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BG60】《夜阑卧听风吹雨》作者:关心则乱全文夸克网盘观看

时间:2025-02-19分类:小说浏览:11评论:0

夜阑卧听风吹雨

作者:关心则乱

简介:

[1]第 1 章

五爪龙、四翼凤、混沌豹子、三眼虎,还有肋生双翅的熊罴,这些形状奇异的兽类都化成了一枚枚精致的刺绣,点缀在铺天盖地的四周幔帐之上,碧水绿洒金的锦缎宛如水帘般从天际垂落,围出一方静谧华贵的空间。

帐内光线暗弱,郦璟睁大眼睛望着幔帐上的绣纹,心里疑世上真有这些异兽么,还只是凡人的妄想。

最初,郦璟的母亲裴王妃想让绣娘在幔帐上刺出龙生九子的纹样,却被璟父楚王劝止了,说‘恐有僭越”,璟母便又选了这些形象生怖的珍奇凶兽,璟父还是觉得不妥,怕吓着孩子。

璟母由是冷笑:“文德皇帝一生戎衣汗马,平定海内,大诛四夷。多少尸山血海都过来了,他的孙儿连区区绣纹也怕么?”

璟父不语,璟母又吩咐绣娘将这些异兽的形貌刺绣的凶猛些,“练练胆量,堂堂文德帝室血脉,别一个两个养的心懦胆怯,连个妇人都怕!”话中意有所指,璟父不敢再言。

郦璟小小的躯体包裹在柔软的被褥中,熏炉中残留的香气依旧染的人昏昏欲睡,他不敢再睡,只好在心中默数着,数到快三百时,幔帐被轻柔的拉开,初晨的旭光洒了进来。

天亮了。

两名灵巧的帷帐婢女双双挂起两边幔帐,动作整齐的宛如镜像对称,随后映入眼帘的是乳母孙氏那殷勤含笑的面孔,其后依次是两名佐助乳母为郦璟穿衣着鞋的侍衣婢女,四名准备洗漱梳头的栉巾婢女,六名整理内室的端洒婢女,门外还候着十二名杂使婢女。

王妃的傅母于氏独自立于窗边,晨光照在她的侧面上,脸上的皱纹坚硬如岩石纹路。

郦璟的母亲裴王妃御下甚严,乳母与婢女们手脚麻利的服侍郦璟起床梳洗,十余名奴婢团团围着一名六七岁幼童忙碌,偌大的屋内只闻裙摆的窸窣摩擦声,几不闻人声。

待用完早膳,已至辰时三刻,于氏亲自为郦璟系上缀有明珠的玉带,披上赭色斜纹轻纱罩衣,最后戴上小小的麒麟绕珠紫金冠。她上下端详一番才满意道:“成了,世子出门罢。”

郦璟正要迈步出门,忽闻屋外一阵轻浅却整齐的脚步声,只见门口出现一位明艳高挑的宫装丽人,被七八名美貌婢女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

裴王妃望之不过二十七八,肤若凝雪,神情冷漠,无端端震慑的屋内鸦雀无声,连原先些许衣裙窸窣之声都没了。

郦璟白玉般的小脸上今日第一次绽开笑容,想扑上前,“阿娘……”

裴王妃平静的打断:“礼数呢。”

“……”郦璟平静下来,抱起小手行礼,“见过母亲,问母亲安好。”

——他年满七岁之后,母亲就以男女之防为理由,不许他靠近亲昵了。

裴王妃挑剔的打量儿子,似乎不甚满意,方道:“宫里人多嘴杂,如今你父亲还没从秦州回来,你更要谨慎小心,莫要落下错处。谨记——多听,多思,少言语。”

郦璟低头:“孩儿记下了。”

傅母于氏微笑着走过去,“娘娘慎重不错,但我们也不能太老实了,倘世子在宫学里教人欺负了,难道也要不声不响?”

裴王妃唇角弯起一丝微妙,“欺负?如今宫学里可没人会欺负璟儿。不是不敢,就是没得功夫。”

*

诸王府离皇宫有远有近,楚王虽立府较晚,但宅邸却离皇宫很近,马车半个多时辰可达。

马车刚出府一会儿,就听铃声轻响,驾夫叱声熟悉,原来是齐王家的两辆马车从隔壁永兴坊的侧巷驶出,第一辆马车盖的锦缎上绣有吴郡张家的徽记——一丛秀丽的滴水兰花。

郦璟隔着帘子听了禀报,便放下书卷,拿起挂了金丝的小玉槌在车壁内敲击几下,马车缓缓停下了。郦璟在乳母与奴婢的搀扶下下了车,等着给齐王家的张王妃行礼。

两路车队才靠近,郦璟还没来得及张嘴,只见齐王府第二辆马车帘子掀起,一名粉妆玉琢的锦衣男童大喊着‘停车’,又不等驾夫勒住马匹,就从车上一跃而下,在一众婢女侍卫的惊叫呼喝中连蹦带跳的跑到郦璟身边,活脱一只灵活敦实的小猿猴。

车帘掀起,刘侧妃秀眉紧蹙,急急嗔骂:“你这猢狲!说了多少回等车停了再下去,若是跌伤了腿,等府里分小马驹时没你的份!”

郦敬宣装作没听见,拉着郦璟的胳膊,“阿璟快走,我坐你的马车!”

第二辆马车车帘掀起,露出两张与郦敬宣酷似的男童面庞。

大些的男童皱眉,“三弟你又乱叫小叔父了。”

小些的龇牙,“我要告诉夫子去,你不守礼数,再罚你抄书!”

郦敬宣扮了个鬼脸,“你敢!你敢告状我就告诉夫子,你上旬的功课是大兄代写的!”

刘侧妃捂起额头,“怎么能当街……你们三个,都闭嘴。”

郦璟被敬宣扯了个趔趄,还是坚持先行礼,“见过两位堂嫂,两位堂嫂安好。听说这几日五味观为庆贺蜉蝣道长归来,要净坛做法事,两位堂嫂莫不是前去敬香。”

张王妃从车窗一侧探出脸来,满月般的面庞甚是和气:“啧啧,瞧瞧灵寿儿这,这定性,到底是映娘有能耐,这么会教养孩子。”转头与刘侧妃打趣,“你我这般的粗人,也就配养出三只猢狲来。罢了罢了,还是回去多抄几遍经书,少生气吧。”

刘侧妃以团扇遮面,不住轻笑。

两路马车继续行进,前方便是岔路口,一群婢女侍卫拥着二妃马车向西面而去,郦敬宣与郦璟一车,跟在敬道与敬元的马车后头。

敬宣熟门熟路的掏出郦璟案几下的食盒,边吃边含糊道:“……其实阿耶不喜欢阿娘和母亲去五味观的。”

“你应该喊刘妃娘娘阿姨的,王妃才是你阿娘。”郦璟给敬宣倒了碗热腾腾的奶汤,“那……她们为何还去五味观?”

敬宣白了他一眼,“少废话。你阿耶说的话,你阿娘句句都听吗?”

郦璟默默的继续倒奶汤。

敬宣吃的满嘴点心碎末,边吃边叹气:“唉,三伯贵为天子,也没强出多少。阿娘说他事事都听杜皇后的,连妃嫔都不敢召见,还不如我阿耶呢。大家都一样啦,谁也别说谁了。”

郦璟低声:“可是,太后崇佛。”上行下效,是以皇亲贵族也多崇佛法。

敬宣满不在乎的一抹嘴巴:“祖母宽厚着呢,不会在乎别人去寺庙还是去道观的,是阿耶太小心了。前两日我用弹弓打下了一只呱呱乱叫的乌鸦,祖母还赏了我酥饼和镶了红宝的金丝马鞭呢,说盼我将来当大将军!”

郦璟心中一动:“没给敬元与敬道赏赐吗?”他俩便是适才两个男童,皆是张王妃所出。

敬宣用力一摆手:“他们又没打下乌鸦,何况祖母素来喜欢我!”

郦氏皇族儿孙众多,褚太后估计连面孔都认不全,唯有爽朗矫健的敬宣能得她多夸几句。

说着,敬宣从怀中掏出一副簇新的乌木铜丝弹弓,塞给郦璟,“喏,我特意叫人给你多做了一副,别给大兄二兄瞧见了。等今日下学,我教你打弹弓!”

郦璟摩挲着弹弓心中喜爱,但又犹豫,“母亲不会高兴的。”

“别告诉你阿娘不就得了!”敬宣挺起小小的胸膛,得意道,“男子汉大丈夫,本就不该事事听命于妇人,该自己做主的就自己做主!”

郦璟提醒他:“太后也是妇人,人人都得听她的话。”

敬宣立刻泄气了,半晌才道:“……祖母不一样,她襄助祖父执掌朝政几十年呢。”

主理朝政几十年的妇人,就不算是妇人了吗?

郦璟没有继续争辩,掀起一角窗帘,听着轮毂转动的声音,马车慢慢驶入了皇宫,眼前的景致逐渐熟悉起来。

郦璟之父郦忱是文德皇帝最幼子,亦是遗腹子,排行十五,与排行第四的先帝郦悟虽份属兄弟,却差了二十多岁。出生方满三月,先帝便册封幼弟为楚王,以示孝悌。

楚王的出身不算好,生母是一名胡汉混血的舞姬,偶然得了年迈的文德皇帝青睐,不但脱了奴籍还有了身孕,可惜没享几年楚王太妃的福,便一病不起。

不过母族卑弱也有卑弱的好处,先帝登基后的前十几年朝政风云激荡。

一朝天子一朝臣,朝臣汰旧换新的过程中,总有无数人头落地,许多权贵折腰,然而这种种却波及不到在深宫中默默长大的幼年楚王。年月长了,先帝与当今太后似乎是真对这个毫无威胁的楚王生出些许长兄嫂如父母的情分来。

郦璟常听见父亲在王府中长吁短叹,满怀感激的絮叨若是没有兄嫂的关爱悯恤,他如何有今日云云。每到这时,郦璟也总能听到母亲裴王妃发出轻轻嗤笑。

楚王自幼好武,少年起便随军去了边关历练,一来二去耽误了婚事。

先帝眼见自己的几位皇子都纷纷成家生养,为了弥补幼弟,在病榻之上亲自向河东裴氏下聘,迎娶了才名满皇都的裴家宗房长女为王妃。

楚王夫妇婚后数年方才有子,便是郦璟。因其既孤且弱,起乳名‘灵寿儿’。

两年前先帝驾崩,皇后升格为太后,第三子郦瑁登基,第四子也是幼子郦瑜受封齐王,离宫分府,与楚王一家做了邻舍。郦敬宣便是齐王的第三子,他与郦璟年岁相仿,虽说性情迥异,却意外的相处融洽,日常更似兄弟而非堂叔侄。

宫学设在凤翔宫西侧的一座名为‘稼桑’的偏殿中。

郦璟下车,帮敬宣拍打干净身上的点心碎渣,两人便一齐步行入殿,看见早他们一步抵达的敬道敬元已经安坐席案,整理笔墨了。

敬宣左右一望,切了一声:“又是我们最早来。”

宫学规制并不严苛,通常是巳时开始,未时初刻结束。放课时日头正高,皇孙儿郎尽可自去射箭骑马蹴鞠游玩。若是有事或抱恙,告假迟到也是不少见的。

不过齐王谨慎,裴王妃严厉,于是每回来绥问宫学,都是郦璟与敬宣三兄弟最早到。

敬元与敬道的侍童已在最前排的两张书案上放好了书本笔墨,他俩冲这儿遥遥招手,敬宣坚定不肯上前,拉着郦璟坐到后排。

“又坐后排吗?”郦璟有些不安。

郦敬宣压低声音,“不坐后排我们怎么偷吃点心,怎么偷偷说话,怎么偷偷打瞌睡!”

郦璟很想说他从不在课上偷吃点心打瞌睡,说话的也只有敬宣,他只负责听。

他考虑着是否要向敬宣申诉一下,其实他挺喜欢听唐学士讲课的,深入浅出,旁征博引,比自己独个儿看书有趣多了。可惜唐学士年纪大了,中气不足,讲课声音总是时轻时重,坐前排才能听的清楚。

郦璟腹中酝酿了半天正要开口,忽闻殿门外一阵喧哗吵闹及革履足步声。

敬宣朝天翻了个白眼:“他们来了。”

当头进殿的便是当今皇帝的两位皇子——敬善,敬美。

他们三人被一大群宦官宫女簇拥着入殿,举止大摇大摆,说话高声阔语,原本安静的宫学顿时充斥吵杂的人声。

郦璟伸脖子看了会儿,侧头低声问:“敬孝呢,又病了?”

敬宣咬耳朵:“肯定是敬美又欺负他了!前几日阿娘她们进宫给祖母问安时,敬美还拿点心丢珠珠呢。呸,孬货,只敢欺负比他小的,珠珠才多大!”

郦璟吃惊:“敬善就没有劝阻?”

敬宣咬牙:“他忙着拦住长茂和长盛呢,她俩也不是好东西,尽在一旁鼓噪起哄拍手叫好。”

郦璟默然,“……他们三个都是杜皇后所出,骄纵不是一日两日了,能躲就躲开些吧。”

敬美瞪眼:“你怎么不问珠珠好不好,没良心的,亏珠珠还惦记你!”珠珠是他的一母同胞的幼妹,甚是疼爱。

郦璟笑:“若是珠珠不好,今早刘妃娘娘就不会那么精神了。”

“……”敬宣无奈,“你猜的不错,敬美没扔中珠珠,却把她吓哭了,阿娘打算去道观给珠珠求个平安符。”

郦璟若有所思的望向最前排正中间的郦敬美,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一边是对他敬而远之的敬道敬元兄弟,另一边是反复劝导叮嘱的大皇子敬善。

皇后殿的宫婢们将敬善敬美两位皇子的笔墨纸砚安顿妥当才陆续离去。

此时又见两位衣着素净黯淡的少年入内,敬仁与敬顺,他二人是废太子郦瑛之子。

同样是生活在深宫的皇孙,他们出现的时辰恰到好处。

比敬善敬美迟些,又比其余宗室皇孙早些。

作为先帝与太后的次子,废太子郦瑛素以豪勇阔爽闻名,成年后却与太后政见不合,最后母子猜忌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三年前,有司衙署在太子府搜出甲胄与兵械,太后便以谋逆罪废黜郦瑛为庶人,太子府诸臣或贬斥或赐死,还牵连了几位亲王。

听乳母说,那几日市亭曹口接连不断的处决谋逆从犯,高门显族,宗室亲贵,朱红血水汇成串串细流漫肆街口。

原本太后还想赐死废太子,因先帝舍不得,才改为流放。

将郦瑛与其妻妾流放巴州的同时,太后又留下了敬仁敬顺这两个年幼的孩童,由宫在深宫偏殿中抚养。每到这种场合,他们兄弟总是沉默安静到宛如不存在。

郦璟有时也会疑惑,普天下的人家都这样么,动辄打杀流放,血流成河。

还是,只有他们皇族如此。

[2]第 2 章

数日未见,敬宣对着郦璟东拉西扯,谈天说地,说笑声未免大了些。

敬美借口取水,经过郦璟席案时故意重重的哼了一声,差点撞翻郦璟的砚台。

——他是皇后独子。按敬宣的话来说,他知道自己最受帝后宠爱,也希望所有人知道他最受帝后宠爱,为了避免大家忘记这个事实,他会时不时整点活提醒大家。

郦璟对这老伎俩早有警惕,很及时的扶住案上文具。

敬宣怒而立起,骂道:“喉咙不舒服就回去歇着,别在这儿东碰西撞的!那回明明是你弄了小叔父一身脏,转头又说我们欺负你生病体弱!”

敬美笑嘻嘻道:“我受了风寒,咳嗽几声也碍你眼了吗!昨日我撞翻了父皇龙案上的砚台,父皇都没说我什么,你算老几,敢来啰嗦我!”

敬宣二话不说踏上书案,作势要扑过去殴击。

敬美害怕的退后一步,嚷嚷道:“你敢打我我就告诉阿娘去,我阿娘现在是皇后了,要狠狠罚你阿姨和阿娘!”

提及张王妃,前排的敬道噗嗤一声,“你阿娘能不能罚我阿娘不知道,昨日祖母倒是重罚了你外祖母一顿。不但夺了杜家的爵,杜夫人刚到手的国夫人也没了,哈哈哈哈……”

敬宣笑的嘴巴大张,几乎能看见喉管了,敬元与殿内众人也轻笑出声。

郦璟拉住敬美低声问:“这是真的么,圣上不是几个月前才赐了杜家爵位吗。”

“我不知道啊,大概是大兄二兄从母亲那儿听到的,不管了,先笑再说!”敬宣一面低语,一面继续卖力大笑。

郦璟在心中微微摇头,张王妃什么都好,夫妻互敬,妻妾和睦,对膝下的嫡庶儿女一视同仁,对奴仆婢女宽厚慈爱,就是言语不谨,敬元兄弟三天两头都能听到许多有的没的。

敬美小脸涨红,“羞辱后族,我宰了你!”

敬道还嘴:“怎么是羞辱呢,不过把太后祖母的敕令说出来罢了。”

敬美怒不可遏,唰的一声从腰囊中抽|出一把镶满珠玉的小匕|首,雪白刃光耀眼,敬元吓的啊一声往后跳开,连连后退。

敬元一把将弟弟护在身后,沉下脸色:“你竟敢在宫内携带利刃?!”

敬善忙抱住呆怒的敬美,随手夺下小匕|首,笑着在众人面前展示:“什么利刃不利刃的,大家瞧瞧,这小妆刀只两三寸长,跟簪子似的。敬美时常侍奉母后身边,这妆刀是调弄膏脂水粉用的,伤不了什么的。”

郦璟推了推敬宣,低声道:“快去打圆场,给他们个台阶下。”

敬宣看的正高兴:“干嘛,难得逮住他们的错处!”

郦璟:“皇后娘娘奈何不了太后,寻个由头训斥责罚宗室王妃绰绰有余,到时张王妃和你阿娘受委屈,你乐意吗?”

敬宣不情不愿的点点头,上前大声道:“哪个男子汉大丈夫还给妇人调弄脂粉的,也只有敬美了。我早说了他还小,之前他还不服气呢。”

敬善忙笑道:“敬美本就比我们小两岁。何况,孝顺母亲总是没错的。”

“不错,百善孝为先。”敬元也趁势教训自家弟弟,“敬美孩子气,你呢,大了两岁还跟他斗嘴,我看你是白长岁数了。”

敬道嘟嘟囔囔,似乎还想还几句嘴。

敬善拖着敬美坐到了第一排正中的位置上,郦璟眺望几眼,几分羡慕。

外头又是一阵热闹的喧哗——余下诸王府的小郎君们终于来了。

随着革靴在汉白玉石阶上发出嘎嘎的踩踏声,十几名从五六岁到十三四岁不等的锦衣少年或簇拥或零散的进入殿来。作为天底下血统身份最尊贵的一群少年,他们脸上有着相似的明快与矜贵,宁静的学宫迅速被说话声与笑闹声填满了。

鲁王生平最好美食,王府中养了半打当世高厨,擅长烹饪天南地北的佳肴,于是他家的敬熙与敬良的身形在众堂兄弟中最圆润敦实。

韩王酷爱游猎,连带着膝下一群儿子三天两头去狩猎,是以他家的敬勇几个从小就练的身形魁梧,一人能占两个席位。

越王世子行止斯文儒雅,待人有礼,敬道一见了他,立刻笑着迎上前去说个不停。

曹王世子敬廷生的面如冠玉,翩翩儒雅,是学宫中年龄最大的,素有宽厚仁爱之名,更写的一手好字,先帝在时常称赞他“吾家文曲”。

他停步于郦璟跟前,伸出修长的手掌探了探他的额头,神情温柔:“总算烧退了。原本想着你若还告假,我今日还给你送功课过去。”

郦璟心中感激:“风寒早已好了,家里硬要我多休憩几日。这些日子多亏了你时常来府里给我补习功课,我这才没落下学问。”

敬宣撇撇嘴,“堂兄真是的,阿璟都病了,就不能躲几日懒么,堂兄竟然巴巴的把功课送过去!回头我病了告假,堂兄可千万别来看我啊。”

敬廷笑的温柔:“行。不过,你这副身子骨,要病怕也难得很。”

敬宣得意的拍胸脯咚咚响:“那是自然!”

郦璟看看角落中的紫铜滴漏,轻声道:“时辰差不多了,他们怎么还不来?”

敬宣哼声,“管他们呢,最好别来!”

敬廷迟疑了一下:“其实,我们与他们是同时进宫门的。入宫之后,他们三个就往北面去了,似乎是北衙禁军署去了……”

敬宣没好气道:“显摆自家叔伯在禁军当差呢。”

郦璟抓住了重点,忽然发问:“北衙禁军?我记得半年前褚家就被陛下换下了左右羽林校尉,他们哪来的叔伯可以探望。”

敬宣一愣,敬廷笑道:“阿璟不知道,左右羽林校尉虽说一时换了统领,但底下还有些许姓褚的族人在呢,大约是他们的族亲吧。”

郦璟垂下长睫,“原来如此。”

敬廷看他垂髫宛宛,玉雪可爱,却一脸老成持重模样,不由得笑着揉了几下他的发顶。

敬元与越王世子拿着书本不知在争辩什么,似是僵持不下,过来将敬廷扯走了。

郦璟摸着脑袋呆呆的坐下,似乎适才温柔的触感犹在额头,有时他觉得敬廷真像自己的亲兄长。唉,他要是有个兄弟姊妹就好了,偌大的楚王府静默森冷,一丝不苟,连说笑声很难听到。他真想要一个可以彼此陪伴又能说心里话的手足,就不会那么寂寞了。

不多时,外头一阵更大声的喧哗声传来。

数十名宫婢宦官簇拥着三名衣着华贵的少年堂皇走来,他们正是褚太后的三名侄孙:褚庆恩,褚庆义,以及相貌不输敬廷敬美的褚庆秀。

众多宫婢宦官将他们送至殿门侧,方才行礼离去,举止甚至比对敬善敬美还恭敬。明明只有三人,却弄出了比皇帝两个儿子进殿时还大的阵仗。

郦璟无奈的竖起书本,遮挡住自己的面孔——肯定会有人不满,肯定又要争执了。

果然敬美第一个跳起来,骂道:“都什么时辰了,不想来读书可以不来!非要躲到最后一刻才进来,装什么大头蒜!”

褚庆秀年纪小,急道:“什么装蒜,说话这么难听。学钟没敲响我们就不算迟到,你管我们什么时候到!”

鲁王府虽然不见得喜欢杜皇后,但显然更讨厌褚家人,于是敬熙也阴阳怪气道:“你们三个迟迟不来,我还当你们知道了羞耻,不来了呢。”

褚庆义皱起眉头:“什么羞耻。”

敬美大声道:“这稼桑学宫明明是郦氏皇族子弟读书之所,你们三个姓褚的怎么好意思厚着脸皮来混蹭呢,这算什么?”

敬道笑出来:“还能算什么,鱼目混珠呗。”

敬元扯了他一下,低声:“别说了。”

敬良阴阳怪气:“其实鱼眼珠子味道不错,鱼目?哼,他们也配!”

敬勇赶紧装模作样道:“鱼眼怎么混得了名贵的珍珠啊,贵贱之分,天差地别,瞒得过谁啊。”

敬熙细声细气道:“那自然得从改名字起,什么二猫三狗王八盖子,统统跟着咱们的排字来改咯。可惜啊,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学宫内哄堂大笑。

褚家一族原本已各房分居,族中男孙也早就各叫各的了。被褚太后召入都城后,才照着郦氏皇族的排序统一改了庆字辈的名字。

褚庆秀涨红了脸,褚庆义捏拳欲骂。

褚庆恩笑着上前拱手:“宫里的规矩我们姓褚的是不大懂,我们兄弟知道的唯有‘恩义’二字罢了。既然太后娘娘赐下恩典,我们兄弟唯有遵命行事。”

褚庆恩继续道:“诸位皇子若有疑虑,大可质问太后她老人家,何必冲着我们兄弟来呢。我们兄弟只是平州来的乡野小户,诸位都是真龙血脉,总不会学那些没出息的,专门柿子捡软的捏罢。”

这下轮到郦氏皇孙涨红脸了。

敬美气的浑身发抖,用力挣开想将自己往后拖的敬善:“你敢骂我们没出息!”

越王世子不悦,踏前一步欲斥,敬元将他一把拉住,摇摇头。

敬宣最为难,在座位上扭来扭去。他喜欢褚太后,但却讨厌褚家兄弟。

敬勇怒砸桌暗一拳,吼道:“褚庆恩,有种的别卖嘴皮子,我们出去练练!”

褚庆恩愈发笑的开心:“哦哟哟,咱们这些二猫三狗虽然出身寻常,可也懂得宫中规矩,我可不敢跟人动拳脚,尤其是……”

“好了。”敬廷用力一拍书案沉声呵斥,“到此为止,都少说两句吧。”

*

悬挂在学宫檐下的铜板终于敲响了。

郦璟松了口气。

唐学士晃着飘飘动的雪白须发缓缓走了进来,对适才发生的争执仿佛全不知晓,目光绕着殿内巡了一圈,还微笑道:“今日来人挺齐整啊。”

讲学开始,无人再提适才的纷争,郦璟松了口气。

稼桑学宫本是文德皇帝收集天下文卷书籍之处,后来亦见证了前代废太子与临江悼王的兄弟谋嫡之乱,最后坐上皇位的却是排行第三的先帝,这座学宫逐渐冷落下来。

两年前先帝驾崩,褚太后不知怎么起了兴致,重开稼桑学宫,并召集皇都诸王十四岁以下的儿孙齐来读书——包括皇帝之子。

像敬廷敬元和郦璟这样本就在家认真读书的还好,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读罢了。

似敬勇敬宣这等调皮好动的,不啻将精力旺盛的活泼小兽生生关进笼子,每每上课总要闹出些声响来,不是偷吃糕点就是打瞌睡,再不然一堂课肚子痛三回。

至于敬美敬道这等娇惯任性的,更是要了亲命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告假的日子比来学宫的日子都多。

更有个别性情暴虐的娇惯皇孙,平素在自家王府中动辄打骂奴婢,也不得不勉强在宫中按捺本性。

学宫规制七日三休,一个月刚好三轮,众多骄娇二气的贵胄少年磕磕巴巴磨合了一年多,外加几位夫子和稀泥,方才有了如今的太平局面。

唐学士是众夫子之首,据说学问极为深厚,便是当今文坛魁首宰相王昧也难企及,但不知为何,官总也做不上去。好在他也不埋怨,每日潇潇洒洒的当差,快快活活的回家,数着日子等待致仕之期。

唐学士年岁大了,还有些耳背,每日只在开头讲半个多时辰的课,之后便溜去隔间饮茶看书打盹,由李学士和王学士领着众少年继续讲学写文。

敬宣总说唐学士偷懒,既然夫子都偷懒,学生也该跟着偷点懒,免得夫子孤单。

真歪理。

郦璟却觉得这个半秃老头很妙,微妙之妙,偶尔只言片语夹在一堆之乎者也中,仿若别有深意。譬如今日,他明明在讲贾谊的《过秦论》,说着说着不知怎的就扯到了一个秦末著名的典故“鸿门宴”。讲到这等传奇故事,连敬勇和敬宣都直起身子认真听了。

午晌休息,宫人们纷纷端上冷热食盒和新煮的柑橘茶,众少年便三五成群吃喝起来,郦璟两手捧着热茶碗,默默琢磨那两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他自小就惯于揣摩他人颜色心思,想起唐学士念到这两句时微妙的语气变化,眼前浮现那老头子眼神奇异的微笑——所以,谁是项庄,谁是沛公?

他当然不会去问,裴王妃的告诫字字如重锤——“不许招摇惹眼,如露珠滴落入水,悄无声息,泯然众人。”

他是稼桑宫学一众贵胄小郎君中最不起眼的那个,体弱,苍白,不起眼,永远面带病色,永远气息不足。读书平平,骑射平平,连玩耍的能耐都平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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