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 潜月行
本书作者: Rivetpig
本书简介: “松柏之下,其草不殖。”权谋的风雪一下就是十余年,仇恨和高位压住裴卿的书卷意气。孤影独行之路,蓦然回首,有一人生死相依,重拾他正道本心。义城太平盛世之下,四对性格迥异的有缘人相遇相知,殊不知命运早已在鹿台之夜注定。
【第一卷】第一章 承诺
【第一卷 惊雷春消别冬雪】
初春的晨露还未凝结,义城郊外的喜鹊已乘古道和风而来,象征捷报的马蹄随着两岸青山一同连绵入城,叩开灵周京都威严的城门。
一声裹藏在黑云底下的惊雷,掀起满城雨幕。春雨成帘,丝丝绵绵,顺着裴府湖心亭的屋檐凝聚滚落,仿若断线珍珠般清脆坠地。
湖面送来习习凉风,拂过少女细软的鬓发,羊脂玉般素白晶莹的纤手慵懒地托着脸颊,另一只手执狼毫,悠然游走于纸面。
“小姐,您写写画画一下午了,究竟在做什么呢?”随侍一旁的丫鬟惑道。
“小妍,这是关西的婚俗,我和两个姐姐生在中原,随父亲久居关外。在关西,女子会将对婚姻的愿景写下来,在新婚之夜交给夫君,像二姐那样。”
少女盈盈一笑,杏眸弯起月牙似的弧度,两颊上略有些稚气未退的婴儿肥。
“小姐你也太上心了,我看这桩婚事就是在糊弄你。陛下若把你赐婚给良人也罢,我听说这裴中丞他……弑师弑亲啊……”小妍的声音越说越轻,像是叹息。
少女笔尖略微停顿,长睫低垂,似是密林之中扑翅的蝴蝶。整个灵周都知道,左台御史中丞裴大人相貌昳丽,官居正四品下,深得女帝宠幸,可谓是千好万好,但独这一桩传言,足以毁尽他所有的长处。
思忖间,裴府小厮裴枫捧着红绸而来,在少女耳畔唤道:“柳娘子,喜服备好了,放在您房内。”
柳思月并未应声,小妍附身在她耳畔轻声重复了一遍,她才回过神来。眼瞧着纸面上留了一团红豆大小的墨渍,于一排排清秀好看的簪花小楷之间,显得格外扎眼。
此情此景又一回提醒了裴枫,当今女帝赐给他家大人的新婚妻子,左耳是听不见的,于是立即到柳思月右侧笑道:“柳娘子,吉时快到了,您要早些梳妆,这会儿我也该挂红绸了。”
柳思月柔声应下,搁笔将宣纸折起,随后在小妍的陪同下缓缓离开湖心亭。
暮色渐渐合于夜幕之中,此起彼伏的虫鸣声方入耳,转瞬又被席间觥筹交错的笑语盖过。房内红绸暖帐,金龛升腾的紫烟散了一片又一片,小妍进屋来把红烛剪了好几回,终于在一阵喧闹声中把新郎送入洞房。
柳思月透过盖头,见一道朦胧的身影向她走来,同时听到自己似要跃出胸口的心跳声。
裴卿身上有一种莫名好闻的气息,他越是走近,那气息越是熟悉。当她从中回过神来,裴卿已站在她面前。他抬手轻柔地掀起盖头,一张俊俏温和的面庞便映入柳思月眼帘。眼前的男子虽身量纤薄,气质文弱,那双眼眸却有种说不出的深沉。他单是眉眼含笑,而眼底毫无情绪,看着她仿佛看见一个还算合心意的陌生物件。
“初次见面,下官裴卿,见过柳姑娘。”裴卿温柔的嗓音飘入耳畔,柳思月这才意识到,他穿的不是喜服,而是绛红色的凌云服。
从突延边境的孤烟到义城月湖的涟漪,她这一路想象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最可怕的莫过于如今这般——他不记得自己了。
柳思月悬着的心倏然坠落,点点酸涩涌上眼眶。
裴卿见她眼角泛红地垂下头去,料想自己吓着她了,便向后退了两步。毕竟从前也不是没有议过亲,那些姑娘一听裴中丞的名头便害怕得哭了,唯恐避之而不及。这些年在推事院中,女囚犯梨花带雨的模样裴卿见的多了,其中不乏貌美之色,只是常年待在那阴暗潮湿的严刑之所,他提不起半点怜香惜玉的兴趣。
裴卿同平时一样说了几句托词,眼前的少女忽而伸手扯住他的袖子,扬起莹莹玉面羞红着脸:“裴郎,你靠我近些,我听不清。”
柳思月的反应远在裴卿意料之外,他怔默片刻,眸色掠过她一摇一晃的桃花耳坠后隐隐可见一道细长的疤,眉心皱起一丝浅浅的愧色,继而在她右侧挨着坐下,“你的名字是思月,以后我唤你月娘可好?”
“好,我在家中排行最小,哥哥姐姐们就是这样叫我的。”柳思月娇声应下,软绵绵的声音清透又干净,仿佛一股甘洌的清泉散去了他的酒意。
“镇西大将军来信嘱咐我好好照顾你,我府上后庭有一所依傍月湖而建的小筑,景致不错,你来之前一直空置,我吩咐人打扫过了,你先住着,有什么问题随时跟我说。”裴卿交代罢温声道,“我猜这婚事你我多半都不情愿,还是不要彼此勉强。至多五年,待时机成熟,我们便和离。”
柳思月的眸色微微沉了下去,樱唇轻启,诸多思量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默声良久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旋即松开了他的衣袖,悄悄把准备好的红书藏到枕头下,不让他发现。
“那我有个要求。”柳思月明澈的眼眸微微转动,抬眼看他时小心翼翼,但瞳仁里却盛满不容拒绝的坚毅,“你别看我年纪小,我也读过些书,明礼义。夫妻之间,纵然无缘两情相悦,也应是一心一意,再无旁人,你可明白?”
“月娘的意思我明白,你父亲官衔在我之上,你又是逍遥王义女,蒙月娘不弃,二八之年嫁来裴府,我必当把中丞夫人的尊荣悉数奉上,绝不让其他女子分去丝毫。”
“今日是十五,裴郎说的话满月神都听得见,你可不许骗我!”
柳思月甜糯细软的声音里带着几丝急促,眼中漾开孩童般毫无遮掩的欢喜。裴卿想,她哪里是怕自己心意不诚,不过是想再听一遍。十六岁的青葱年纪,仿若半开的梨花,喜欢人家说好听的话,心思又藏不过一夜春华,故弄玄虚、半羞半掩着,实则早叫人看得一清二楚。
裴卿被她这副天真烂漫的模样逗笑:“虽然没听过这位满月神的大名,不知她庙宇何在,神通如何,既然今晚说的话被她听见了,便让她做个见证吧。”
柳思月心里知道,这话并非新婚之夜里夫妻甜蜜的柔情软语,不过是一个冷冰冰的约定,但得到他一心一意的承诺,哪怕只有五年,也是欢喜。
她的新婚之夜,在和裴卿分开的第三年。他着凌云服来,又踩乌羽靴去,红烛摇曳,映着他离去的身影,落寞又孤寂。
裴卿走后,柳思月摊开扯过裴卿衣袖的手,白皙如瓷的掌心沾上了犯人粘稠的血,红的就像这身喜服,浓烈的血腥味一丝一丝刺痛她的神经。
她的裴郎是灵周最年轻的状元郎,曾经何其意气风发,如今已是推事院最严酷的刽子手。他披上这身染满鲜血的红衫,就再也脱不下来,仿佛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困在了三年前鹿台的那个雪夜。
【第一卷】第二章 刁难
一夜雨疏风骤,湖心亭的小径上满是落红,裴枫自天还未亮就开始打扫,一路将小筑内的枝叶和藤蔓扫到小筑门口,见小妍在竹篱下浇花,便小跑两步到她跟前:“小妍姑娘,夫人可醒了?”
小妍见是裴枫,没好气道:“还在婚房睡着呢。我家小姐昨天寅时就起来准备大婚了,为了给你们大人挣几分薄面,那些个繁杂的礼数可是样样周全。你们大人倒好,姗姗来迟……”
“小妍姑娘莫恼,我家大人朝政繁忙,误了时辰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不一早就吩咐我们来栖月居打扫,好叫夫人今日便能住进来嘛。”裴枫笑道,“大人入宫前还交代我们,夫人年纪小,性子软,莫要叫她受了委屈。就看在大人待夫人这般用心的份上,可别生气了。”
小妍听了这番话消气不少,搁下水壶嘟囔:“有劳中丞大人费心了。我家小姐是家中幺女,小小年纪偏还坏了一只耳朵,不仅将军视之如珍宝,几位少爷小姐也是格外爱惜,所以不得不多照料着点。”
裴枫和小妍闲谈间,忽然听见身后一道娇嗔的叫声,二人一并回头,望见一抹碧色身影被门口藤蔓绊倒在地,笨拙地蠕动着。
小妍大叫一声:“是小姐!”,与裴枫登时忙向竹门口跑去。
“我没事……”碧色披风下传来柳思月娇憨的闷声,她忽的扯开披风探出头来,肤白胜雪的脸颊上沾了泥点,明净的眸子微微弯起,格外透亮。
二人望着她灰头土脸的模样忍俊不禁,忙将她搀扶起来t。
柳思月起身拍了拍脏兮兮的衣服,微风卷起披风,每每在空中划出一个小巧的弧度,恰如夏池中迎风微摆的荷叶。
裴枫一面蹲下拾起地上的藤蔓一面道:“都怪小的不注意,忘记把这美人骨送去柴房,让夫人受惊了。”
“美人骨?”柳思月扬起黛眉,好奇的目光在藤蔓上转了转。
“此花唤作美人骨,只在花季夜间开花,从这藤蔓上长出来那么几朵,便足以令此处花香盈室,沁人心脾。大人今晨打理时发现这几棵坏了,便让小的拿去柴房烧火。小的该死,方才光顾着和小妍姑娘说话,把这给忘了。”
柳思月顺着裴枫的话音转动眼波,仔细瞧来,栖月居房内虽然尘灰遍布,没有人住过的痕迹,但这竹篱庭院却是收拾得井井有条,枝叶繁茂,更有四季花草不下百种,一看便是下了心思的。
“可这里空置三年了,裴郎一直亲自打理么?”
裴枫不解道:“夫人怎知道空置了三年?我家大人搬入中丞府也不过才一年多。”
柳思月被倏地一问,一双长睫慌乱地眨动着,支吾好一阵,正愁编不出理由搪塞裴枫,忽然瞧见一个小厮远远地跑来,气喘吁吁道:“不好了!江小姐来了……非要见我们家夫人!”
义城之中,令人闻风色变的江小姐只有尚书令家的独女江莲瑶。柳思月去关西前虽然没跟她打过照面,却也有所耳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江尚书老来得子,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于是宠爱非常。江莲瑶在义城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是有的皇室宗亲都不免要给江莲瑶三分薄面。如今她大驾中丞府,指明要见中丞夫人,必然是为了裴卿。
柳思月心下思忖时,裴枫已领她到堂前。眼前的妙龄少女年纪与自己相仿,身材纤弱,一袭紫色罗裙衬得她肤色晶莹,娇媚无比。江莲瑶侧倚在桌前,薄衫之下微微露出白皙的脖子,黛眉轻挑,眉头轻皱,明显等的不耐烦了。
“你们先下去吧。”江莲瑶朝裴枫和小妍轻挥玉手,小妍闻声迟疑地望了柳思月一眼,眼含担忧,裴枫示意她赶紧走,小妍只好随裴枫一同退到帘后。
柳思月在江莲瑶对面坐下,听得她懒懒地哼上一声,一双桃花眼上下打量着柳思月,“中丞夫人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只是太不懂规矩,会见要客还这般仪容不整。”
柳思月微微挑眉道:“江小姐见谅,妾不知,这里还有不请自来的规矩。”
江莲瑶闻言立即抬眼看向柳思月,美目间已是怒不可遏,勾起艳唇:“你可知自己在跟谁说话?”
“江小姐乃江尚书独女,尊贵无比,妾略有耳闻。”
“那你可知本小姐今日为何来找你?”
柳思月泰然自若:“大抵是因为裴郎。”
“不错。”江莲瑶纤指覆上桌上的果盘,盘捻着当中的青枣,“本小姐就跟你直说了吧,裴卿这个御史中丞是我父亲一手提拔上来的,他样貌生的好,本小姐很是中意。不过他面上总是待人宽厚,同谁都是那一副虚伪做派,本小姐对他好,他却敬酒不吃吃罚酒,一来二去本小姐便对他没了兴趣。”
“既然如此,江小姐还来找我做什么?”
江莲瑶玉指不屑地将盘入手中的青枣扔回果盘,“陛下给你们赐婚的事情,父亲并未同我说过,我若知情,左中丞夫人的位置怎会轮到你坐?本小姐没兴趣,却也容不得旁人窥伺!要么你主动和裴卿和离,要么我就打发他把你休了。”
话音刚落,柳思月便吟吟笑道:“哦,看来江小姐是打发不了裴郎,便来打发我了。”
江莲瑶脸色登时变得十分难看,索性连之前的惺惺作态也抛却了,那双动人的眼里盛满怒火,恶狠狠道:“小丫头仔细你的嘴巴!你以为你们算什么?那裴卿左右不过是个连亲生父母都杀得的小人!”
堂前鸦雀无声,这事本就是灵周的大忌,众人心知肚明却不点破,而江莲瑶不仅宣之于口,更糟的是,被闻讯回府的裴卿撞了个正着。
裴卿瞳孔微微一颤,幽深的眸光瞬间转冷,仿若死水的瞳色划过一抹几不可见的愠色,随后恢复平静。
“这般无情无义之人,对你好也都是做做样子,你以为他能同你好到几时?!”
江莲瑶话音未落,登时眼前划过一道白光,便听利刃划破桌面,深深刺入其中的声音。惊魂未定间,低头瞧见柳思月莹白的纤手还握着刀柄,那刀分明是对准了自己的手背。
柳思月显然只是吓唬她一下,那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并未伤她分毫。
这一幕令众人瞠目结舌,连裴卿当即也怔住了。
“妾的耳朵不太好,没凭没证的事情听不得。”柳思月嗓音向来绵软,此刻却别有锋芒,轻启朱唇道,“若是哪一日这谣言澄清了,也烦请江小姐像今日这般殷勤散布,奔走相告。”
江莲瑶浑身颤抖,紧接着发出一道尖锐的叫声,嘶吼道:“你疯了,我父亲可是当朝尚书令!”
柳思月两颊的愠色更重,正要和江莲瑶争论,不盈一握的纤腰倏然被一只大手揽住,旋即落入裴卿怀中。
“裴郎……”柳思月唤了他一声,可望见他深沉无光的瞳孔,想说的话又哽在喉间,心绪顿时慌乱起来,怔默在他怀中。
“裴中丞,你可真是娶了个伶牙俐齿的好夫人啊!”江莲瑶嘲讽道,“等我回去告诉父亲,你们有几条命都不够!”
柳思月的眉心皱作一团,听见裴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伴着轻笑声对江莲瑶恭敬道:“江小姐,月娘身后是突延大军几十年都踏不破的镇西防线,纵然你我知道是月娘无礼在先,可她娘家都是武人,他们未必听得进去。孰轻孰重,江小姐掂量掂量。”
“你威胁我?”
“下官不敢,趋利避害的道理您自然懂,望小姐纳谏。”
江莲瑶冷声道:“好,你夫妻二人今日这般折辱我,总有一日我定会向你们讨回!”
【第一卷】第三章 赔礼
威严的皇城分外平静,从广垣门入宫便紧接承露殿,殿内办事的宫人各司其职,交接时也不过轻声交谈。与此同时,不远处时常传来凄厉的惨叫,宫人早已司空见惯。承露殿离御史台的推事院最近,那院中负责审讯囚犯,多犟的嘴都扛不住日夜不分的拷打,再硬的骨头在皮肉之苦面前都会松垮。
幽暗潮湿的地牢内,男人抿了抿缺水干瘪的唇,一丝血腥味渗入舌根,被铁链吊起的胳膊发麻又刺痛,却动弹不得,只能痛苦地嚎叫几声。
小卒打开牢门,一束华光刺痛男人的眼瞳,转瞬又随着牢门合上消失。
“裴大人,家务事处理完了?我们玩到一半,你却丢下我回去看你娘子,我好伤心啊。”男人咧开染血的嘴,意味深长地笑道,“不过裴大人连新婚之夜都不吝春宵,陪着我这将死之人,夫人是该恼火。”
“徐大人真是好兴致,死到临头还有空操心下官的家务事。”裴卿一面接过他的话,一面在桌前坐下,目光流转在刚磨好的刑具之间,指尖轻快地触着那些锋刃,随意点选着,“好话赖话下官都说过了,大人最好如实交代了私铸铜币的源头,这样还能留层好皮,走的体面。”
“裴大人,左右我不过都是一死,就是交代了,那名头你也听不得。查不明,按不下,还平白连累无辜的人,何苦呢?”徐源说到此处,恍然想起什么似的,眯起眼探身向前,凑近裴卿几分,“本官疏忽了,裴大人连恩师和双亲都能杀,又怎会心疼无辜呢……”
刑桌哐当一声被裴卿一脚踢翻,他两手撑开死死抓住徐源头顶的铁链,皱缩的瞳仁中窜出汹涌怒意。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他毫无血色的面庞,俊秀的面容顷刻间变得无比阴鸷。
随着一道血光溅上牢内烛火,推事院中鸦雀无声,只剩一具再也不能胡言乱语的尸体。
裴枫在裴府门口徘徊盼首,可算从夜幕中等来了裴卿的马车,立即迎上前去,焦急道:“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徐夫人带着孩子来给徐大人求情,我说您不在,她便等了一天。”
裴卿眸色疲软,褐色瞳仁幽幽深深,毫无情绪:“让她走吧。”
裴枫望见自家大人的凌云服上沾了血迹,再听这话便明白了,示意一旁的小厮去打发了徐夫人,自己随侍裴卿入府。
“大人,自那日江小姐来闹过后,夫人便受惊病了,这几日案情紧急,小的也没同您多说。这案子既然结了,也该去看看她不是?”裴枫掌灯在前领路提醒道。
裴卿表情冷淡:“大夫来看过了么?”
“请过大夫了,吃了两天的药都不见t好,整日病恹恹地在房里睡着。”裴枫面露难色,“大人,您说夫人年纪小,性子软,可她维护起您来是一点都不软,小的都看在眼里。除了小的这般打小跟在您身边的,有几个人能像夫人这样诚心待您,您就别和她置气了。”
裴卿看他一眼,微微皱眉:“我何时跟她置气了?”
“您这段日子早出晚归,没去栖月居,也不提起她,不是置气,便是心大了。”裴枫歪着脑袋笑他,“她是您八抬大轿娶回来的老婆,又不是一尊佛像,只要好吃好喝供着就行了。镇西大将军远在塞外,逍遥王又常年游山玩水,她在此处无依无靠,您若不关心她,还有谁关心她呢。”
无依无靠,无人关怀的日子,他三年来每每都在往复,日日皆在经受。女帝下旨赐婚,无论对方是谁,他都做好把这位中丞夫人当做佛像供起来的打算了。
只是柳思月维护他的话犹在耳畔,不知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不知天高地厚,别说义城,整个灵周都找不到一个敢跟江莲瑶干架的人。回想起她那天气鼓鼓找江莲瑶理论,替他说话的模样,裴卿竟有愧疚。三年前的自己将近弱冠,尚且难敌孤寂,更别说她现在才十六岁。这么快乐鲜活的年纪,她应当是海上扶摇的风,是山丘待放的蓓蕾,而不是像这样被他当做没有欲念的佛像禁锢起来,逐渐枯萎褪色。
想到此处,裴卿眼底缓缓漾开一抹不宜觉察的恍然,往栖月居的方向望去。
月湖之水倒映着溶溶弦月,竹篱间花香摇曳,裴卿和裴枫二人刚一进门,便见小妍怀中护着一篮食盒快步,鬼鬼祟祟地跑进房内,朝着榻上的人影喊道:“小姐,吃的来了!”
柳思月从被窝里探出一双圆圆的眸子,做贼似的张望一阵,方才从榻上跳下来,猛地扑向小妍带来的糕点,狼吞虎咽起来。
“我趁厨房不注意偷拿的,不多,您慢点吃。”小妍端了茶盏放在她手边,心虚道,“小姐,咱们这样白天装病,晚上偷吃,也不是个办法,这阵子您都瘦了好些……江小姐也没再来找麻烦,我看裴大人也不会跟您计较这些,您就别躲着他了。”
柳思月把嘴里的雪泥糕咽下去,头像拨浪鼓似地摇:“我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可一想起裴郎那天的脸色,心里就不踏实,就算见到他也是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不如不见。”
立在窗外的裴卿将这番话听得一清二楚,再看窗下满是药味的花盆,霎时便知道了来龙去脉。他唇角勾起一抹苦笑,旋即绕到房门口敲了敲。
房内的柳思月听裴卿叫了声月娘,忙慌兮兮地收拾掉桌上一片狼藉,飞也似地钻进被窝,用被褥蒙住头,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
小妍吓得面色惨白,结结巴巴地开门迎道:“裴大人,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月娘,我听说你病了?”裴卿试探地问道。
“我整日头疼发昏,吃药也不管用,看样子是病入膏肓了。我好累,想睡了,裴郎请回吧。”
裴卿见她不时咳两声,装的如此卖力,便轻扬薄唇配合道:“那你早些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裴卿话音落下许久,柳思月都没听到动静,心下生惑,便从被窝里掀起一丝缝隙偷看,竟瞥见一袭银白色澜袍挡在眼前。待她从被褥中探出头,正对上裴卿守株待兔般悠然的神情。
下一瞬,一只有力的臂膀便揽住她的腰,她只觉浑身仿若蝴蝶般浮空翩跹,回过神时已被裴卿挎在肩头。大抵是想不到裴卿一介书生,看起来斯文瘦弱,竟有这般力气,那单手将柳思月抱上肩的动作行云流水,毫无顿挫,连小妍也看愣了神。
“裴大人!你要带小姐去哪里!”小妍失声大喊道。
柳思月吓得六神无主,乖巧得像只熟睡的兔子,任裴卿把自己带出栖月居。
裴卿的步子不缓不急,挂在他宽厚的肩上竟意外的踏实。她第一次和裴卿离得这么近,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淡香,不觉悸动失神。既然无力抵抗,干脆全然放纵自己沉溺其中。
直到眼前的黑暗被灯火刺透,柳思月闻到几丝柴火的香气,方才似从梦中清醒过来。
裴卿温柔地将她放在厨房门口的竹椅上,瞥见她罗裙下藏着一双白皙无暇的玉足,连脚踝处肌肤亦是如雪娇嫩,在暖黄色的灯光下闪着莹白的光泽。柳思月意识到他在看自己的脚,面颊泛起两朵红晕,羞怯地把小脚缩进裙底。
“裴郎,对不起,我是故意装病骗你的……”柳思月长睫低垂,纤纤玉手绞在一起,模样甚是惹人怜爱。
裴卿从食柜中端出几碟香甜的糕点递给她,嗔怪道:“莫说装病,就算是真病了,也要填饱肚子。想吃什么只管叫人拿便是了,裴府的米缸总不会让你一个小姑娘给吃空了。”
柳思月望着他,水汪汪的眼眸闪着亮光:“你不生我的气?”
“你是说江莲瑶的事,还是装病的事?”裴卿在她身旁坐下问。
柳思月一下子被指出两桩错处,羞愧难当,眼神飘忽地塞了一块糕点入口,小声嘟囔:“都有……”
“那天的事我自始至终都没怪过你。得罪她的人是我,却让你陷入其中,应该抱愧的是我才对。装病一事,虽然你有心骗我,但也是因江莲瑶一事而起,终归是我让你心中不安了。”裴卿侧身看她一眼,眸光一沉,“你要是对江莲瑶说的那件事很困惑,不妨直说,反正我也没打算瞒你。”
“那我问你……”柳思月手中捏着糕点迟迟未入口,小嘴紧抿,半晌才怯生生问他:“日后还会有别的风流债找上门,要打发我走么?”
这意料之外的嗔责叫裴卿发怔,他望着柳思月调皮的神情,这才注意到她脸颊上那清浅香甜的梨涡,胸口忽而泛起一丝绵绵密密的暖意,悄然融化了心尖的一角冰川……
【第一卷】第四章 宴会风波(上)
一连好几天,燕子啼破混沌长夜时,天刚蒙蒙亮,柳思月便带着小妍搬了两张矮藤椅,坐在花圃前修剪花枝。裴卿见她侍弄栖月居的花草兴致十足,便让她闲暇时帮着打理。
原先低矮的花枝在她连日悉心照料下茂密了许多,绿油油的叶子从泥地里蹦出头来,鲜活得很。
“裴郎你看!我养的花长新叶了!”柳思月拉着裴卿的衣袖一路跑到花丛前,迫不及待地向他展示自己的成果。
柳思月发上梳一个交心髻,簪以蝴蝶状的钿头钗,着一袭月白色衫裙半蹲在花前,双手环抱膝盖,像一朵落在芬芳中的薄云。
裴卿微微低眉,忍俊不禁:“看见了,得亏月娘关照,可算长了一大把野草。”
“这是野草啊!”柳思月睁大眼眸惊呼,半惆怅道,“小妍怎么没跟我说呢,害我白开心一场……”
“小妍不想打击你的积极性罢了。”裴卿半蹲下身,温声提醒她:“月娘,这些野草要及时除掉。”
柳思月一手轻托香腮,从手边的农具里挑了把小铲子,生疏地在野草间拨弄了几下,不慎铲伤了一株花根,手忙脚乱间,裴卿温润的大手倏然覆上她的手背,将她的玉手握在掌心。
裴卿一面握着她的手除草,一面跟她讲种植花草的方法,可她眼下哪听得进去这些,小鹿乱撞之际,直从脸颊红到了耳根。她才意识到裴卿离她这样近,近到可以看清他细长的睫毛,闻到他身上的松木清香,还有手掌间那令人心头酥麻的温度。
裴卿见她呆呆地出神,关切问道:“月娘,你听见了吗?”
柳思月迟钝地点点头:“听见了。”
裴卿歪头看她,眉心皱起一丝忧虑,“你耳朵怎么了?这么红。”
“没有!”柳思月忙抽出手捂住双耳,避开他的目光,支吾了半天又轻声喃道,“风吹的……”
裴卿旋即便知晓了她面上那层若隐若现的红晕是何含义,他手悬在空中窘迫地怔了片刻,眸光微沉,转而起身。
“这里一会儿让裴枫帮你收拾一下,我们是时候准备入宫赴宴了。”裴卿说这话时,神色和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然。
当今女帝于寒食节即位,因而每逢寒食节便会宴请朝臣及其家中女眷,一同赴宴饮酒,享丝竹之乐。柳思月很小的时候随父亲一起入宫,见过女帝一面,印象十分朦胧,只记得是位风情万种,却又英气逼人的女子。
此番以左中丞夫人的名义入宫,便属于朝臣家眷。会见女帝,必要梳洗整顿仪容,以示恭敬。
裴卿早便换好凌云服,而柳思月当窗对镜足有一个时辰方才推门而出。一声细软的“裴郎”打破裴卿车下漫长的等待,他循声回首,映入眼帘的t是换上一身紫蒲色华服的少女。
眼前的少女解下交心髻、梳上凌云结,鬓发上簪着精致的金玉钗首,眉眼弯弯,眼底的笑意粲然如星,耳鬓几缕青丝迎风拂面,玉肌莹白,柔光若腻,一张明艳动人的小脸全然不见平日的俏皮稚嫩。
裴卿平时并未注意到她的美貌,而今略施粉黛便容色倾城,不可方物,第一次见她这副娇艳打扮,竟有些许荡然出神,随即勾起唇角儒雅一笑,向阶上的她伸出手。柳思月贴在腰间的玉手缓缓落入他掌心,感受他轻轻牵住自己的温存。
马车驶入皇城,二人入广垣门时已是皎月当空,月影遍地,宴会已开席好一会儿,侍女立在门口等着,见裴卿二人来了便领进宴席。
琵琶短笛乐音环绕,戴着彩陶面具的伶人随乐声舞之蹈之,好不热闹。
“左台御史中丞裴大人到——”
随着侍卫一声高呼,高座上的萧明娥原本敷衍附和的脸上立即扬起笑意,手指在青玉案上随意敲着,丝毫不在意众臣埋怨的目光,红唇轻启:“爱卿来了!”
“下官来迟了,请陛下与各位大人见谅。”裴卿虽面上抱愧,神色却是倨傲气昂,那含笑的眉眼间满是嘲讽,悠然踱步到文官一列,和柳思月同席而坐。
柳思月方一坐下,邻座的官员突然咳嗽着几声往旁边挪座,似乎在躲着他们。
约莫一岁半的小男孩还楞坐在原地,无知无畏地盯着柳思月出神。裴卿从柳思月跟前的果盘里递了一只桃子给他,勾起亲和的笑意道:“元鸿,叫姨母。”
元鸿胖乎乎的手抱着桃子,小嘴流涎,奶声奶气道:“姨母好看……”
柳思月杏眸一弯,正欲和他说话,却听方才挪座的官员冷声大喊:“元鸿,过来!”
元鸿被父亲凶狠的声音吓了一跳,连桃子都不要了,踉跄着跑去躲到母亲身后。
柳思月环顾四座,没一个敢正眼看她的,脸上不是厌恶之情便是做贼心虚的愧疚,只有些仰慕裴卿相貌的少女不时向这边偷偷瞥一眼,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跟他们交谈。
对座的江莲瑶举一杯绿蚁酒轻呷着望她,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故作同情道:“中丞夫人,高处不胜寒呀。”
她努了努小嘴,瞥了一眼裴卿。裴卿的脸色淡淡的,花灯柔暖的光勾勒出好看的下颌线,似笑非笑的薄唇不时抿一口绿蚁酒,手持折扇微微扇动,怡然自得。
“呦,解了个手的功夫,便给冯某腾出一个上等席位啊!”
一道懒散而好听的嗓音从夜色中传来,红绿交映的花灯下缓缓步来一个身形颀长、面容俊俏的男子,耳畔旋即响起文官同他寒暄的声音。柳思月打量着他,一身墨蓝色凌云服在夜风中微微摆动,行路风雅,如带春风,硬朗的五官间神采奕然,轻浮散漫,浑身透露出一股玩世不恭的味道。
男子在柳思月身旁站定,漫不经心地提袍落座,端起酒杯向她道:“这位便是左中丞夫人吧?久仰大名,在下大理寺丞冯阅仁,与裴大人是同窗。”
柳思月明澈的眼眸一眨,乖巧地举杯回敬:“妾见过冯大人。”
“夫人生的花容月色,惊为天人,令冯某赞叹,不知芳名是哪两个字?”
柳思月话未出口,裴卿的手倏地扶上她的肩,随后吐出几个寒意极浓的字眼:“干你屁事。”
【第一卷】第五章 宴会风波(下)
柳思月下意识看了裴卿一眼,只见裴卿斜睨着冯阅仁,面色阴沉,简直是把“你给老子闭嘴”几个字写在了脸上。
她来义城一个多月,见裴卿与人相处向来恭敬温和,礼数周全,就是对着江莲瑶那种跋扈之人也未见他发怒,这冯阅仁究竟跟裴卿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让裴卿直接给他一个下不来台?
冯阅仁倒是丝毫不恼,半挑浓眉笑道:“裴大人这就见外了,你我一个在御史台,一个在大理寺司职,抬头不见低头见,算不得兄弟也是朋友了,我关心夫人,便是关心你,仅此而已。”
“哦?知道的以为冯大人是关心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与裴某事事争先的毛病又犯了呢。”
裴卿勾起一丝凉薄的笑意,手中的折扇一起一伏地送出凉风,翩翩风度引得席间女眷羞怯私语。
“我可没有事事与你争先。”冯阅仁说着便从腰间掏出一把象牙折扇。那扇面乌黑深沉,却又缀有金银丝线,金丝若凤,银丝如星,每一节扇骨都镶金戴玉,流苏间还镶着块闪闪发光的突延彩玉,光彩夺目。
争先之心,昭然若揭,柳思月噗嗤一声笑出来,气氛短暂凝滞了几秒,引起满堂哄笑。众人前俯后仰,不可抑制之时,一阵醉意阑珊的大笑声尤为引人注意。
“逍遥王,您不能进去——王爷您……”
来人走路蹒跚,显然醉的不轻,借着酒劲硬是闯进宴席,侍女拦都拦不住,一入席便跪下请罪:“陛下饶命,逍遥王非要列席,小人拦不住她……”
醉醺醺的女子眯缝着眼,懒洋洋道:“本王今日回宫,听说此处有好酒好肉,笙歌燕舞,特来与诸君同乐,我的好妹妹不会不肯吧?”
高台上的萧明娥艳唇勾出一丝浅笑,眼底却毫无笑意,“阿姐回宫,怎么都不提前知会朕一声?今日既是宫宴,也是家宴,阿姐要列席,朕自当欢迎。”
柳思月定居关西后久不见萧云荷,宴席上乍的相逢,喜出望外,一声“义母”便脱口而出了。
萧云荷闻声,惺忪的眼皮微抬,“小月儿,你怎么在这?”
“阿姐游历在外多年,还不知道吧,朕给月儿许了个如意郎君,是左台御史中丞裴卿,掌推事院的,阿姐应当认识。”萧明娥意味深长地挑起眉,笑着向裴卿那边侧身示意。
裴卿从席间起身,向萧云荷作揖道:“下官裴卿,见过逍遥王。”
萧云荷半眯着眼上下打量裴卿,转而向萧明娥:“陛下做的一手好主,裴大人仪表堂堂,确实是个如意郎君,多谢陛下美意。”话到此处略微一顿,又道:“既然今日宫宴满座,本王一时技痒,愿献舞一支,叫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萧云荷说罢抽出腰间的长剑,只身跃入伶人当中,执剑而舞,动作或急或缓,剑光随舞步摇曳甩动,舞姿豪放而曼妙。众人目光随萧云荷而动,每每舞到乐声盈旋、剑意凝刃之时皆拍案叫绝,掌声如雷。
“想不到逍遥王平日醉情山水,不恋宫闱,竟有如此舞技。”冯阅仁执扇凑近柳思月小声道。
“我义母会的可多了!”柳思月一面鼓掌一面笑应,神情间满是骄傲。
满座熙攘笑语间,萧云荷眼底忽然闪过一抹快光,脚尖轻点石阶,略一用力便飞上高台,刹那间已立在青玉案边,凛凛寒剑抵在萧明娥眉心前。
席间奏乐的鼓声一顿,表演剑舞的伶人也愣了神。众人皆屏气凝神,柳思月正欲起身,裴卿将她的玉手轻柔一握,示意她别动。
萧云荷眼底的寒光闪动,见萧明娥岿然不动,面不改色,终是轻笑一声,高呼道:“恭祝陛下江山无限,千秋万岁!”
语罢,萧云荷手腕微转,用剑尖挑起案上的酒杯,痛饮而下。
萧明娥勾唇一笑:“逍遥王都给你们做引了,还藏着做什么,出来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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