好好打量了一番,一副想夸这姑娘越来越厉害了又心知这时候不该夸的纠结模样。

“就这么想要?”最终说出的这句话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出的酸意。

这些天容和和对他的态度就有些古怪,忽远忽近的,他原本还想着这是过了三百年之后不知如何相处的踌躇,却没想到人家是在想办法从他身上骗东西呢。

再看那些蓬丘弟子,有一脸恍然的,也有还反应不过来的,显然不是很清楚这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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