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小丫鬟
作者:春未绿
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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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锦娘又是被隔壁郝婆子尖锐的叫嚷声给吵醒的,她捂住耳朵,好容易又有了睡意,以为郝婆子会消停,刚放下捂耳朵的手,听到的却是抽抽噎噎的哭泣声,在这万籁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听的出来,这是郝婆子那新儿媳妇的哭声。
说新媳妇其实也不新了,嫁过来约莫三载了,锦娘她们家三年前搬到这里的时候,隔壁郝婆子还专程过来送过喜糖。
可为何婆媳反目至此,她也知道缘故,其一是因为新媳妇嫁妆甚少,其二便是只生了个女娃。
若是在现代,婆家不满意,顶多嘴上说几句,甚至还不敢做的明目张胆,谁都不愿意背负一个重男轻女的罪名,然而在这坑爹的古代,郝婆子甚至还能得到一句表扬,你道为何?毕竟,郝婆子没像别的人家偷偷溺死女婴。
讽刺,真是太讽刺了!
瞧,方才那幽咽的哭泣之声仿若消失在空气中了,取而代之是鸡鸣三声之后的舂米声。
翻了个身,锦娘继续闭眼,可她怎么也睡不着了。索性坐了起来,原本经常摸开关准备开灯的手顿了一下,自嘲道哪有电灯啊,继续躺平。
这北宋的蜡烛可不便宜,一根蜡烛就得二百文,她舍不得点,现在家里可算是精穷了。
其实她刚穿过来的时候,那时候仿佛才半岁一岁的样子,魏家算不得很穷。父亲魏雄是家中老二,他既没有兄长灵秀聪明,也没有弟弟的讨喜能耐,唯独就是生的魁梧壮实,于是便从安陆府投军到汉阳军做厢兵。
后来还被选为禁军中,待遇十分丰厚,还能带上家眷,锦娘还要求读了三年书,爹娘那时也能欣然应允。
然而九岁那年,爹跟着的那位头头死了,又遇上禁军裁军,一家三口回到了本籍安陆。
回乡时魏家还算颇为殷实,魏父没有别的手艺,只能买了一头骡车专门替人拉人或者拉货赚些车马费。俗话说的好,守业还比创业难,魏父是个豁嘴子,手里多少银钱,别人是藏都藏不完,他却对人不藏私,什么都说给别人听。
自此之后,亲戚们借钱的,邻里之间拉拽他去赌博打牌的与日增多,还有坐了马车赖账的,手里的银钱几乎是如流水般花了出去。
见状不好,恰逢父亲送亲戚回家时,被人拦路碰瓷,惹出官司,索性她就强烈要求魏父魏母来江陵府买宅。
这江陵府是荆湖北路的首府,虽然和两浙路的杭州府和平江府无法相提并论,但也是号称“平时十万户,鸳瓦百贾区。夜半车击毂,差鳞衔舳胪”的地方。
再者,此地要冲之地,南来北往的船只都要经过,尤其是她们所住的城南江津,堪称是“舟车之会”。
魏父总怕城里人瞧不起人,想起城郭附近置办房产,又是锦娘拿出魄力,让父亲买在江陵城中心。上等和中等的宅子她们买不起,只有这一处极小的下等房舍,没有院子,就是两间房,一间小厅配着狭小的厨房。
如此这般都花了一百八十贯,魏父历年也不过积攒了二百贯,还有剩余的十贯,爹娘倒也舍得。给她花了三贯置办了家具,一张床,小小又窄的顶箱柜子,还有一张几案,如今顶柜几乎掉了漆,柜门还关不拢,几案的桌角更是断了半块。
不是她狠心要她爹花钱,实在是他爹手里放不下钱,亲戚朋友祖父母恨不得掏空她家,买处宅子,好歹还有些产业在。
自从三年前一家三口定居在这鸡鸣巷后,魏母还生了个孩子,便是锦娘的亲弟弟,现下不过才三岁。一家四口倒是分三处做工,她爹替人赶车,一月一串钱,约莫三五百文,她娘带着弟弟在一家脚店的后厨帮忙,而她则在一家绣坊做绣娘。
学徒前三年都没有月钱,只有每年给她们做一身新衣裳,锦娘运气也好,她进那绣坊的时候,人家同一批的学徒已经是学了一年了,她却因为能写会画,绣坊的掌柜只算她两年便能拿月钱。
好容易从去岁开始每个月拿工钱,家中稍微宽裕了一些,哪里知晓祖父魏老爹过世,又因伯父瘫痪在床,魏老爹的丧事都由她爹操办。
一场丧事下来,魏家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银钱几乎耗费干净了,就连锦娘的私房都搭进去了不少。
就这样迷迷糊糊的想着,都不知是何时睡着了,还是被一阵敲门声叫醒的,锦娘趿着鞋子开了门,门外站的则是个年轻的妇人,她里面穿的是秋香色绿葛麻的抹胸,下边是同色的纨裤,系着雅青色的合围,外边则是套的一件药斑布做的絁衫,头上戴的是一条檀色苎麻的头巾。
“娘。”锦娘连忙喊道。
她娘姓罗,小字玉娥,原系安陆府一个贫家女儿,容貌却生的很好,脸白如玉,手如水葱,纤细袅娜,外表看是个娇花嫩柳,实则是个爆碳的性子,有个诨号叫“玉面罗刹”,极其擅长与人吵架打架,前几日回家差点把闹事的亲戚用菜刀砍了。这和她丈夫魏雄完全不同,魏雄名字威武,外表魁梧,威风凛凛,还当兵数年,但其实是个懦弱耳根软的性子,且对外人的话深信不疑。
罗玉娥和亲戚们也是处的不好,情绪一激动喊打喊杀,双手专门留着几寸的长指甲,就是为了挠人。不过,她虽然对外头不客气,但她有个好处,对自己家里人倒是极其袒护。
瞧,锦娘现在都十二岁了,只要她在家中,早饭都是端到床边吃的。
罗玉娥见女儿打着哈欠,又道:“吃了早饭就赶紧去上工,这几日回去奔丧,耽搁了好几日呢。”
“女儿知晓。”锦娘接过她的早点,一枚水煮蛋,一个油糍。这卖油糍的就在她们巷口卖,一文钱一个,炸的圆圆的,香脆可口。平常早膳罗玉娥不会买这些,顶多一碗水饭,一碟咸菜,但回家奔丧还守灵了七日,一家人都快累瘫了,现下便是打打牙祭。
罗玉娥觑着女儿,见她吃的欢快,心里感慨女儿相貌身段浑然不似自己,若是少吃些,变得苗条些好,都十二岁了,明年十三就要说婆家了,看起来跟水粉汤圆似的,白白胖胖的。
是的,锦娘身量中等,身材丰盈,短圆的脸庞,弯弯的细眉,薄薄的唇儿,藕节似的胳膊,还生的一对招风耳。只一双杏核眼生的极好,又有两个酒窝,平添了几分娇憨可爱。
她这样的身形相貌若是在唐朝必定还算可以混一下,但是在宋朝这个以纤弱、瘦弱为美的朝代,就不吃香了。
只不过锦娘也不在意这些,贫家女儿生的太过貌美,可不是一件好事。
用完早膳,她从枕头底下拿了两串钱,一串先给了罗玉娥:“娘,您和那脚店的老板既然干了一场架,再去就不好了,这是一吊,您先拿着开销。”
罗玉娥赶紧推辞:“你这孩子,我手里还有钱呢,用不到你的,这一年来,你贴了我们多少银钱,快拿走,快拿走。”
“娘。”锦娘直接塞在她袖袋里:“您就拿着吧,咱们一日三餐都靠您操持,眼看要入秋了,弟弟还没棉衣棉裤呢,二两绵就七十六文,一件棉衣里用的绵就要四五百文,衣裳做下来就五百文了。”
北宋的衣裳可不便宜,现在棉花还没广泛种植,平日穷人多穿里面放着乱麻的缊袍,锦娘之前也是夹衣缊袍一起穿,还是前年绣坊发了一件下等绵做的棉衣,她才有棉衣御寒。
然而弟弟却没有一件像样的棉衣,他现在穿的还是三姑奶奶家给的里面绵都黑了。
罗玉娥只好羞愧的接下,嘴里念叨道:“这可是我们做爹娘的不是了。”
锦娘看了她一眼,万般不舍又似乎下了决心似的,拉着罗玉娥坐下:“娘,我打算跟着陈娘子一起去汴梁。”
“汴梁?”罗玉娥立时就否了,“你姑娘家家的去那么远做什么。”
锦娘道:“去年我们蜀绣阁的陈娘子帮府公家的小姐做了一件嫁衣,那府公的女儿是嫁到汴京去的,正好汴京的亲戚们看到了都说好。这可不,府公娘子的妹子她家也好几个女儿快到将笄之年,就想请陈娘子过去做针线上的人。陈娘子要挑四个人一道上京,正好就挑到女儿了,女儿本不愿意离开爹娘,可若是不去,将来便是眼睛绣瞎也挣不了几个子儿。”
刺绣这个行当很讲究资历和经验,若是有在大官家做过的经验,那将来再去别家做,你就能要到一个很好的工钱。
罗玉娥却忧心忡忡的:“那些大户人家可不是那么好去的,你明年再过一年,可就是说亲的年纪了,你去的那么远,反倒是耽搁了自己。你如今好歹是自由身,给人家做奴婢,任人打骂娘舍不得啊……”
锦娘知晓她肯定要先说服母亲,此事才能够定下,于是她道:“娘,现下官府都禁止卖贱口奴婢呢,我们又不是典卖进去的,不过是雇佣三年,等三年期满,女儿就自由了,她们对咱们这些外面雇佣的,哪敢下死手啊。”
北宋是贱口奴婢和雇佣相互存在的,但多半都是雇佣而去的,且宋朝废除了贱籍,不能喊“贱民”,都要称呼“女使”。贱口奴婢没有户籍和身份,雇佣的人力却是是良人,是国家的编户齐民。
见母亲还在犹豫,锦娘又道:“再说了,如今连官家的衙内们(衙门是指公子少爷)娶妻,都是不看门第,只看嫁资。女儿又没什么花容月貌,再没有嫁妆,便是在家恐怕也难嫁,即便真的寻到婆家,也是和隔壁郝婆子的儿媳妇一样将来被人嫌弃。好歹,陈娘子许诺我,说府公娘子说了,原本许给我们四个绣娘的工钱是一个月一贯,我因为会画,她家还特地给我一个月一两的银子,那府上可不是寻常的富户,只苛待下人的,那是当大官的人家,想必赏赐也不会少,总比女儿在蜀绣阁一个月七百文的强。”
在蜀绣阁只能做个绣匠,还都是绣坊接活,自己也很难接到私活,拿的钱也就不多了,这一贯相当于一千文,一两银子相当于一千二百五十文。
罗玉娥想起丈夫当年做厢兵时,一年三十贯,做禁军的时候,一年五十贯。若丈夫还在当兵,哪里需要女儿给人家做使女。
她握住女儿的手,还是舍不得:“那也不多啊,谁知道陈娘子是真的带你们去,还是把你们诓去卖了。”
母亲的担心,让锦娘忍不住落泪,但她还是坚持:“其实女儿去汴京,还有个不切实际的打算,朝廷的文绣院,每隔几年都会在民间招技艺出众的绣娘,若是女儿有幸能进去,一个月不仅两贯的月钱,还有这层身份镀金,说不准给官家和娘娘做衣裳都使得呢。您看陈娘子,仅仅是从师文绣院出来的师傅,她如今一个月就十贯的月钱,是我们的十倍,可能更多还不止这些。”
“您再看咱们住的这房舍,才两间屋子,弟弟现在还小,能跟着你们睡,可将来总不能一直这样吧。”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要知道北宋的中户人家以家中资产一千贯为标准,锦娘在现代好歹还是个小康之家,她在古代不求大富大贵,也想要奔小康啊。一家人窝在一起是很好,但是若没钱,全部人都一起受穷。
话音刚落,见她娘终于点头,只是道:“你小姑娘容易被花言巧语蒙骗,娘跟着你去见见那陈娘子和绣坊的掌柜再说。”
锦娘也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她早就把爹娘当成她亲爹娘一样了,她不愿意让她们一辈子受穷,活的不恣意。
即便是为了爹娘,她也会努力的。
[2]第 2 章
锦娘带着母亲去见陈娘子,殊不知二人见到双方都很惊讶,罗玉娥惊讶的是陈娘子一介女流之辈,却住这么好的宅邸,两边阔气的抄手游廊,院子里青砖配着粉花,两个系着红色汗巾的丫头立在月亮门前伺候,小小绣娘竟有这般体面气派。
再说陈娘子平日很欣赏魏锦娘,这姑娘聪明擅机变,刻苦努力,在绣坊从来都是最早一个来,最晚一个走。绣技的活计一般都是母传女,传承下来的,她却是唯一一个什么都不懂进来的,起初连分线都不会,据说她把攒下的十几贯还私下拿去学了裁剪,如今在绣坊手艺数一数二,如此陈娘子才特别要求带她过去。
只是锦娘这孩子吧,别的都好,模样只能算中等,因为长的胖,肉都把轮廓模糊了,看起来憨厚的紧。没想到她娘却是个纤细白皙的美人,还生的极为标致,任是谁也看不出这俩居然是母女。
但她没把这些说出口,只是觉得很诧异。
罗玉娥要问的话就多了:“陈娘子,我听说我们家女儿要跟着你去汴梁,这是真是假?”
“是真的,人选我也已经选好了,她们的绣品我都拿去给府公娘子过目了。”陈娘子倒是不觉得谁会拒绝,这是多好的机会啊。
可罗玉娥道:“那高门大户的,万一被人打了可怎么办?”
这是她作为母亲最担心的。
陈娘子笑道:“您是多虑了,越是高门大户越要脸,喜欢仁厚待人,反而是那些贫寒乍富的人家喜欢作践人。况且,说句不怕你说的话,咱们江陵有些能耐的人不是往两浙路跑了,就是往汴京跑了,若锦娘去了汴京,将来凭借手艺得主家青眼,再说一户好人家,不比这里的日子好。”
说起这个,她又看了罗玉娥一眼:“您看方才我让人搬出去的捧盒,那是人家送来想走后门的,我偏只看重能力才干,从来看不上那些没本事的人。人家是求着都要去汴京,这么好的机会您还不同意?”
其实话说到这个份上,罗玉娥心中已经是有八九分肯了,但她搂着女儿道:“三年之后我女儿就要回来,只是不知怎么回来?我知道您提携她是好心,可我做娘的还是怕。”
“真是娘母子想到一处去了,锦娘也问过我,将来怎地回来?如何通信?我说蜀绣阁开动汴京去了,有什么夹带都可以让他们帮着带。您放心,我绝对不是拐子,我家还在这儿呢,我女儿迎儿还有丈夫都在江陵。”陈娘子知无不言,很是妥当。
如此,罗玉娥才福了一身,上前道:“我女儿就托付给您了。”
一直在旁听母亲和陈娘子敲定了事情,锦娘才彻底放下心来,陈娘子又拿了契约出来,签完之后给家里人一份,陈娘子自留一份,到时候到汴京给周家。
举凡雇佣人力,寻专业的人员,便由行首推荐促成雇佣事宜,这和卖儿卖女不同,要买丫头子伺候是找牙婆。
陈娘子把纸折好,笑道:“我自个儿也是一纸契约,锦娘识字,应该认得这上头约定好了三年之后的冬至节就到期了。将来若是周家爱重她,舍不得她离开,你们也想留在周家,再重立一张契就使得了。”
锦娘迅速摇头,主家再好,谁愿意真的为奴为婢啊。
陈娘子见她如此,倒是欣慰一笑,又叮嘱道:“记住了,三日之后的卯时三刻在渡口相会,我在那儿等着你们。”
罗玉娥和锦娘都连声道好。
却说这陈娘子等二人离开之后,又亲自去了知府衙门,见了知府的娘子,说了人手安排妥当的事宜。
知府姓何,进士出身,来江陵做官已经两年有余,其家中大娘子何夫人据说娘家来头不小,娘家出自宰相之家,方才还在锦娘母子面前一派悠然的陈娘子,此时极其小心。
只听那何夫人淡淡的道:“既如此,我知道了,这些绣女们都是好人家的孩子,你们且不能苛待了她们。”
陈娘子唯唯,才恭敬的退步出去。
等她出去了之后,何夫人身边的嬷嬷道:“要奴婢说这汴京什么好绣娘没有,怎么偏偏让咱们从江陵送过去,将来若是不好,怪到咱们头上可不好。”
何夫人笑道:“你看的太浅了,我妹子是周家的长媳,我那两个嫡亲的外甥女一个十三,一个十一岁,只签三年的契,多半是供她们出阁用,至于还有两个庶出的,怎么好便宜她们?这次送去的五个人,三年单工钱就快五百贯,那些小妇养的,用的起吗?”
嬷嬷也跟着笑,她很清楚,何夫人和周夫人姐妹二人无论是在闺中还是出阁后,都是个顶个的能干,十个男儿也未必能及她们,只不过这姐妹俩都善妒,何夫人下嫁还好些,周夫人却是平嫁,面子功夫得做好啊。又要为自己的女儿谋好处,又不愿意便宜别人,这才有托何夫人送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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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的功夫对锦娘是稍纵即逝,她头一日亲自买了几两绵,扯了几尺布头,帮弟弟做了棉衣棉裤,又把她头一年绣坊发的棉衣和夹衣线松了的地方补了一下留下给母亲,接着又给家里买了几块肉,留了一坨践行的时候吃,其余的嘱咐罗玉娥做成腊肉,也好让她们过个好年。
爹娘二人帮着她打包行李,被褥、床褥、被衾等等全部压的实实的在一口布袋里,又准备了两个包袱,一个包袱装几件衣裳鞋袜,另一个包袱装的吃食,有一坛咸菜,十颗煮熟的鸡蛋,再有烙饼馒头。
一家子几乎忙的了半夜,罗玉娥又悄悄喊锦娘进去,锦娘有些累,还不耐烦道:“娘,我还想歇息一会儿呢,您又有什么事儿啊?该不会又是说打架先拽人家头发的事儿吧……”
罗玉娥把女儿哄了过来,才道:“不是,你已经开始长大了,娘要教你缝月事带,这月事是每个姑娘家都要经历过的,娘又不在你的身边,只好提前教给你,日后若是来了月事,千万别怕啊~”
不知怎么,锦娘鼻酸了。
[3]第 3 章
初冬的江陵白日天气晴好,早晚却很冷,锦娘一身靛蓝的夹袄,头发梳成丫髻,正随着爹娘上了马车,今早一家子都送她去渡口。
罗玉娥抱着还在睡的儿子,只恨不得把昨日未尽之言说的更多:“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次是你机灵,被陈娘子选上的事情,亏你憋到最后才说,连你们绣坊的人未必都知道,若是还像以前,真的是被人坑死了。”
“女儿记下了。”锦娘抿唇应是,也只有亲娘才会这般殷切叮咛,但这也是源自于上次她就被坑过一次。
上回绣坊的胡娘子接了一个活,递了几张花样子让房长发给各房做,若是绣好了的,到时候手艺好的就去本地富户家做衣裳,这样一单活计赚的肯定不少。没想到房长把花样子昧下来了,她只自己私下学着画,并不告诉花鸟房的众人。
虽说这房长后来虽然没被选上,但这事儿也的确让锦娘凡事多留了一个心眼。要知道这房长平日可是以憨厚老实著称的,人看起来很热心。
可见人家平日九分的好,都是为了一分为自己谋私,十足十的憨面刁,可见人不可貌相这话还是有道理。
但锦娘也有话吩咐她娘:“我会给你们写信,但是托蜀绣阁的人带回来,只恐中途怕还被人拆看。”
“怕什么,又不是写什么不好的。”罗玉娥大大咧咧的道。
锦娘知道她娘就是这样一个做什么事情都觉得光明正大,不怕人窥见的人,可这样不行啊:“娘,那万一我说的是我攒的钱的事情呢?罢了,您记住了,我一般不会托人带钱回来,因为带钱回来,恐中途被人昧下,但是衣物那些,我会包好包袱,写在信里,他们若不给或者推脱遗失了,那就找他们算账去。”
一听说吵架打架,罗玉娥眼睛都亮了。
锦娘也是忍俊不禁。
她们一家四口到渡口的时候,天还是伸手不见五指,连陈娘子也似乎才匆匆过来。罗玉娥便数落丈夫和女儿:“每次你们俩都慌的跟急脚鸡似的,我说晚点到吧,偏偏这么早过来。”
“娘,现在早点过来,一路畅通无阻,等再过一会儿这里就围的水泄不通了。”锦娘看了这江津渡口,被风吹了一下,她才放下车帘。
外面的魏雄搓着手笑道:“锦娘,爹在外面替你看着呢,别伸头出来。”
锦娘笑道:“等会子我和陈娘子她们上了船,你们就在渡口那个地方过早了再回去,阿弟早就和我说想吃一碗鸭汤面。”
罗玉娥立马问:“你是不是想吃啊?让你爹给你端一碗来。”
“不用了,我到绣坊上工的时候,中午不回来,常常在这里打牙祭,什么没吃过啊,你们不必管我。”
几人正说着,方见陈娘子匆匆过来了,锦娘连忙从车上跳了下来,其余和她一起去汴京的绣女们也都过来了。本以为还有机会道别,不曾想船一靠岸,就开始让搬行李,来不及道离别,就已经和家人分离了,锦娘忍不住红了眼睛。
还是陈娘子劝道:“快回舱里去吧,外头风大,你们几个也好生熟悉认识一下,将来可是要在一起共处三年的。”
如此,锦娘方才进去,她的床铺她爹已经是替她铺好了,毕竟她爹魏雄禁军出身,动作特别快。旁的人却还在铺床,她便坐在床铺上把刷牙子,澡巾子、木盆都拿了出来,听对床的姑娘道:“你是哪儿人啊?”
锦娘望过去,见她个头小小的,皮肤微黄,人纤细玲珑,头上戴的两样绢花,倒是打扮入时,遂笑道:“我原籍安陆府,后来爹妈在这里置办了房屋,就一直在江陵府了。你呢?我听你口音和我好像。”
那姑娘笑道:“我也是安陆的。”
其实在这个年头能够认得几个字,还能够有手艺的,家境都算不得很差的。真正穷的人,莫说是纺织绣花了,成日在家跟着做农活照顾弟弟妹妹都来不及呢。
她二人只浅浅交谈一句,另外两位姑娘也加入了,大家按照年纪叙齿,年纪最大的秦霜十三岁,她也穿着粉袄,但是竟然是用绸子做的,头戴插着两股钗,连她的铺盖看着半旧不新,却也比她们的好。
年纪第二大的是和锦娘最先搭话的同乡,她叫方巧莲,年纪排第三的叫江善姐,一身灰褐色的袍子,脸上长了一些暗疮。
“这么说来,陈娘子是各房选一个了。”锦娘笑着。
这绣坊专门绣花又分为四个门类,人物、花鸟、虫鱼和山水。锦娘本人就是花鸟房的,其余三人又是各房头的。
又见秦霜儿拿了一捧炒蚕豆分给大家吃,方巧莲接过来还笑道:“方才我见有人送你过来,是你妹子吧,生的挺漂亮的。”
秦霜儿表情也有点怪:“那不是我的亲妹子。”
“难不成是堂妹?”锦娘也拿了一把蚕豆,准备把她带的烙饼分给大家吃。
却见秦霜儿道:“也不是,我亲爹在世时,原本是小官儿,还在姑苏一带做官。后来上七岁我爹死了,我娘回了江陵老家,又改嫁了,我娘只有我一个,现今继父家里还有一儿一女。”
“原来你是官宦家的女儿啊,怪道你与我们穿的不同。”锦娘这才恍然大悟。
秦霜儿笑着谦虚道:“什么官宦,我爹以前也只是个小官。只不过我娘改嫁到这家里,家里人多耗费大,我穿的这些都是我娘的嫁妆做的,若是我不穿,怕是早就被人拿光了。”
锦娘唏嘘道:“难怪如此的。”
一个家里,男主人若是一去,女人若是无法支撑门户,即便有钱也会被人掏空。
秦霜儿看的出来很懂人情世故,很快也夸起锦娘来:“你家看起来很殷实,又有房舍,又有骡车的。”
“别提了,就是买了那房舍,所以手里没钱了,好容易爹娘攒了些钱,我祖父一死全花光了,我祖母虽然跟着我叔父做活,却还要我爹每个月给钱,为这我娘都气的不行。家里是等着米下锅,否则我哪里会去人家家里做使女呢。”锦娘半真半假的哭穷。
人别把自己说的太富,这样遭人嫉妒,也别把自己说的太穷,否则人家东西第一个不见了就找你,把你当小偷,这是她亲身体会。
那时候她爹还在禁军时,她读的女学里多半是富商或者秀才的女儿们,她就因为老实说了自家爹原本是厢兵后来做禁军,都被人孤立瞧不起。
江善姐在旁道:“我家里是没有这些婆媳困扰的,我祖父母早已过世了,我爹比我娘大十八岁。”
“你娘多少春秋?”锦娘问起。
“我娘今年三十了”。江善姐笑。
锦娘点头:“你娘和我娘年纪相仿呢,可是你是怎么会绣花儿的呢?秦姐姐是家学渊源,她母亲就是学过苏绣的,难不成你和我一样,半路出家?”
善姐迅速摇头:“这倒也不是,我娘会纺布,我家我爹种田,原本我是跟着我娘纺布的。我们隔壁住的是一位姓冯的塾师,我无事时跟在外面认得几个字,又跟着冯娘子学针线,三岁我就会拿针了。”
“我五岁开始拿针,比你大两岁,她说技多不压身,所以从小就让我跟着别人学的。”方巧莲淡淡的道。
众人或多或少能看的出来,方巧莲的娘之前离开的时候就和陈娘子说了,说她家孤儿寡母,她在知府家的小厨房打杂,很不容易。
大家是各有心事,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到了中午,锦娘把自家烙饼拿出来分给她们吃,还一人分了一颗鸡蛋,见她这样大方,方巧莲也不小气,把她娘给她的府公家的点心分给她们。
陈娘子在舱外听到她们说话分东西吃,也是忍不住笑了,又走出去和何家的下人说话。何家要带节礼上京,就是租的这条船,陈娘子和何家跟过来的窦婆子道:“这些孩子背井离乡,也是不容易,不比我们在外头做惯了的人。”
“你也是多余操心,将来去了周家,富贵迷人眼,还说什么背井离乡的话,恐怕到时候一个个都不肯回来了。”窦婆子是何夫人的陪房,自诩一双火眼金睛阅遍千帆。
陈娘子笑道:“是我带她们出来的,将来还要在一处做事,我只想怎么把事儿办好,不拖我后腿就好。不过,还想请窦姐姐教我,也别让我去了周家两眼一抹黑啊。”
窦婆子见陈娘子不似那等奸猾之人,对自己也不错,她又有意卖弄一番,先道:“周家原籍在姑苏,也算是书香门第,只不过周老爷子年少时父亲去世,由寡母抚养长大,后来因为才学好,被资政殿学士韩家选为女婿。这韩氏进门诞下两子便撒手人寰,后来周老爷子又娶了韩氏的亲妹子小韩氏为妻,偏小韩氏无子,只生了个女儿。”
“如今那家里,周老爷子死在了泉州任上,长子也就是现任周家家主,很是出息,甲科进士及第,娶的是周老爷子的同僚之女,也就是我们姨太太,我们蒋家本也是宰相门第,算得上门当户对。次子恩荫出仕,不爱读书,倒是很机变,也是续弦了一房读书人家,至于还有个老幺,那是偏房所出,只跟着打理家业罢了。要说你们要去的大老爷家里,他家正头娘子蒋氏生有长子今年十八,在国子监读书,又有两个女儿,大的叫师师,小的闺名叫慧慧,房下还有两位小娘,一个生了三姑娘令令,另一个生了四姑娘素素,三姑娘的小娘是蒋大娘子的陪嫁丫头所出。至于她们的性子,我也是三五年才见一次,也就不清楚了。”
陈娘子慢慢的捋了一遍,不禁咋舌:“周家果真是人丁兴旺,人多我们倒不怕,就怕家中不平静。”
窦婆子打了个饱嗝,摆摆手:“这有什么,你们针线房躲在一处,到时候满头做活,也是清静。况且你们是大房请过去的人,别的房也不敢那么没眼色。只不过,我有一句话嘱咐你。”
陈娘子提心吊胆的道:“什么话,你只管说,我那里还有一角羊羔酒孝敬你老人家。”
“蒋大娘子的儿子周大公子正在议亲,平日她就严防死守的,连亲戚们家的小娘子们都不大待见。我瞧你们这跟着去的几个丫头,有人的心思看着就不纯,若是作出些什么不三不四的事情出来,小心你被连累的分文不赚是小事,到时候被打烂了脸都没处伸冤去。”窦婆子断断续续的说起,到最后,醉倒在椅子上了。
[4]第 4 章
夜深了,锦娘闭上眼睛,她有一种在大学宿舍的感觉。想她穿越前刚提前还完贷款,房子也装修好了,还没进去住,竟然就穿越了。
说来她前世也和这辈子差不多半路出家,原本大学学的小语种专业,后来因为特别爱追剧,尝试开始做编剧,起初是业余开始写,后来慢慢就加入了工作室,好不容易有她编的一部剧算是小火了一场,却又被某平台的一个小博主开始逐帧吐槽,骂了个狗血淋头。
加上那部剧还有位人气颇高的流量明星,本来黑粉也多,到处扩散,导致她好容易出圈又泡汤,还好她坚持了下来,收入也算不错,从十八线普通家庭走出去其貌不扬的女孩子最后在一线城市买了房子。
唉,一朝回到解放前。
还好她绝对不是容易被打倒的人,她这两年也一直贴补家中,平日的工钱一年共八贯多,加上逢年过节掌柜的赏赐,一共十贯多。她有五贯都给家里了,另外的银钱跟着裁缝学裁剪,如今手里也不过两串钱。
翻了个身,她很快进入梦乡。
船上的日子很是无聊,因船太晃,也不好看书做针线,众人要不就睡觉,要不就说说闲话。何家专门雇了人烧饭,这一路她们吃的是何家的饭,中午是杂饭一样,菜是酸菜豆腐,酸菜里还有沙子,锦娘都用筷子先挑了出来。
秦霜儿气的摔筷:“咯的我牙齿都快掉了。”
“是啊,吃的比咱们在绣坊的烂叶子菜还不好。”方巧莲也如此道。
其实锦娘何尝不是如此,她娘手艺挺好的,但是现在也没办法,她只好拿出她娘的咸菜就着饭吃:“嗯,我娘腌的萝卜酸酸甜甜的,配着这汤汁儿还挺下饭的,好吃。”
秦霜儿哭笑不得:“怎么你吃什么都喊好吃啊。”
锦娘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这个人就是不挑嘴,所以喝凉水都容易长胖。”她是真的不太挑嘴,前年吃咸菜吃了一年,她娘都破口大骂,她依旧能够下咽。
“锦娘,其实你刚进绣坊的时候我见过你,当时还挺惊艳的呢,以后你瘦下来肯定好看。”方巧莲挺认真的说道。
锦娘笑着摇摇头,她前世也是嫌弃自己一下胖了三十斤,气的要减肥,没想到就因为肉多,被小汽车撞了一下,都只是脚扭了一下,甚至身上没任何毛病,之后她就逐渐接受自己什么样都行,只要身体健康。
况且,她反而觉得现在这样其貌不扬进周府是好事儿呢。
只不过当江善姐从外面倒了尿桶进来就不忿道:“原来咱们吃的是何家的下等饭,她们跟着去周家的管事还有四个菜一个汤,窦婆子那里十个菜,就是陈娘子也有好几个菜呢,我瞟了一眼,有炸的又枯又大的肉圆。”
枯是一句方言,意思就是用油炸的很干巴的意思。
这话说的锦娘都有些馋了,又听方巧莲道:“我们本来就不是何家的人,能吃一顿下等饭就不错了。只有主子身边的大丫头,和贴身伺候的丫头们才有小灶,我不清楚周家如何,反正在何家,是这样的。”
她们四个人中,只有方巧莲的娘在大户人家做工,所以她了解的最清楚。
吃个东西原来也分三六九等,甚至方巧莲还道:“这受宠的主子和不受宠的主子也有区别,看似份例差不多,其中区别大了。她们的月钱未必有咱们高,可是主子穿不完的衣裳首饰赏钱,若是家生子的婚丧嫁娶全包括在内。”
大家听的目瞪口呆,锦娘就很清楚这其中区别了,这就类似于体制内和私企的区别,体制内工资看似并不高,但其实双边公积金,社保都交的相当高,还是铁饭碗。私企就不稳定了,有时候工资高,流动性还大,没保障。
出门在外,大家其实都很节俭,船在京西南路的襄州府靠岸时,她也只舍得拿出一文钱买两个馒头打打牙祭,再用一文钱买了一贴咳嗽药,另外一文钱买了一捧腌藏的蔬菜。
好在过了京西南路就进入河南地界,很快就到了汴京,她们弃船转板车,沿途看东京。彩楼欢门鳞次栉比,大伯们站在门口迎来送往,还有腰间系着青花布头巾的焌糟们为客人换汤斟酒,除了正店之外,脚店也是十分热闹,人群往来络绎不绝。
“汴京真的比咱们江陵繁华许多。”
锦娘听江善姐感慨,也是忍不住点头。
穿过大街中央,便又往马行街向北,这里却是医铺林立,妇女产科,小儿病症,连专门治耳聋的药都有,街道两侧坐诊的大夫们都穿配金紫服饰,看着就气派。
她们这些女孩子还想多看看汴京风貌,但是很快就从甬路街到了乌鹊巷的周家。
锦娘扯了扯自己的衣裳,她们在临下船之前都把自己的新衣裳拿出来了,她有一件浅紫色的貉袖,当然不是用狐裘做的,而是把之前她小时候穿的棉衣的绵拆下来做的,配着乳白色的裙子,腰间系了个自己做的紫色的长绦带,头上则梳着双垂髻,看起来既清爽又雅致。
比起她来,秦霜儿就更打扮的喜人了,栀子黄的旋袄配着杏黄色绣蝴蝶的旋裙,同样的双垂髻,她还缀上了两朵绒球似的花来。
然而她们来的不巧,周大夫人蒋氏的娘家堂嫂去世了,她奔丧去了,连蒋氏的陪房也一并都去了,锦娘和其余三位绣娘还有陈娘子一并坐在一个偏窄的院子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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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娘以为的封建压迫是或打或骂,实际上从进门一开始,她们就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甚至在这里坐着等安排都不敢说一个不字。
真正的压迫是彻底被无视。
等,继续等吧。
坐在这里水米也不敢进,就怕要解手,解手可不知道地方,还得麻烦别人引路。
一直等到午后,见一个穿着绿绫袄红绸裙的姑娘走了进来,她头上插着两根金钗,正拢了拢衣襟,站在门口并不进来,只见陈娘子赶忙站了起来:“给您问安了。”
那姑娘才笑道:“你就是何姨妈那里送来的绣娘吧?我是大夫人身边的嫣红,她现在正从蒋家回来,要见见你们呢。你们一路长途跋涉而来,辛苦了吧。”
“不辛苦,坐的官家的船过来,一路很是稳当。”陈娘子绝口也不提何家的任何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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