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作者:杨溯
文案:
我有孽徒,秀丽无双。
八年前,抱尘山丹药长老百里决明被指认为凶煞恶鬼,其徒谢寻微大义灭亲,亲手弑师,百里决明伏诛。
八年后,恶鬼归来。
疯批绿茶美人徒弟攻X暴躁傲娇大佬师父受
谢寻微X百里决明
我有孽徒,秀丽无双。
1、女装攻,攻三观不正,绿茶戏精又白莲。
2、1V1,感情基本无虐。
3、主受,不互攻。
4、非典型仙侠,恐怖惊悚向,师徒年下。
5、HE HE HE
第1章 序章
天际绯红一片,仿佛泼了血,染了半边天。放眼望去,墨绿色的林海被烧着了,四处喷发着金红色的岩浆,喷泉似的溅出百尺来高。溅出的熔岩河流一般流淌,在山体上留下一道道深刻的伤疤。崖下仿佛支起了许多大烟囱,热腾腾的灰黑烟雾腾冲直上,舔舐着血红的天幕。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味道,很刺鼻,原本仙气袅袅的抱尘山,此刻恍如修罗炼狱。
谢寻微站在屋子里,默默地流泪。
这是他师尊的鬼域,罩住了整座抱尘山。在鬼域内,恶鬼的力量无处不在。他的师尊改变了抱尘山的山体结构,大地皲裂,炽热的岩浆冲破地表。然而,仙门弟子也在突进。无数修士在山下发起了冲锋,剑光如蛇,随着他们在火焰与岩浆中高速奔袭。各家家主在山脚四方结起了法阵,召来滂沱暴雨冲刷结界,试图破坏他师尊的鬼域。
“师尊……”谢寻微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该是告别的时候了,寻微。”
被泪水模糊的视野里,高挑的男人伸出手,按住他的头顶。掌心温暖,一如既往,谢寻微的眼泪婆娑而下。他不住地想,骗人的吧,这样温暖的师尊,怎么会是鬼怪呢?他明明有名字,有身份,他叫百里决明,是抱尘山的丹药长老,是大宗师无渡的师弟,他会说笑,会做饭,会在山下的街市表演喷火,还会配制加了大蒜的大力丸在酒肆兜售,然后拎着徒弟被捕快追得满街乱窜。
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是丑恶的鬼怪?
然而事实就是这样,师尊不饮不食,更不会变老,他以为师尊道法精深,已臻化境,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师尊是个鬼怪。师尊早已死了,死人不需要饮食,死人不会变老。
“多的我跟你没法儿解释,他们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一个鬼怪,一个附在尸体上活着的恶鬼。”百里决明低头拔出刀,潋滟刀光在昏暗的小屋里一闪而过,“我肉身多年不腐,与常人无异,是因为胸口的六瓣莲心。山下那帮狗贼,有一半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来的。”
“六瓣莲心?”谢寻微问。
“不错,莲花心,能让我这样的死人不腐不败,那帮狗贼觉得吃了它能返老还童。”百里决明歪嘴笑了笑,忽然肃了面容,“还有一半,大约是为你而来。”
谢寻微垂下眼眸,泪水滴落眼睫。
“你是吴中谢氏的孤女,八字纯阴,先天炉鼎。这些年那么多狗贼假惺惺要来与你结亲,都被老子打了回去。你落到这帮猪狗手里,多半没有好下场。”百里决明扔掉刀鞘,咬破食指,点上谢寻微的额心,指尖血光闪烁,“所以,为师要在你的体内施下一道恶鬼咒诅。从此,除了你师父我,动你者死,辱你者亡。只是,你的姻缘怕是到此为止了。”
“我不要姻缘,”谢寻微哭着摇头,“我要师尊活着。”
“傻孩子,”百里决明拍了拍他的脑袋,“我很早就死了,死得太久,连我自己都记不清年岁,仙门最老的王八都没我老,那些宗主长老跟我比都是孙子。你今年才十四,还年轻,还有很多事情你要去做。只是你要记住,天下男人皆猪狗,若有人同你许诺山盟海誓,生生世世,不要怀疑,鬼话都比这真。”
谢寻微一时有些无语,师尊大概忘了他自己也是男人。
百里决明认真地说:“金陵莲花桥北边第一座宅子,记得么?三进三出的大院子,地段好,出门就是集市,那本是为师为你攒的的嫁妆,地契埋在宅子外面的柳树根下。女孩子家,手里攥着银钱才踏实。”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说这种乱七八糟的话。谢寻微哽咽着,可这就是他的师尊,骄傲自大,满嘴废话,永远都不靠谱。这个男人还不知道,他的徒弟压根就不是女孩儿。
第一批仙门弟子突破火焰屏障上山来了,谢寻微听见他们的喊杀声。他们在寻找百里决明,剑光划破了黑夜,火光中一线银燕似的雪白。百里决明深深看了他一眼,提着刀推开了破旧的柴门,耀眼的火光金沙似的涌进这个狭窄的堂屋,百里决明半边脸笼在那浓郁如血的光里,迎风飞舞的发丝仿佛在燃烧。
“你该走了,徒弟。”
他进步挥刀,独自迎战所有爬上山巅的仙门子弟。无形的气幕在他身侧展开,所有萤火虫一般飞向他的符咒瞬间暗淡无光,化为灰烬。他旋转、踏步、突刺,刀刃被他手掌的高温加热得红亮如虹。修士一个接一个扑上来,他像拎着兔子一样抓住一个修士的头发,滚烫的刀刃割破那人的喉咙,鲜红的血滴弧月一般飞溅开来。这一刻谢寻微才真正意识到,那个在街口喷火龙的男人,那个卖假药被捕快追的男人是一个真正的恶煞。他杀人,如同宰杀牲畜。
“从后山走,不要害怕,我的鬼域不会伤害你。不要回头,更不要看我。”百里决明的眼眸逐渐变得血红,他在显露出恶鬼的本相。他一面挥刀,一面说话,“记住,是我胁迫你,是我欺瞒你,是我逼你成为我的弟子。从今往后,你要像所有人一样,厌恶我,仇恨我,唾弃我。你是人,我是鬼,你我生死不同道!”
谢寻微缓缓跪下,颤抖着叩头。
“走啊!”百里决明嘶声大吼,一刀斩破黑夜。
谢寻微掉头往后山跑,裙袂被灌木丛撕得破破烂烂。他的身后,金红色的火光喷薄而出,所有剑光被火焰吞没。他不知道他的师尊发动了什么样的术法,他只感觉到背后的热浪汹涌,恍若要灼伤肌肤。
他一面哭着,一面向山下奔跑。漆黑的夜晚被无处不在的岩浆照亮,仿佛满地都是红泼泼的鲜血。然而所有岩浆从他的脚边退避,所有蒸腾的热气避开他的身体,他知道是师尊在护佑他的步伐。背后似乎一直有一双眼睛看着他,他想起经书上说如果鬼域足够强大,那么恶鬼无处不在,他知道是师尊在注视他的背影。
师尊、师尊。他泪如泉涌。
头顶一声雷霆般的巨响,仿佛惊雷落在山巅。谢寻微猛地扭头,山巅处的云层变得铁青,混杂着血样的鲜红。那里刚刚发生了一场爆炸,四周所有草木在火焰中变得焦黑。鬼域的结界轰然告破,利箭一般的倾盆暴雨冲破裂隙倾泻而下。冥冥中一直注视他的视线好像消失了,就像风筝断了线。谢寻微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有恶鬼伏诛,鬼域才会破。
“师尊!”谢寻微大喊。
那一刻脑子里一片空白,胸口剧痛,仿佛被血淋淋掏出了心。他什么都不管了,哭喊着,手脚并用往山上爬。岩浆在熄灭,滚烫的泥土被雨冲刷,变得粘腻又湿冷,四处冒出白气,那是雨水碰见焦土,蒸发成了浓郁的水雾。
他终于回到了山巅,修士被烧焦的断肢横七竖八,断掉的刀剑犹如破碎的骨骼,斜斜插在地上。他和师尊居住的小木屋成了一片废墟,他们一起耕种的药园子成了一片焦土。正中央有个焦黑的人影,双膝跪地,右手拄着一把刀。谢寻微蹒跚地走过去,跪下身,颤抖着抚摸男人破碎的脸颊。
百里决明的术法烧死了修士,也毁了他自己。他的双瞳因为高温而熔化,成了两个漆黑的眼洞。半边身子已经成了黑炭,雨点落在他滚烫的身躯上,嗤嗤冒着白烟。
百里决明动了动嘴唇,长长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为什么不听话呢?”
“我不走,”谢寻微拥抱住这个面目全非的怪物,泣不成声,“我要和师尊一起死。”
“傻孩子,毛都没长齐,活都没活明白,说什么死?”百里决明微笑着,烧焦的脸庞扭曲又难看,“别哭了,都十四岁了,怎么还这么爱哭?罢了,你是女娃娃,宽限你几年,等你到了十八岁,就不许哭鼻子了。”
“我就要哭!”谢寻微大喊。
“要记得把地契挖出来,要记得好好修炼。你要是不好好修行,为师会去梦里打你屁股的。”百里决明嗬嗬地笑,伸手推他,“他们快上来了,快走。”
谢寻微摇着头,死也不松手。
“唉……你这娃娃……心眼儿怎么这么死呐?”
谢寻微听见他在耳边长叹,紧接着他的手动了动,谢寻微忽然感觉到腿上一片洇湿。谢寻微愣愣地低头看,只见百里决明胸口插着一把匕首,浓腥的血液漫过刀槽,滴滴答答落在他的腿上。
“为什么……”
他还没有问完,百里决明喉咙里忽然爆出一声怒吼,“孽畜,你竟亲手弑师!”
男人一掌把他推开,他摔出去,落入了一个怀抱。纷沓的人影白鸽一般从身侧涌出,第二批仙门修士终于登上了山顶。铁一般沉重的雨幕横亘在他和百里决明之间,他看见有人踹了百里决明一脚,那破损的焦黑瘦影直直倒了下去,溅起满地漆黑的水花。谢寻微流着泪,无力地伸出手,虚虚抓着那破败的影子。
“谢寻微大义灭亲!恶鬼伏诛!”
“快,封印他的魂魄,剖出他的莲花心!”
“寻微姑娘,寻微姑娘,你怎么样!”
无数人在他耳边叫喊,纷乱嘈杂的声音充斥耳畔,可谢寻微什么也听不见,他只看见冰冷的雨里那个男人倒在地上,修士握着利剑碎开他血淋淋的胸膛。男人一动不动,像一座生铁铸就的雕像,固执地望向他的方向。百里决明破碎的嘴唇翕动,似乎说了几个字。
此生最漫长的寂静里,他忽然间看懂了,师尊说的是:
徒儿,后会无期。
姑苏三月,雨下得比平日勤了些。
谢寻微从噩梦中醒来,挂起床帘子,披上衣衫,坐在镜匣前。目光穿过月洞窗,对面屋檐青瓦上浇着细白的雨点儿,淅淅沥沥。他又想起八年前那场大雨,那个男人倒在泥水中,鬼域一点点消散,焦黑的影子离他越来越远。他不可抑制地想起小时候,师尊总是带着他去山下的街市挣钱,男人说要给他挣嫁妆,于是让他站在别人屋檐底下,晒不到太阳的地方,在他的脚边用石子儿画个圆,叮嘱他一步都不许离开,然后去十字路口做场,头一仰,吹出一条红灿灿的大火龙。
他那时候乖乖蹲在一边,想他的师父怎么这么穷,这么不靠谱。道士的正经营生明明是抓鬼,可他师父却用术法表演喷火。是不是天底下只有他运气这么差,有一个又穷又笨,脾气还不好的师父。
后来他才知道,他的师父是恶鬼,却也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为了攒他的嫁妆,去街口吹火龙了。
他望着雨,静静地发呆。
“姑娘,”身后传来细细的一声喊,舅母跟前的大丫头立在珠帘外,轻声道,“夫人说昆山鬼患清剿得差不多了,还剩些道行不高的小鬼,要各位哥儿姐儿去练练手,也算是历练一番。您平日净闷在府里,要一道儿去散散心么?”
里面静静的,丫头正探头看,忽见珠帘哗啦啦一阵响动,高挑的姑娘从帘后转出来,立在了跟前。丫头望着她,不禁发起了呆。不论见过多少次,总是难免赞叹谢寻微的姿容。
丫头熟悉这个姑娘,府里一众姑娘里,她是最好看的,面皮生得白净,像细细琢磨过的玉璧。又总是温温柔柔,不言不语,笑起来的时候,露出齐整雪白的牙,像一株安安静静的美人蒿。她不似府里大姑娘那般娇蛮急躁,也不似别的高门闺秀那般高高在上,她永远温声细语,如同姑苏三月柔柔的雨。若真要挑出个短处来,大约就是身量生得太高了些,连大公子也不过堪堪和她齐平。
可怜的姑娘,丫头心里不禁想,有这样美丽的面孔,偏偏谢家满门横死,自己又被恶鬼掳去做徒弟。她记得八年前那场围剿,各大仙家倾巢出动,抱尘山被围了三天三夜。是寻微姑娘大义灭亲,趁恶鬼不备,将匕首刺入了他的胸腹。
好人没有好报,姑娘身上被下了恶诅,从此不能嫁人。许是恶诅的缘故,姑娘身体不好,动不动就要咳血。剑道上也没有天赋,蹉跎这八年,竟只是将将拿得动剑。没有家门倚仗,又没有道行撑腰,空有一张好脸蛋儿,更成了高门闺秀共同的仇敌。这年来她过得很是艰辛,像路边的一棵野草,处处受人欺凌。幸好姑娘的舅母——喻家大夫人大发慈悲,接纳了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还说等她身上恶诅化解,便让她与大公子成亲。
丫头怜惜她,眼神软了几分,道:“姑娘就当游玩吧,大公子也去呢。”
“好啊,”谢寻微笑着,依旧是那样融融的笑意,精致得没有瑕疵,“那便有劳各位哥哥姐姐费心照顾了。”
第2章 招魂(一)
耳边有嗡嗡的声音,脸上有些痒,似乎是有虫子在脸皮上爬。天光洒落脸庞,蜂子一样微微颤动。百里决明动了动眼皮,睁开了眼。刚醒,眼前白灿灿一片,迷得眼睛生疼。百里决明一手遮住眼,一手把栖在脸上的苍蝇赶走。好半天,眼前终于清明了,他看见半开的乌木棺材盖儿,外面白苍苍的荒草,七零八落的骨骸,和挨挨挤挤攒在一块儿的坟堆。
这里是哪儿……他坐在棺材里,脑子发懵。
记忆鸦羽一般扑簌簌地回笼,抱尘山的火海在脑海中闪回。他是恶鬼,恶鬼杀不死,要么被超度,要么被封印,为什么会在这里?低头打量自己,肉身完好,只是有些僵硬,转了转手腕,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渐渐灵活起来。视线下移,眼矬子瞧见身旁陪葬的物事——一面镶银铜镜,并几本蓝皮册子。
他皱了眉,摸来镜子一瞧,里头映出一张白皙又陌生的脸庞。瞳仁生得黝黑,眉角稍显锋利,有几分野。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一颗小虎牙,看起来很年轻,倒是和之前那副肉身长得有几分相似。百里决明扣下镜子,翻开册子。这是一本家谱,他看了几眼,没什么兴致,又翻看另一本,这却是一本传记。记的是一个叫秦秋明的人,约莫就是这肉身的原主吧。
此人有些能耐,门第不高,来自淮左一个破落户,却凭着一身先天火法,宗门大比连败三十个高门子弟,扬名仙门。仙门百家这帮猪狗,向来以门第品评人物,门阀垄断道法绝技,累世仙流。这破落户的儿郎竟能出人头地,委实是不容易。百里决明心下多了几分赞赏,往后继续看,后面写他行走四方,剿鬼驱邪,得意一时。只是这小子生性骄矜,不大看得起人,高门与他结交,多遭他白眼,树了一大帮仇敌。是以入世了两三年,独来独往,一个朋友也没有。
这性子也像他,百里决明笑了笑。他还没被揭穿恶鬼身份的时候,那些衣冠士族就有一半看不惯他。没办法,他素来眼高于顶,仙门那帮怂货,他没一个瞧得上眼。早先他们屁颠屁颠跑来抱尘山要他收徒,把领来的子弟吹得天花乱坠,说什么根骨清奇堪称上品。百里决明拿眼一眺,懒洋洋说:“长得太丑,不要。”后来他们带来江左出名的俊朗少年,听说出个门得捎个推车,专门装别人掷来的瓜果,百里决明剃着牙,道:“男的,不要。”最后他们送来一个姑娘,脸蛋儿长得不错,可惜眼睛有点儿毛病,净冲他眨呀眨的。还说不当徒弟,许给他当媳妇儿也成,他脸一虎,把人给骂走了。
后来就再也没有仙门往他这送人了。
想看秦秋明这小子是怎么死的,往后一翻,却已没了。棺材里四处翻找,也没有另一册的踪迹。敢情这传记就一本,记到一半儿就没了,人怎么死的都没交代。
不对,百里决明眸子一凝,铜镜、家谱、传记……这不明摆着告诉他死者的身份么?再加上这与他如出一辙的个性,简直像谁刻意安排了这具肉身,专等着百里决明住进来,继承这人的身份。
百里决明扒开领子低头一看,果然,左侧锁骨上一道殷红的咒纹,恍若一个烙印。好歹是个道行高深的恶鬼,他一瞧就明白了。这玩意儿叫“咒契”,是“拘鬼召灵”术的契约。他的复生并非偶然,有人破了他的封印,将他的魂魄注入这个躯壳,再用自己的鲜血在他的锁骨上画上咒契。从此他为对方仆役,供对方驱使。这是仙门禁术中的禁术,因着恶鬼常蛊惑主人,致其堕入邪道。加之阴煞侵体,于阳寿有损,这个术法百年前就被明令禁止。
他奶奶的,百里决明火冒三丈,哪个龟孙狗胆包天,竟敢召他做自己的仆役?死了这么久,百里决明还从未受过这般奇耻大辱。百里决明爬出棺材找人,四下除了荒坟尸骸空无一人。那龟孙呢?把他召了回来,自己哪去了?百里决明气得牙痒痒,若让他见到了人,拼着咒契反噬,他也要生吞了那王八羔子。
站在原地平了平气儿,才有空细细思考现下的处境。他死得太久,又常年隐居深山,从来不记年月,即使有传记,也不知现如今离他被围剿的时候过了多久,更不知道他那小徒儿可还活着。想到那丫头,百里决明的眼神黯淡了几分,伸手摸了摸胸口,意料之中,没有心跳。
恶鬼附身于尸,则为鬼怪。没有六瓣莲心,这肉身迟早会腐烂。在新死的尸体里复生,他的功体不到全盛时期的十分之一。光凭这点儿灵力,撑个十天半个月就算造化了。趁肉身完好,他得去打听打听寻微的消息。
若她活着,就远远瞧上几眼。若她早已过世,去坟前看望看望也好。
他飘荡人世这么久,只收了这么一个徒弟,他把她当亲闺女疼。
打定主意,百里决明下了乱葬岗。望着小路往山下走,他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四周太静了,连声鸟叫都没有。雾气在山里升腾,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看不清尽头。走了半炷香的时间,远远听见些许人声。循着人声过去,渐渐瞧见前方有破旧的房屋和凋零的草木,似是一个山中小镇。镇口牌坊底下立了四男二女,个个白衣负剑,一瞧便知是仙门子弟。
他慢吞吞走过去,那帮人瞧见他,纷纷转过头来。有人高喊:“是谁?人还是鬼?”
当头一个胖子眼睛一亮,喊了声:“是秦少侠!”
其他人也面露喜色,“是秦秋明公子,想不到他也来了,这回我们有救了。”
那胖子迎上来,喜滋滋道:“秦少侠也是来昆山剿鬼的?宗门一别,许久未见,咱们竟能在这里重逢,真是有缘!”
“哦,”百里决明恹恹抬起眼,“你谁?”
胖子:“……”
边上一少女横眉怒目道:“哥,你做什么总是热脸贴冷屁股!上回他就对你无礼,你还凑上去?”
果然,秦秋明的性子与百里决明一般模样,这倒好了,不必装相。百里决明打量众人,他们发髻凌乱,衣袂破碎,有些人脸上略有惊恐之相,显然是遇见了什么。百里决明虽不是个爱管闲事的,却是个十足十的路痴。这荒山野岭,靠他自个儿,得转到明年才能出去。他朝他们抬抬下巴颏儿,“我刚进山,你们怎么了这是?”
胖子朝百里决明拱手,道:“秦少侠贵人多忘事,我是喻家大郎,喻凫春。上回宗门大比,你一招就把我打下了台。”他回头望了望那破败的山镇,哭丧着脸,“我母亲明明说长辈为咱们清好了路的,说只余下些不入流的小鬼,给咱们练练手。可没想到鬼没见着,却迷了道儿。”
“喻家二女,喻听秋,”方才说话的少女朝百里决明扬扬下巴,“姓秦的,你也跟我们一样,对不对?”
百里决明不置可否地挑挑眉。
喻凫春苦着脸说:“我们转了小半个时辰了,怎么也走不出去。”
有人耷拉着眉毛,“真是倒霉,误打误撞碰进来,竟然就走不脱了。幸好碰见大家伙,要不然我一个人得吓死。”
果然与他之前想的一样,百里决明心下有了计较,伸了个懒腰,揣着袖子往村庄里面走,“走不出去,那就不走了呗。”
有人问:“秦少侠这是何意?”
这帮初出茅庐的青瓜蛋子,怎么什么都不懂?百里决明觉得头疼,掉过头来道:“听说过鬼打墙没有?”
“自然听过。”
“那是最简单的鬼域,恶鬼改变地形,拼接来路和出口,让进入里面的人迷失方向。”
“你的意思是……咱们撞见鬼打墙了!”喻听秋瞪大眼。
“没错,”百里决明耸耸肩,“倒霉蛋们,咱们进了一个恶鬼的鬼域。如果把恶鬼看成蜘蛛,那咱么就在它的网里。要破除鬼域,一个办法是强行破坏结界。”大家纷纷朝他望过来,百里决明咧咧嘴,“别看我,你们不行,我的道行也不够。还有第二个办法,找到恶鬼,念念《清静经》,看能不能让他茅塞顿开,早日投胎。”
大家脸上都露出了绝望的表情。
百里决明摇摇头,“你们还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这么多人,竟打不过一只只会造鬼打墙的小鬼么?算了,不指望你们。鬼生于执念,若能找到他的执念根源,平息他的怨气,兴许能不战而胜。”
喻凫春高兴道:“此法可行。”
“行就快走。”百里决明提步进镇。
“咱们就不能留在外头扎营么?”喻听秋怯生生地望着里头,那儿迷雾笼罩,颓圮的青瓦苔绿暗生,“里面怪吓人的。”
“马上就要天黑了,夜晚阴气重,必有厉鬼夜行,你要留外头就留外头吧。你和鬼一块儿搭个伙,说不定能凑一桌牌九。”百里决明的声音遥遥传过来。
此言一出,所有人立刻跟上。百里决明不经意间回过眼,见先头那一直没吭声的姑娘一瘸一拐地跟在最后面,很吃力的模样。百里决明其实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她,她生得白净,立在那儿俏生生,春笋似的秀丽。长得又高挑,分明是个女娃娃,这个头得赶上男人了。不知怎的,看见她,百里决明就莫名想起寻微来。很多年前那个孩子也是这样,眼里噙着泪,固执地跟在他后头,求他收她当徒弟。
喻凫春和几个儿郎忧心地围在她身边,问她要不要帮忙。
她轻轻摇头,抱歉地微笑,“谢谢大家,我可以自己走。”
“嘁,”喻听秋撇嘴,“就会装可怜。”
唉,进个山还能崴脚,弱得跟兔子似的,绝不可能是寻微。百里决明摇摇头,他徒弟那么聪明伶俐,若还活着,定是一方大能,呼风唤雨,上天入地。现在的仙门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第3章 招魂(二)
作者有话说:谢寻微视角写谢寻微用“他”,别人视角写谢寻微用“她”,应该看得懂叭(o゜▽゜)o☆
这镇子看起来穷苦得很,泥巴土路上长满了蒿草,篱笆围墙大多塌了大半,露出后头阴森森的瓦房茅屋。他们敲了几家门,无人搭理,家家户户都紧锁门扉,叫人也不答应。喻凫春说:“秦少侠,我们老早就试过了,山民都不肯出来,这儿的人似乎格外怕生。”
“你们怎么知道有人住在里头?”百里决明问。
“门户都是从里头上的锁,自然不是外出锁的门。”
“我是说,”百里决明笑了一声,“你们怎么知道里头住的是人?大白天不出门,当然是因为怕阳光。”
所有人脸色一变,是了,怎么会有生人住在恶鬼的鬼域里?有人直接腿软了,哆嗦得跟鹌鹑似的。百里决明见了又是一阵无语,同这帮毛孩子兜答半天,才把人堪堪认了一遍。胖子兄妹是姑苏喻家的,那崴脚兔子是他们表妹,两个高瘦的男娃儿是留郡袁氏的子弟,百里决明记不住名儿,姑且叫袁大和袁二,还有一个细眉细眼的矮个儿,是越郡姜家的,名叫姜先,不过百里决明更乐意叫他姜矮子。
这帮高门子弟平日里依偎在娘亲怀里,只知道把衣裳熏得香喷喷,往面皮上涂脂抹粉,连剑也拿不稳。还没见着鬼,就已经吓破了胆。相比之下,两个姑娘家倒是有些胆量,虽然也都白了脸。
罢了,横竖是几条活泼泼的性命,带着就带着吧。百里决明很无奈。
袁大问:“那现在怎么办?咱们去哪儿落脚?”
“前面有家客店。”崴脚小兔子轻声开了口,“兴许能有空房。”
这犄角旮旯的山村,除了他们几个倒霉蛋哪有什么外来人,客店多半是空的。百里决明点了点头,望着客店晃了过去。大家紧紧跟在后头,寸步不离,恨不得黏在百里决明身上。
客店也闩了门,百里决明直接一脚踹开。大伙儿贴着他的脚后跟进了屋,里头都是灰尘,呛得人直咳嗽。黑洞洞的客堂,黯淡的光线下依稀瞧得清楚几副桌椅,寒酸得很。正对面放了尊掉了漆的神像,要笑不笑,别样怪异。残烛的烛泪流了满桌,乍一眼看还以为是血。一面铜锣放在神台上,上面生了锈。
喻听秋在火塘里生了火,兔子姑娘坐在桌边弯下身揉脚踝,最后进来的两人关上门。刚推开门板,立马有人尖叫了一声,手脚并用爬到百里决明身边。
“有鬼!”姜先吼道。
所有人悚然一惊,长剑纷纷出鞘。百里决明回头一看,只见一排尸体直挺挺地立在门板后面,所有僵尸都脸颊苍白,头戴草编锥帽,帽檐上垂下一纸黄符。百里决明嗬笑一声,道:“来到好地方了,这儿是死尸客店。”
“死尸客店?”姜先瞪大眼,“在这儿住的都是死尸?”
“不,”兔子姑娘安抚他,“这是赶尸匠落脚的地方。山里人穷困,在外地务工,死在异乡,亲属托赶尸匠将他们带回家乡。山路崎岖,遇雨难行,便有专门供他们借宿打尖儿的地方,是谓死尸客店。”
这姑娘的声口恍若和风细雨,听着让人舒心,大伙儿渐渐安定下来。喻听秋绿着脸道:“我们今晚当真要与这些僵尸宿在一处?”
“废话,”百里决明没好气地说,“要不然指望你们守门?”
他拿起供桌上的破锣,抡杆儿一敲,所有僵尸蓦然抬起头,睁开浑浊的眼睛,直直举起麻杆儿似的枯槁手臂。袁二大着胆子拿剑在僵尸眼前晃了晃,僵尸状如木偶,屹然不动。
喻凫春纳罕道:“秦少侠果然高人,连赶尸都会。”
兔子姑娘淡笑着解释:“那是赶尸匠的阴锣,回家的行尸听它的号令。它们并非怨气生就的行尸,性情乖顺,若表哥敲锣,它们也会听话的。”
大伙儿都赞赏她有见识,乐滋滋围在她身旁。喻听秋似乎格外看不惯这姑娘,嘁了声,“瞎卖弄。”
兔子姑娘一怔,低头不再开口了。
百里决明着人开门,又敲了一声锣,所有行尸井然有序地转身,一个接一个蚂蚱似的跳出门槛。袁氏两兄弟连忙阖上门,上了锁。百里决明伸了个懒腰,躺在曲尺柜台上打盹儿。年轻人们睡不着,围在火塘边上低声交谈。
“恶鬼道行与生前修为息息相关,按理来说这山沟沟,就算有道行高的恶鬼,也被咱们叔伯长辈清理干净了才对,怎么还能有漏网之鱼?这可把咱们害苦了。”袁大叹道,“我新娶的小妾还在家等我呢。”
“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能结鬼域的恶鬼。”姜先说,“听说迄今为止,最大的鬼域是抱尘山百里决明的鬼域,他把整座山变成了熔岩地狱,方圆足有二十亩地,山下百姓的田地统统成了火海。我二叔那会儿参与围剿,被地底喷出来的岩浆烧了一条腿。现在抱尘山还是一片焦土,寸草不生。”
吵死了,百里决明烦躁地扭过身,蒙着脸睡觉。
“此言差矣,最大的鬼域不是抱尘山,”袁二往火塘里添炭,“是鬼母的黄泉鬼国,听说那鬼域不在人间,踪迹难寻。然而遮天盖地,有去无回。她座下太子恶童当年与大宗师无渡有过一战,被大宗师封印。至今都无人知晓大宗师将他封印在了何处,这鬼童子看起来不过稚龄小儿,却是威震一方的大恶鬼,不知道恶童的鬼域又是何景象。”
说到无渡,大伙儿一时有点沉默。他本是人间唯一的大宗师,更是抱尘山的掌教,封印无数恶鬼,超度千万亡灵。最著名的是三百年前那一战,便是他封印鬼国太子恶童和恶童的鬼刀九死厄。听说一人一鬼打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有趣的是,恶童被封印以后,倒被民间百姓当成了门神。随便在街上一走,都能看见门板上贴着三头六臂,舞着鬼刀,横眉怒目的赤发童子。百姓认为驱邪避鬼,自然要用最恶的鬼,最凶的煞,把那些无处投胎的小鬼吓跑。
然而谁曾想无渡能干出包藏自家师弟的事儿,还让这鬼怪当了整整五十年的丹药长老,受仙门景仰,得百家供奉。只不过无渡在十四年前就已经寿终正寝,身消道殒,要追究他的过错,也无处可追了。
“哼,这些魑魅魍魉,迟早众叛亲离。”喻听秋看了身边一直不吭气的女孩一眼,冷笑道,“谢寻微,当年你那鬼师父不就是被你亲手杀死的么?”
百里决明蓦地睁开眼。
“二妹,表妹的伤心事,你就不要再提了。”喻凫春埋怨道,“表妹当年在百里决明手下待了那么久,一定天天挨欺负。”
“是,她在哪儿都受欺负,瞧这副可怜相,惹你们这帮男人心疼!”喻听秋挑高了声儿。
谢寻微默默抱紧膝盖,一声不吭。忽然间,头顶罩下一个阴影,谢寻微仰起头,见百里决明立在身前。高挑的男人,蹙着眉,弯着腰,直勾勾地盯着她,谢寻微有些愣神。
“你是谢寻微?”百里决明高高挑着眉梢,“吴中谢氏的孤女,百里决明的弟子,谢寻微?”
“……是我。”谢寻微迟疑着答道。
百里决明觉得不可置信,他的徒弟怎么可能混成这样?这和他想象中的呼风唤雨,通天彻地差得不止一点半点。之前不曾审视这丫头,现在仔细端详,远山似的长眉,黑白分明的眼睛,火光在她的眼中跃动,独有她自己那份沉甸甸的美。
若寻微长大,确是应该这副模样。
“怎么了你?”喻听秋问。
“没什么……”百里决明神情复杂,回过神才发现大伙儿都瞧着他,个个眼神里透着狐疑。不好,不能让这帮傻蛋发现他和寻微的关系。他尴尬地咳嗽了声,道:“只是久闻谢家寻微美若天仙,如今一见……”
秦秋明向来以眼高于顶闻名,此言一出,大伙儿都以为他要出言讽刺。女儿家之间也有江湖,自谢寻微到了喻家,喻听秋就处处被她的美貌压上一头,这下终于有人看不上谢寻微,她心里总算舒服几分,道:“如今一见,也不过如此,对吧?”
百里决明看了她一眼,道:“如今一见,真他娘的漂亮。”
喻听秋一口恶气哽在胸口,差点儿没噎死过去。
话说完,百里决明不经意间低头,却见谢寻微仰头望着他,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她这么一笑,仿佛天地都亮堂了。这丫头,确实出落得太好了些,连百里决明都愣了下,转头一瞧,周围的男人都看得痴痴的,一个个跟痴呆似的。这帮猪狗,垂涎他徒弟的美色,百里决明恨不得每人给一个大耳刮子。
正想把谢寻微拎出来说话,外边街道上忽然响起女人的哭声。那哭声大一阵小一阵,寒浸浸的,听得人脖颈子发凉。
公 众 号 & 微 博:耽 者多 欲 更小 说 广 播 剧 漫 画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内容版 权归作者所有
“有人在哭,是不是见鬼了!”袁二那愣头青豁地站起来,“咱们得去救人!”
“救个屁,大半夜鬼哭狼嚎,她自己就是鬼!”百里决明手一挥,火塘熄灭,客堂里陷入黑暗。他低声道:“都噤声!”
没人敢说话,竖起耳朵听那哭声。哭声越来越近,正是朝他们的方向过来。哭声之外,还有重物曳地的声音,一下一下,仿佛是那女鬼正拖着什么东西靠近。那样的声响,总是让人联想到不好的东西,比如说——尸体。
哭声到了门口了,戛然而止。他们听见拖拽声上了石阶,紧接着是守门僵尸凄厉的尖嚎。所有人僵着身子,默默按剑。
僵尸的嚎叫越来越弱,百里决明暗道不好,低声说:“这女鬼有些道行,快,找地方躲起来,不要露出身体。”
所有人悄无声息地行动,猫着腰找地方躲藏。袁家两兄弟拿竹筐子罩住自个儿,喻凫春悄悄上了房梁,刚爬上梁柱,黑暗里忽然瞧见一双悬在空中的脚。心头一悚,差点儿叫出声来,颤巍巍抬起头,便见一个枯槁的吊尸双目圆瞪,直直看着他。喻凫春小心翼翼在死尸眼前晃了晃手,它不动弹,他才松了一口气。
谢寻微也要躲,手腕忽然被谁握住,他没吭声,跟着那人躲进了柜台后面。
刚蹲定,门板那边就被大力撞击。谢寻微从柜台木板缝隙往外看,只见僵尸前头的门板破了一个碗口大的洞,一只白惨惨的手臂正从那儿收回去。有个黑影在外头腾挪,显然是那女鬼。四下里静悄悄,女鬼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走了么?有人按捺不住,想要探头出来。然而想起秦秋明都没动静,便忍着没动弹。
只有谢寻微知道,鬼怪并没有走。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他看见那破洞外头有一只只有眼白的眼睛,阴森森地注视着客堂。
身边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扭过脸,瞧见百里决明的脸庞。
他们俩离得很近,近得能听见呼吸。
“怕么?”百里决明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问。
他垂下眼,点了点头。
这丫头当真是被仙门给养废了,百里决明恨铁不成钢,她师父就是鬼,还是恶鬼中的恶鬼,她怕个屁啊!罢了,谁让她是他徒弟呢?百里决明烦躁地把手递给她。
谢寻微歪着头,满脸疑惑。
“给你牵袖子,”百里决明别过眼,没好气地说,“牵着袖子就不怕了。”
谢寻微愣了下,望着百里决明伸过来的手,半晌,小心翼翼牵住了他的衣袖。
“嗯,不怕了。”她笑靥生光。
......
《渡厄》(番外完)作者:杨溯 全文免费观看_夸克网盘点击观看
继续浏览有关 bl 的文章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