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
作者:猫绒围巾
年上温柔女工姐×落魄女大学生
第1章 晚秋
一 山外山
来到A城的第六年,黎平已经习惯了多雨的天气、过于宽广吵闹的马路、终日不见阳光的厂房,习惯了每月歇班的前一天到熟悉的小摊买个煎饼果子,带着它上公交车,慢悠悠荡到人来人往的商业区。双手触到温吞踏实的暖意,从而不会空荡到无所适从,她看到来来往往的人,并不感到孤独,只是像小学时候的日暮时刻,独自在昏暗的房间里看颜色失真的老旧电视机。
遇到张远的那天下午,煎饼果子没有出摊,黎平在破旧居民区的角落看到那个餐车,雨水细密地打在泛黄的塑料布上,发出沉闷而潦草的声音。绕远到污水横流的菜市场买回鱼丸和青菜后,黎平带着食材回来,随后在灰暗的走廊里遇到一个人。
张远遇到黎平是在一个糟糕的二十三岁。不清楚第多少次面试失败后,在那个又一次失败的下午,张远收到了房东的电话,让她提前离开这里。房东说得恳切,租的时候已经说过后面可能卖出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正好赶上了。附加的歉意也挑不出什么错处,退还一个月租金和全部押金,宽限了三天时间让她搬走。张远在拥挤的地铁上一一应下,挂断电话后把手机塞进兜里,茫然地望着陌生的人群发呆。明天还有一场面试,她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应该先把面试应付过去、之后寻找下一处合适的房子,同时精打细算好每日的时间和开销。但这个时候,她只想长长地睡一觉,借以逃避日复一日的麻烦。
这样的情绪在她到达出租屋门前时彻底崩塌。她拿着钥匙串准备打开门,但是怎么都插不进去。泪水逐渐模糊了视线,她缓缓蹲下,尽力压抑着自己的哭泣声。走廊里好安静,地面低处徘徊的潮湿的水泥灰尘味铺了满脸。
张远想到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六年级的时候,班里来了位新的支教老师。她的穿搭和这里格格不入,上课总是自顾自讲着他们听不懂的东西,张远从来都没有见过她笑。离开的前一天,她带着惯常的面无表情,让每个同学说说对未来的期盼。轮到张远,她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来支教的女老师问张远,你觉得什么是远?张远想了想说,是山的外面。女老师问她,你想不想到山的外面看一看?张远想了又想,最后她说,想。老师难得的和颜悦色,说,你一定要走出去。可是比遥远更遥远的地方有多远呢。初中时候她在笔记本里写,生命是短暂的栖息和永恒的漂泊。高中到了县城的寄宿制高中,繁重的功课、难懂的言语,打满红叉的卷子从头顶砸下来,她开始明白支教女老师的表情,那是一种混杂着蔑视、无奈、怜悯和一点责任心的表情。这并不是针对某个人,而是针对某个地方,以及她自己被遗弃在此处、虚掷的几年时光。
回忆一帧一帧啃噬过精神,直到背后被轻轻拍了一下,张远才迟钝地抬头,后知后觉意识到已经哭了很久。
模糊的视线里,出现的是一张温和而平静的脸。面前的女子短发利落,两颊清瘦,声音低缓,语气中带着关切。
“你好,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黎平问。
二 晚秋
黎平的屋子空间不大,但采光很好。夕照透过窗子,穿过玻璃杯和白开水腾起的热气,在桌子上投下漂亮的波纹。张远坐在布艺沙发上,双手捧着杯子,身体一点点回温,思绪也渐渐回拢。磨砂玻璃门后的厨房里,响起抽油烟机断断续续的的轰鸣声,温热的煮菜气味传来。还没想好感谢的措辞,那扇门就被推开,黎平的身影闪出来。
“我煮了青菜粉丝,”黎平率先开口,“你有什么忌口吗?鱼丸可不可以吃?”
张远下意识握紧了杯子:“没有,都可以。麻烦你还……收留我。”
“没关系,”黎平的声音柔和,表情也浮上一点笑意,“反正也要做菜。那我就把食材都放上了。”
日光已经变得浅淡,心情一点点放松,张远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像争吵又像笑骂的声音。老旧居民区的隔音都很差,即使是正常交谈的声音,也会有种昭告天下的气势。又或许夸张本来就构成了这里居民的生活方式,在极度吵闹和极度沉默之间,很少有人愿意站在中点。之后张远在脑中回放起黎平的脸。黎平有很深很宽的双眼皮,眼窝的轮廓清晰,站在黄昏之外的阴影处,有种疲倦的安静。
她又想,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非常狼狈。
不过黎平看起来并不介意。她端上两碗热腾腾的菜来,又上了白米饭和调味碟,凑了一桌家常简餐。黎平示意张远开饭,随后自己开始吃起来。
两个人开始专注地进食。
除了进门时简单的交换姓名,她们没有说什么。等到张远吃完,黎平才问她:“现在好一些了吗?”
“好了很多,谢谢你,”张远决定先开始自我介绍,“我也住在这栋楼,不过还有三天就要搬走了,现在还没有找到新住处。房租的合约本来是到年底的,有点意外,加上明天还有一场面试……还好遇到你了。谢谢你啊。”
“那你可以在我这里留一段时间。这里我一个人住,只是白天我都不在家,你能自己解决吃饭问题就行。”
见张远沉思,黎平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她。
“那会不会,太打扰了?”张远问出一句。
“不会,只要你不嫌条件不好,”黎平补充,“这里只有一室一厅,两张房东带的折叠床。到时候再加一张,作为休息的地方足够了。”
张远点头:“那我今晚先回去,明天面试回来就搬东西。我可以付一半的租金,或者承担全部的伙食费。”
“可以等你确定工作再说。我明天歇班,一般都在家,晚上可以过来吃饭,”黎平顿了顿,补充道,“对了,记得记一下门牌号,这里在你原来租的房子的往上两层。有事敲门就行。”
张远应下。
关上门后,张远回头看向黎平的防盗门。防盗门看上去有些年岁,门上挂着斑驳的小广告和胶痕。她看起来不像是坏人——这样的判断看起来太缺乏警惕心,但是合租室友并不算什么危险关系,况且这是当下最好的选择了。
回到房间之后,张远才意识到,自己这里过于空了。衣柜里挂着寥寥几件衣服,在年久失修的昏暗冷光下,显出低饱和的陈旧。张远把它们依次取下,叠好,放入行李箱。最后一套稍显正式的留在外面,预备给明天的面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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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弥漫着灰尘的味道。一切准备妥当后,张远躺在折叠床上,摁亮手机屏幕,盯着日期发了一会儿呆,又意兴阑珊地摁灭。不知道哪里传来争吵的声音,张远把脸埋进被子,捂住耳朵。
没有月光的房间里,台灯亮起,暖色调的光填满屋子。桌上摆了两个小木雕半成品,隐约能看出是小鸟的形状,黎平拿起刻刀,手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她端详了一会儿,把刻刀放下。然后她想到张远。
张远看起来安静而拘谨,动作的幅度很小,一连道谢了好几次,很努力地在表达自己的谢意,又带一点小心翼翼。黎平此时唯一能确定的是,在看到她蜷缩在单元门口发抖时,她真切地感到担忧。
今天是个有点冷的日子——黎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第2章 昨日的冬
三 昨日的冬
歇班的日子。一早黎平就收拾好自己,趁晨雾还没散尽,走路到江边。江边空无一人,她顺着台阶走下去。再过一个小时,早高峰时间,这里就会被汽车的轰鸣声和喇叭声填满。然后再过两个小时,这里又会复归安静。
还未散尽的冷气徘徊在碎石滩上,黎平后知后觉意识到,马上就要入冬了。
长大之后的黎平并不喜欢冬天,不仅是因为臃肿的保暖外衣和方便的操作不能兼得,还因为周青阳。确切说只是因为她在冬天认识周青阳,又在冬天与周青阳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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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周青阳的第一眼,黎平想,她是那种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女生。这是一种直觉性的评价,说出口通常会成为一种冒犯,而换种说法就是,她只是在社会通行的评价标准里,没有任何突出之处的普通人。周青阳和这里的大多数女工一样,短头发,穿一件浅粉色的单薄羽绒服,由于长期没有清洗,袖口处即使隔了很远也能看出一点脏。她平日里不怎么说话,第一次和黎平有交流,是午饭后午休前,她红着脸扯扯黎平的袖子,小幅度地比划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形状,用带着方言口音的普通话小声说:“能不能借我一片那个?”黎平点点头,从包里抽出一片卫生巾递给她,和她说,不用还了。她说一声谢谢,小跑着去了洗手间。
在工厂里没有什么说话时间,每个人静默地站在流水线旁边,按着同样的节奏完成手头的工作。下班之后大家各自分散,进入不同又相似的环境中——家庭、热门短视频、简单到不需要操作的游戏,或是把休息时间压缩入沉睡的真空。厂区里有人像候鸟一样往返,有人选择定居在城市的角落,有人则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的人们像是坛子里的酱菜,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泯灭了形状、染上阴翳的颜色,变成同样沉默的人,散发出同样劳累的气息。
由于大家的劳累总是类似,精力也少得可怜,所以刚来这里的时候,黎平并没有对什么抱有期望。初来这里前几个月她住在职工宿舍总失眠,有一点积蓄了就搬出去,睡个好觉就是她最大的愿望了。所以那天歇班以后周青阳来找她,让她有些意外。
她问:“今天我们要不要一起出去逛街?”
下班时间,大家最常去的是城中村里的夜市和小商品批发城。夜市由各种棚架、手推车、塑料蒙布构成,具体分为菜市场、熟食区和衣着美妆区,最后一个区就是她们常逛的地方。那里有红白蓝三色麻布质感的顶棚、夏日夜晚会聚集一堆飞虫的白炽灯和新拆封服装的气味。逛街的主要活动并不是消费,而是观赏,同时以造梦的方式打发一些时间。
黎平想了想,觉得自己找不到什么理由拒绝。
她们维持着每两个周或更多时间、轮到共同休息的时候,一起出门的默契。后来黎平知道周青阳是高中辍学出来打工,她和家里人承诺赚来的钱全部上交,这才换取了外出的机会,然后等到年龄够了,她就得回老家结婚。
“你都跑出这么远了,既然不想回去,那为什么不直接不回去?”
“…我想象不出我以后的日子,”周青阳叹气,停顿了很久,“不管回不回去,我都想象不到。”
“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嘛,”黎平低头,给周青阳最后一根手指涂上粉色指甲油,“在这里赚过钱,之后可以试试去旅行,去看看别的地方?实在不行去干美甲,说不定还能成个美甲艺术家。”
周青阳只是对着灯光端详着涂好的手指,很满意地笑起来:“很好看呀,你手艺真好。比我适合当美甲艺术家。”
空气中依然残存着劣质指甲油的味道,黎平盖上盖子,将小瓶递给周青阳。后面她们又聊了些轻快的话题,黎平记不清楚了。
她们很少聊到什么沉重的话题,轻轻带过的对话,是黎平记忆里的唯一一次。
然后在某次歇班回来的一天,黎平从工友那里知道了周青阳跳楼自杀的消息。
这之后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所有人都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她们上班、下班、照常有她们的吵闹和孤独,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黎平也是一样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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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的下一个歇班日,黎平睡到早上九点多钟才醒,第一反应是半梦半醒间对迟到的惊恐,蹦起来之后发现今天是休息日,精神和身体才开始松懈。随后她摸到身下的湿热潮湿,血痕的边缘已然泛冷。她从床上弹起来,收拾完之后,带一点懊恼地将换洗衣物和床单都扔进洗衣机。随后,她在带土灰味的水汽味中,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她突然感到厌恶。
面前,镜中的人神情疲惫、眼神空洞,样貌带几分熟悉的影子。它们来自生长的土地、来自和不同于伦理道德构建的天然的血缘,来自她难以真正割舍的那部分。
一切熟悉的陌生的东西都变得令人厌恶,她像是被从所在的场景中裁剪出来,被浸入咕嘟咕嘟冒着泡泡的、味道刺鼻得令人难以忍受的染缸中——她想到那天,那个会买指甲油奖励自己、那个喜欢骑着电动自行车穿过大街小巷的女孩子,独自在傍晚冲上最顶层,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如果回到某个节点她尝试着去改变,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在纵身一跃的那个瞬间,她在想什么呢,有没有一刻曾经留恋过?一切明知道不会发生的如果将她浸没,身体在不停颤抖,问题叫嚣在脑海中,尖锐到几近爆炸。她撑住洗手台,抑制住源源不断的干呕欲望,试图通过深呼吸,找回一些可以赖以生存的感觉参照。
那个下午黎平惊慌失措地从房间里跑出来,跑到江边的碎石滩上坐着发呆。阳光的温度让她的知觉开始复苏,渐渐有了活着的感觉。日暮的时候江边开始热闹起来,有大人带着小孩子在江边散步,晚霞将目之所及的一切变得柔和而模糊。
她第一次痛哭出声。
-
很久很久之后,黎平再次坐在这里,鼓起勇气点开周青阳的社交平台。在周青阳离世的第二个秋天,她第二次读到她留下的唯一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我只希望自己可以勇敢地看完最后一场日落,最后和太阳一同下坠。”
她没有吃过大把的各色药片,没有拿到过冷冰冰的确诊通知书,没有瘦到可以清晰地看到骨头的轮廓,也没有留下多少可以借以窥探其内心的只言片语。在平凡的生活里,命运一视同仁地降临到她身上,她选择了结束。但她说自己是勇敢的。
有风吹来的瞬间,黎平突然想到。对抗很大很大的世界,其实只需要很小很小的勇气和决心。这一点点东西可以支撑着一个人完成日复一日的生活,也可以让一个人纵身一跃——
让这个沉重的悲伤的让她厌恶却找不到方向的世界,全部消散在那个晴朗的冬日黄昏里。
第3章 候鸟
四 秋时雨
“先做一段简单的自我介绍吧。”
“您好,我是张远,毕业于XX传媒大学广告学专业。……以上就是我的个人介绍,谢谢。”
……
“你不是本地人,将来打算留在这里吗,还是回家?”
“如果能留下,打算一直留在这里。”
“有没有男朋友或者结婚打算?”
“…没有,很长时间里都不会有。”
“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没有了。”
“好的,那就先到这里,面试结果我们会在一周之内邮件发给你。”
-
走到写字楼门口张远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雨。
看上去下得时间并不长,寥寥的行人中,没打伞的人占了多半。她向前迈一步,冰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里的秋雨总是下得不大,断断续续的。每次雨后都能看见瓦蓝的天空,像倒扣的湖面,又带一种空阔的冷。实际上张远离开家已经很多年,早就忘记了小时候经常看的那片湖,颜色是否和天空相仿;又或是当时的天空,总是静静地在湖面上拓下一个深深的影,以致她遗忘了真正的颜色。
往地铁站走的路上,张远路过市中心繁华的商业区。
刚来这里读书的时候,张远总是感冒,渐渐地试出了哪种便宜的感冒药最好用,之后却不怎么生病。她适应了天气、适应了饮食、适应了本地人的方言,将自己的生活和情绪都得当地收纳。可她唯独适应不了这里好像总是存在的、精致的氛围。
有时候张远独自一人逛商业区,隔着长长的距离看橱窗里精致昂贵的饰品,有种格格不入的不真实感。直到有一天,她在出门时和一位打电话的女生擦肩而过,讲电话的声音也飘过她耳畔。很轻松的、撒娇的声音,是在和妈妈抱怨错过了新出的限定款包包。在这时张远终于明白,这是一种直白而不自知的残忍,昭告着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张远再努力也无法企及的幸福。
大城市对于许多外来者而言,从不意味着家、更多的潮流,或更高的消费质量。和大城市的关联,对于张远而言,从来只是一场交换——交换就意味着估量、凝视、谈判,意味着每次停顿都可能不仅仅是一次停顿,意味着要鼓起勇气敲响一扇又一扇从来不准备对她敞开的门,也意味着每次打开外壳,她都能闻到受伤的味道,缓慢地、悄无声息地渗出来。
就像修剪植物时,枝条切口处绿色汁液的味道。
回去的路很长很长,快到城郊的时候,张远换乘了公交车。天已经晴了。她坐下来,看到对面一个年轻的女孩,闭着眼睛,身体随着前行的颠簸而摇晃。最后,她的头靠在了旁边陌生中年女子的身上。旁边的女子并没有躲开,像是察觉到张远的目光,轻轻地对她笑了一下。
张远报以温和的微笑。
时间已经接近晚高峰,天色暗下去。她回想面试的过程,这次并没有什么纰漏,或许就可以成功了呢?晚霞探头探脑地显现在高楼的间隙,颠簸中透过带着水痕的地铁车窗、穿过对面依偎在一起的陌生人,落到张远的眼睛里。她感到平静,然后她漫无目的地想,想到黎平,想到今天的晚餐。
归巢的鸟掠过车流,在张远的身上落一道影子,转瞬便消失不见。
五 候鸟
“我也喜欢看飞鸟,”黎平安静地听她说完,接下去,“最早开始关注鸟群是在很久之前…大概还在读小学。有天下午我读到一张报纸,确切说是报纸残页,上面有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是一只死去的鸟。它闭着眼睛,翅膀蓬着,好像扎进了汽车雨刷里。新闻的标题是,天气转暖,大量飞鸟死于撞击高速行驶的汽车的挡风玻璃。…后来想了想,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死亡。”
顿了顿,黎平继续说下去:“当时的报道说,这种现象叫‘鸟撞’。有时候它们还会撞上飞机,造成更大的伤亡事故。这些事故让有些人开始反思,但更多的人只是觉得自己很不幸,在出行或者好好待在家里时遇见这种事情。”
张远翻了个身,看向另一张床上的、黎平的背影。张远想,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闷,带一些困倦和低落。沉默了一阵后,张远接上:“之前看到有人说,鸟撞是一个很悲壮的行为。但‘悲壮’这个形容词好微妙。其实比起意义上的评价,更重要的是,它们本来应该是自由的。”
“自由听起来是个遥远的形容,”黎平的声音低下去,“不过很久以前我经常看各种鸟,也画各种鸟。每次它们飞到我视线之外的地方,我都羡慕它们的自由。”
最后黎平收尾:“如果能找到,给你看我高中时候的画画本。睡吧。”
张远嗯了一声。房间没有拉窗帘,月光照进来,她抬手,伸开五指,从指缝里漏出的月光无声地流动。然后她翻身,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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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复一日的生活,因为另一个人的出现而饱满了很多。每天黎平下班回家,都能和张远一起准备晚餐。到了晚上,黎平偶尔会做甜的饮品,分给张远,之后就安静地雕刻或画画。张远窝在旁边的沙发上看书,往饮品里加更多的砂糖。有时候她们会凑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慢悠悠地闲聊。闲暇的日子里,她们会一起做一些装饰,挂在房间的角角落落。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秋天到了末尾,着装变得厚重毛绒的时候,张远终于收到了入职的邮件。
那天上午阳光很好,张远跳起来,踏踏实实地抱住了旁边的黎平。肢体接触的一瞬间,黎平微微地愣了一下,紧接着很快地回抱住她,拍了拍她的背。这时候黎平突然意识到,这是她们距离最近的一次。她低下头,光落在怀抱里女孩的发丝上,将蓬松的几缕煨成金黄色,显得温暖而柔软。
也许这可以作为一个好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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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远也过上了奔波的日子,每天乘首班车出发,加班的时候坐末班车回来,不加班的时候就在车上把黎平当许愿池,对着手机发消息,比如今天我能吃到糖醋鱼吗?那边总是很快地回,可以,不过鱼得麻烦你拎回来了。然后张远就笑,闭上眼睛休息,规划着菜市场还要多久能到。
歇班的第一个周末,两人去了趟城区的超市,添置了不少衣物和日用品。整理完之后,她们一起席地而坐,在窗边上晒太阳。
“对了,给你看我十几岁时候的笔记本。”黎平从柜子中精准地拿出一本牛皮纸质感封皮的笔记本,坐在张远旁边,在两人靠近的、毛茸茸的阴影中,翻开了笔记本的第一页。笔记本的第一页是空白,纸张泛出深浅不一的黄。笔记的第二页是一幅黑白画,下半段是碳笔涂抹的芦苇丛,上半段有飞过的鸟的影子,整张画面显得有点潦草,但依然不失美感。第三页的画只剩了一半。第四页是一群停在电线杆上的鸟。再往后的画面里,还是飞鸟居多,偶尔夹杂着一些纯风景和人物剪影。
黎平看着张远一张一张翻过笔记本,好像陷入了某种回忆的状态:“那时候坐在操场上发呆,周围全是矮矮的平房,所以总能看到迁徙的候鸟。当时一直以为那只是生活所迫,不得不做出的选择。后来无意翻到一本关于鸟类的杂志,里面介绍,其实有些鸟类也会有自己的意愿。它们熟知风向、洋流、渔场,可以选择心仪的越冬地,拥有相当宝贵的敏锐知觉和决策能力。”
“你有没有想过,再一次选择自己的生活?”张远的手指点过洇开的铅痕,偏头问她,“我觉得那些你曾经见过的,现在还在给你力量。”
“也许…?”黎平的声音很轻,“也许本来也没有打算留很久。等哪一年冬天过去,我就离开这里了。”
“那你一定要提前和我说,不能不告而别。”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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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这张照片里的湖看起来好熟悉,是在附近吗?好像我大学的时候去过。”
“是,就是离这里有点远。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去。”
照片摄于下午,画面的正中是一个被金黄芦苇丛包围的湖泊,湖水清澈,水面浮着几只看不清细节的野鸟,正在拨乱湖面光的碎片。旁边的树在悄悄地落叶。看起来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安静的秋天。
六 初雪
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在十二月初。
临近下班时,这场雪突然下得大起来,人们抱怨着走出厂房,希望雪可以早点停,至少不要积起来。夹杂着雪的风吹在脸上,湿湿凉凉,黎平拂开遮挡视线的乱发,带上绒线帽子,深深呼一口气。路上已经有薄薄的雪,电动车轮压上一层痕迹,路灯灯光清晰地描摹出雪的形态,密集而纷乱。
路上的车滴滴嘟嘟响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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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家,黎平就收到了张远发来的消息。第一条是透过高楼的窗户俯拍的窗外,有高层写字楼灯光、路边停着的小轿车和零星的、小小的行人。第二条是张远说:“下雪啦,你要注意安全!”底下第三条:“今晚这边忙,我就不回去了。”
黎平低头打字:“好,你记得按时吃饭。”
末了举起手机想拍一张窗外,想了想又放下。
这里好像也没有什么好拍。
即使对在做的事情已经有了肌肉记忆,久站一日的劳累还是不容忽视,尤其是各处传来的细微的酸痛。整顿完一切后,黎平突然觉得房间有点太过安静了。
她拉开窗帘,靠在窗边,静静地望着窗外的雪。楼下放学归来的小学生在玩雪,他们裹着各色的羽绒服,时不时爆发出笑闹和尖叫。邻居家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晰可闻。对面的老旧居民楼变得潮湿,被路灯照亮的地方,显现出伤疤一样的深褐色。向上看,是一片深蓝色的天,被乱扯的电线分割得七零八落。
和往年冬天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她好像开始想念另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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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桌子,也就是工作台上,摆了一个还没有上色的小鸟木雕、两个新拆封的陶瓷杯,和和一个相框。相框里拼了三张照片,两张是张远的,一张是她们的合照。
也许是第一次见面张远就在哭,所以黎平下意识忽视了,张远其实是攻击性偏强的气场。第一张照片的张远站在湖边,眼睛带一点拘谨的笑意,显得有些柔和;第二张的张远没有笑,那种气场便显露出来。张远的眼尾微微上扬,嘴唇偏薄,面无表情时显出不服输的冷意。黎平想象张远的学生时代,她几乎能清晰地想象到张远当时的模样——总是干净的黑白校服、随意的高马尾、经常抿起的嘴唇、总是挺直的肩背,和过于用力的握笔方式。
完全迥异的轨迹,却意外地产生重合。
合照上的黎平比张远略高一些,因此她微微偏了点头,向张远的方向靠着。那天她们去湖边的时候,找到了两个同行的、背书包的女生,问她们可不可以帮忙拍张照。
“好啊!”其中一位很快地答应。拍完照之后,她把小相机还给黎平,犹豫了一下,好像欲言又止。另一位女生笑着对她们说,好漂亮好般配喔,祝你们幸幸福福长长久久。黎平笑着道谢,之后一细想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喜欢和爱对于黎平来说向来是陌生的词汇。她偶尔从身边的人,或者擦肩而过的只言片语中听到很多关于它们的讨论,是遥远的模糊的八卦和幻想,也是具象的真实的总被提起的欢愉和痛苦。对于一个漂泊者来说,这些都太奢侈了,她可以接受日复一日的孤独生活,但无法想象如何和另外的人一起生活。
而现在,她好像可以具体地想象出另一种生活的可能——买东西开始记得买双份、做饭之前要事先商议,出行的路上也不再只有沉默地发呆。好像这样一直走下去,整个世界都会变得明亮起来。
可是这样的生活能持续多久呢。
她想了一会儿,把杯子收起来,将桌面收拾得干净。然后拿起画笔,为小木雕涂上第一抹白。
第4章 早春
七 早春
年末时节,该结的工资都结下来,该变动的人事都处理完。张远正式转正之外,还拿到了一个新项目,由此也收到不少的问询和礼貌性的祝贺。应付完各类事务之后,她很快地收拾东西逃离工位。
回程的路上张远想着,其实她和黎平相识,也不过短短一个秋冬。孤独对张远而言并不是一个陌生的词汇,漂泊者的身份让她很难在任何一个地方找到归属。黎平应该也是同样。所以她们的相遇云淡风轻,也从来没有预设过更远的日子。
但在这种决定是否要离开的时候,她还是为自己的游移感到一点危险。
如果她遵从本能,还是能找到千万种理由,继续将这样的生活延续下去。可离别总是会发生,当时做出决定的张远认为,也许减少一点变数,就能抚平她心里莫名的不安。
她用很多的文字,表达了感谢,但由于公司附近的住所通勤时间更短,而且公司提供了补贴,所以她决定搬到新住所。
黎平认真听完她说离开的理由,祝贺她转正成功,嘱咐她好好休息多保重。然后没有收她的转账。
转眼又是一年春天。
春季多雨,午后阴云密布,办公室里也充斥着沉闷的气息。没有人说话,只听得见键盘噼里啪啦响。
同组的同事凑过来的时候,张远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她是要讨论新的广告投放文案。
张远看着拟好的广告词,微微皱眉:“我投反对只是觉得有些措辞不太合适。我的意思是,这款产品的受众主要是女性,用这种带有刻板印象的、有争议的词,是可能带来一部分流量,但从长远看并不适合产品的宣传和推广。”
“怎么就刻板印象了?一个词之所以有代表性,就是因为它确实能概括一个群体的特征,并且相当一部分人认同它。既然这样,就代表它已经有很大一部分受众了。敏感的人终究还是少数。况且,有讨论度总比没有讨论度好吧?”
“思想上的‘合理’在过去存在,并不代表在未来将继续存在。我们可以看一下最近同类产品的营销案例,已经很少有人用这种宣传手段获得成功了。再者说,对于一款要长线发展的产品,能跟上舆论更迭进步的潮流是更重要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说我跟不上思想潮流的进步?噢,看起来你也不会用得起这款产品吧,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
“我没有啊,”张远很无辜,“投票只是走流程,我也只是提一个我认为的看法。既然大多数人都同意这个方向,那我也没有什么好说,反正最终又不是我决定的。”
对方明显动了气,声音一句比一句大,最后摔门而出。张远无奈叹气,一回头看见旁边的实习生在一直看她。
然后实习生小小声地感叹:“你真敢惹她啊,大家都知道她是关系户,惹了她可是要有麻烦的。”
张远摇摇头:“我觉得以林姐的风格,应该不能给她过,被打回来还得重新写。我是想着万一给过了,这样的宣传投出去也不好。”
“真有你的。”实习生悄悄给她比了个赞,欲言又止间又带一点担忧和关心。
窗外一声惊雷,大雨瓢泼而下。临下班的时候雨还没停,刚才的同事面色不善地回到座位,看起来理论的结果不太妙。
然后张远看到重新想选题的群通知。
她还是感到很委屈。
这种委屈一直持续到她走到公司大门前。这一次她又没带伞,等到人陆陆续续都走空了,网约车才到。坐上车之后,她没有犹豫的拨出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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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冬天过去,春季突如其来,回暖的温度唤醒了路边第一枝迎春。黎平从柜子里拿出资料箱,开始整理自己几年来的票据证件之类的东西。
二十岁的黎平第一次来到A城,经由同乡的介绍,她成功地在这里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没过多久,同乡就回家了,她说着带有浓重方言气的话,笨拙地组织词句,努力地应对主管的斥责。在这里的第三年,她已经可以相当标准地说好普通话,甚至会说一点这里的方言,但她开始很少说话。在厂房里,待得越久就越发像一棵沉默的树,没有什么需要说的。反驳不必要,灰白色的的病痛不重要,连悲伤都无声——宿舍和厂房的墙壁上偶尔会有歪斜的字迹,像日记也像诗,却零碎且依然沉默。
这里有浓烟、异味,无处不在的灰尘和大量的喧闹,来自流水线机械的轰鸣。在这样的底色下,其余的声音总显得突兀,尤其是吵骂声和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她没有想过要在这里待很久,但是一留也是六年。
也许下个春天就应该离开了。
她取出笔记本,刚在新的一页落笔,电话声就响起来。
黎平接起电话,那边的声音带着哭腔:“你现在在家吗,我想见你。”
第5章 小熊陶瓷杯
八 小熊陶瓷杯
这是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张远换过了衣服,抱着膝盖坐在布艺沙发上,从头到脚包裹着她的是黎平的毛绒浴巾,干净的清淡的花香气萦绕周身。半干未干的刘海湿漉地贴在额头,落在睫毛上有点痒,她没有眨眼,只是盯着桌子,目光迟缓而细致地扫过面前的陈设。这里一如既往地简约整洁,桌子上摆着一个白色水壶和两个陶瓷杯,空着的那个杯子上挂着水珠,而另一个杯子上方,是黎平的手。黎平正在用勺子一圈一圈又一圈地搅拌陶瓷杯里的热牛奶,好让里面的白糖更好地化开。然后她把杯子双手捧起,递给张远。
张远接过杯子,垂下眼睛不敢抬头看黎平的眼睛。她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热。
手心里传来融融的暖意,张远混乱的脑袋里首先想到的是,为什么黎平这里会有两个陶瓷杯?还是同款的印着一对褐色小熊的杯子!
黎平蹲下身,轻轻把张远的刘海拨到两边。然后张远听到朦朦胧胧的一句:“怎么脸这么红?是不是感冒啦。要去躺一会儿吗?”
“不…不用了,应该还好,”张远感觉自己乱七八糟的,“就,还好。等下应该就好了。”
“好,那你先歇着,等下再和我说。”
窗帘拉得严实,窗外雨声绵密、忽远忽近。一杯牛奶喝完,张远觉得自己的四肢大脑终于回到了它们应该在的位置。她开始一下一下偷瞄对面正在画画的黎平,黎平好像觉察到什么,抬头刚好对上她的视线。然后黎平问她:“缓过来了?”
“嗯,”张远点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外面的雨好大。”
“也就是你现在身体好,想怎么淋就怎么淋。之后还是要记得带伞。”
“下过这两场雨之后就快要到夏天,”黎平说着,绕过桌子,坐到她旁边,“明年春天我就辞掉工作离开这了。”
张远瞬间坐直:“去哪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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