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诅咒
作者:灯无荞麦
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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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中人鱼的灵魂像深海般无情,生而诡诈又善于蛊惑人心,它们用歌声将海洋变为致命幻境,在冰冷的海底将年轻水手的血肉分食。
可艾格遇到的这条人鱼似乎和传说的不太一样。
它大多时候都垂着湿漉漉的睫毛,鱼尾的摆动安静温驯,想吃他手上的鱼干时,蹼爪会轻轻搭上他膝盖,征询的样子礼貌而克制,像极了一个人类绅士。
主攻,浑身是胆人类攻×心机痴汉人鱼受,HE。
第01章 序
和每一个对大海跃跃欲试的男孩一样,他没少听闻关于人鱼的传说。
夜晚的光影与神秘的故事相得益彰。
在那镶有绿宝石的珐琅床头灯下,天鹅绒窗幔反射着温暖的光。柔软双手为他掖上被子,抚过他鬓边红色发丝,一下,两下,挠挠他的睫毛。
“晚安,艾格。”
亲吻落上额头,他假装熟睡,听到关门后脚步远离,静待三分钟,一溜烟从被窝钻出。
穿过重重廊柱,拐弯再拐弯,走廊尽头的客房里,壁炉边的白发老者腿上盖着黑色大氅,一手阖上书籍,一手向他递上羊奶。
“作为交换。”
老人笑眯眯看他,他爬上高背椅子,瞪着那半小时前才逃过的羊奶。
“你一口气喝光它,我也一口气在今晚讲完故事,这很公平,对吧?”
那是所有关于大海的故事里,他格外津津有味的一部分。
有的时候,壁炉火光明亮,故事梦幻善良。遥远的深蓝秘境里,人鱼救下落海的人类王子,夜夜遥望城堡的方向。王子从城堡醒来,摘下清晨阳光下最鲜艳的玫瑰花,摆上面朝大海的窗。等到王子长大,拥有一艘远航巨船,配剑足以斩落海怪,循着美妙歌声来到宁静港湾,他们在月光下相遇。
又有时候,窗外树影漆黑,墙面映着扭动的火苗。故事里的人鱼拥有无害的面孔,说着人类的语言,施下一个又一个诡计,它们用歌声将海洋变为致命幻境,把行船引向灾厄。年轻水手梦见了远方家乡,睁眼却看到躯体被拖入黑暗,鱼尾海藻般缠上,颈边獠牙冰凉。
人鱼的传说一个夜晚讲不完,他曾想如果那些故事著写成书,也许会是老人书架上最厚的一本。等到壁炉添完三次柴,乌鸦也来窥探深夜里仍旧明亮窗口。
“邪恶的,善良的,狡诈的,正直的,你相信哪一个?”老人微笑问他。
灯影绰绰,而他终于喝完最后一口羊奶,向下倒了倒空空的杯子,以示公平。
-序-
第02章 001
旭日刚升,海港堪堪苏醒。
如果早知此地的忙碌和穿行不便,艾格会选择绕个远道去往森林另一端,他手中酒桶臃肿,拥挤中不可避免地碰撞到周边行人、惹来一连串粗鲁咒骂。
“哪个混蛋?挤什么挤!”
“天杀的,走路带好你的眼睛!”
艾格目不斜视向前,对此起彼伏的叫骂充耳不闻。
空气中的味道糟糕透顶,但这并不能全然怪罪于周围人四处喷溅的唾沫。
冬雪融化时总是这样,雪水浸湿腐土,水沟溃烂般解冻,船只送来发缕油腻的远方来客,道旁牲畜的粪便还未冷却,已被纷乱的脚步涂抹于码头各处。黑面包、奶酪、麦酒……交易中的食物在草料上摆放,与主人家身上的衣料一样,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酸味。
暗沉的天空笼罩海港,灰蓝的岸,脏褐的地,像潦倒画师惯用的调色。人群之中唯一堪称鲜亮的,或许只有沿街妓.女们脸上那款款的笑意了。
踩过鱼摊前污水,艾格找了堆积雪蹭了蹭靴底,正要步下台阶,衣角突然被拉住,婉转话音自身后传来。
“瞧瞧我抓到了谁?巴耐医生家的漂亮男孩!难得在诊所和猎场之外的地方遇见你呢,果然,年轻人都爱凑外来商船的热闹么?”
刚想回头,声音已经凑近耳畔。
“还是说——你跟寻的是这儿的香水味?特来照顾一下我在码头的生意?”一只雪白的手从他左脸颊滑来,“也对,小艾格已经十八岁了呢。”
偏头避开那只手,艾格单手将酒桶环抱身前,阻止搭话的人进一步贴近。
“霍尔夫人。”
简单打了个招呼,他低头看到了女人干枯的发顶,注意到女人似乎比冬天前消瘦了许多,也可能只是她穿得少了以显纤细,艾格不太清楚,低劣的浓香混着码头的气味,让他鼻端发痒。
“好久不见,看起来你一切都好。”
开口前皱眉忍下了一个喷嚏,以至于年轻人的表情实在不算可亲,但女人似乎对他这副坏脾气的样子不以为意:“一切都好——是的,一切都好,冬季之后,再没有比这更动听的问候了,而你好像又长高了。”
她伸手去碰他并不服帖的头发,并不掩饰对那一头红发的喜爱,在冬寒未散的日光里,那是一种格外温暖的色泽。
长高一寸,体重一磅,似乎成为了母亲的夫人总能一眼发现这些。
“是吗。”艾格摘下了女人的手腕,“你不是第一个这么对我说的,替我向——”
一时没想起她家那个哮喘在身的孩子叫什么,毕竟这里隆冬一向漫长,默不作声几月过去,左邻右舍来来去去,死去的新生的,都不足为奇。
“向你的男孩捎句问候,希望他身体康好。”
“那得感谢你送来的药材,安德森度过了一个不错的冬天。”谈起自己的孩子,女人抿出柔和的笑,“服药之后,他再也没有半夜惊醒。还有,那块和药材一起送来的红珊瑚,他每晚都要握在手里才能入睡,一定是这份礼物让他摆脱噩梦。”
红珊瑚能让孩子远离厄运——比起几杯黑糊糊的药剂,岛上的人们似乎更相信那些古老愚昧的偏方。
虽然忘了那男孩的名字,对女人所说之事也缺乏印象,但艾格还记得医生老头挑拣珊瑚石时挂在嘴边的话,以及他在灯下改良药剂时的咳嗽声,断断续续的,三番五次在冬夜把他吵醒。
“看来这次的药材还算合适,我会记得向巴耐医生转达你的感谢。”
女人看上去还打算说些什么,但就在此时,白帆张扬的大船靠岸,锚链隆隆作响。
“船来了。”她说。
一时之间,奔向岸边的人不在少数,艾格避让同时转身离开,身后女人呼唤一声,他似没有听见,提了提手中酒桶,逆着人群走向远处沉黑密林。
堪斯特岛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离家几英里还能碰见熟人的情况不算少见,似乎岛民往来总离不开那几块道路广场,但若是偶尔远望,黑压压的森林又让人觉得隔壁小镇仿佛隔着无尽海面,遥远得难以跨越。
和镇上大多数男孩一样,艾格对这片森林熟如自家后院,只是不同于那些饥瘦的半大少年乐忠于划分地盘抢松果,像他这样从小不缺食物、体魄生长如劲松的年轻人熟知哪里可以避开巡卫兵偷猎到狐狸和角鹿,哪里绕道才可以和雄踞密林的狼群与棕熊相安无事。
抬头通过嶙峋枝丫辨认出一棵年迈老杉,艾格几下拐上林间小道。
今年的冬雪似乎融化过早,伐木季还未结束,雪地已暴露出干硬的黑土,森林里运送木材的雪道陆续罢了工,巨大的杉木横亘路中,伐木工人与推车俱已不堪重负。
“这见鬼的水坑!抬上去,使点劲!后面的人都没睡醒吗?!”
“后面的人呢?”
“跑了几个年轻人,昨晚有三艘南方来的大家伙进港了,招募船员的消息一大早就跑遍了全镇。”
“看来小鬼们认为划桨比砍树更威风。”
“呵,他们还认为做梦比干活能让人更快地填饱肚子。”
艾格从吵吵嚷嚷的伐木工人旁走过。
破旧的推车横在小道中央,一只黑色毡帽架在车头上。寒风中的帽子眼看着就要掉落,擦身而过时,刚想随手把它摆正,手还未碰到毡帽,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怒喝:“喂!那边的小子!”
喝声是冲他来的。
“放下你的手,否则明天你只能用绷带给脑袋取暖了!”
“啧。”艾格一脚踹开挡道推车,木条吱呀作响,毡帽“啪嗒”一下摔进水坑。
寒风将身后暴起的咒骂刮得模糊不清。
“三十铜币,数清了。”酒馆老板把一个脏得看不出底色的袋子扔了过来。
艾格抬手接过,颠了颠。
大船进港,酒馆一向是海上来客寻欢作乐的必经之站,采光极差的木屋一大早就人声沸鼎,大笑声、大叫声、还有老板腰间钱袋哗哗作响声。
红光满面的大胡子老板从柜台后摇摇晃晃走出,掀开那桶新来的朗姆酒,脑袋埋过去陶醉地深嗅了一口。
艾格对这酒馆老板的听闻不多,吝啬的脾性是其中一个,此刻明白这大概还是个老酒鬼。
酒桶正要离地,艾格抬起腿,一脚踩住了桶沿。琥珀色的酒液晃动了一下,洒上他的麂皮靴。
老板一愣,抬起他铜铃般的眼睛。
指尖捏着袋子里拿出来的一枚钱币,艾格低下头,与老板对视。酒鬼脸上那双铜铃大眼精神奕奕,看样子不算醉得厉害。
“铜币?”他问。
突然将钱币弹向酒桶。
老板手一伸,没捞住,钱币“啪嗒”溅入酒水,铜色染料一瞬褪开,酒液由清转浊,露出黯淡颜色的假.币转眼沉了底。
哪怕是在以偷盗和贫穷闻名的小镇里,也不乏有人为自己卑劣行径的暴露而低头心虚,但这大概不会发生在酒馆这种地方,事实证明,酒精能让所有无耻之言像碰杯声一样响亮。
啪一下盖上酒桶,老板慢腾腾站起来:“小子——”他比艾格矮了一整个头,腰背却有两个他那么宽,开口时像个笨重低闷的炮筒。
接连有人看向柜台边,没有人对气氛紧绷的两人大惊小怪,酒馆的闹事之徒多如野牛群经过道路上的粪便,口舌之争或者激烈点的拳头正好用来当做佐酒节目。
“你弄脏了一整桶干净的朗姆酒!”老板瞪着他。
“是的,用你那令人发笑的贝壳染料。”艾格把袋子里的假.币全部倒上柜台,清脆的钱币声使屋里众人敏感侧目。
“但还能下口,不是吗?再兑上半桶水、三两壶马尿,像他们津津有味灌进肚子里的那些一样,照样能让你大赚一笔。”说着他偏过头,向闻声看过来的一桌酒客扯了个不算明显的笑。
邻近的酒客们拿杯的手纷纷迟疑,面色不善盯上了酒吧老板。历经多日的海上生活,得以停泊一个陌生小岛,水手们最简单的乐子不过就是好酒喝个痛快。
“喂,大胡子,这小子在说什么?”
“新酒上一杯,就你脚边那桶,给我们尝尝味道。”
最近一桌的人直接踹翻了凳子:“这他妈就是你说的独门酿酒手艺?!”
老板的脸涨成了紫红色,无法应对酒客的质问。他瞪着艾格,横在他面前上下扫视。
很快,他开口了:“谁让你过来送的酒?以往那个棕头发小子呢?”
“我第一次见你——别误会!这不是好奇的意思!”他胡子茂密如鸟窝,挡住了大半飞溅出来的唾沫,“我见惯了你们这种年轻人,就像见惯了老鼠那样,挑事的手段来来回回就那些,我甚至知道你们是从哪学的这一手——乞丐窝、赌场、监狱,一切下三滥的地方!但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这里是酒馆不是妓馆,可没有怀春的女人会因为你长相体面而对你心慈手软,让你送酒的人没有告诫过你吗?来我这做生意,识趣的品质可比力气大要重要得多!”
艾格看着老板脸上横肉颤动完,又从背后掏出一样东西,重重搁上桌子。
“我不喜欢像野蛮人一样用拳头让人听话——小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第03章 002
在偏僻闭塞的堪斯特岛,酒馆是故事最多的地方。码头船只虽不常见,但大海上的酒客来自天南地北,为酒馆老板提供了不少可供卖弄的谈资,使他在夸夸其谈时收获了不少岛上居民敬仰的目光,有时候他甚至能展览出一些稀罕的小玩意儿:镀金匕首、小袋香料、藏宝图一角……或偷或买,大家并不在乎他是怎么弄到手的。
看到搁上桌子的东西,见多识广的海上来客顿时哗然,刚刚质问了老板的酒客更是惊呼出口:“火.枪!”
火.枪?艾格目光跟着落向手边柜台。
防潮的焦油布裹着一管黑中发青的金属,金属外壳的每一寸都崭新锃亮。
“收起那个危险的武器,放过我们的客人吧,大胡子。”厨房布帘撩开,一个瘦高个的男人突然从内走出,“难得上一次岸,客人们需要的是笑声和畅快淋漓的碰杯。”
虽然体型相去甚远,但旁人也不难从他的发色和五官辨认出他是酒馆老板的同胞兄弟,他把手里热腾腾的麦麸肉汤搁上桌子。
“镇上的小伙子一向口无遮拦,怪你在后厨上了太多锁,贪杯又口袋空空的年轻人无处下手,难免怨气丛生,偶尔应该给他们一些甜头的——”
瘦高个的男人看了眼艾格,微笑令他显得宽容。
“算了,大胡子。”他对自己的兄弟低声说,“是医生家的小子。”
巴耐医生的药剂远近闻名,没有人不恐惧疾病。
大胡子皱起眉,松了松握枪的力道,哼了一声:“看在医生的份上。”
艾格看着那把被粗糙大手按在柜台上的火.枪,听他们的演讲节奏在耳边抑扬顿挫。瘦子的嗓音比起他兄弟的来要悦耳一些,他心想。他并不厌烦这一趟送酒的活计,比起家里老头的唠唠叨叨、那些破了两块皮的外伤病人仿若绝症般的哀叫,这酒馆俩兄弟一唱一和的演讲也是难得新鲜的事。重要的是,面对后者,他可以不必躲去悬崖边数海鸥。
“……你可以离开了,带着你毫发无伤的脑袋,记住了,以后——啊!”
惊叫声来得猝不及防,响彻屋内的嗓音充斥着剧痛意味,酒客们一口酒液还未咽下肚,就见火.枪易主,丢了武器的大胡子还在呲牙甩着自己吃痛的手腕,转眼就被黑漆漆的枪口贴上了脑门!
“喂?!小子!”瘦高个第一个反应过来,急慌慌伸出手。
艾格把食指搭上火.枪引扳机,侧头看了他一眼,瘦高个猛地刹住了脚步!
“放下……放下它。”紧盯着那根扣着引扳机的手指,瘦高个判断出了这不是虚张声势,于是伸在空气里的手掌缓缓下压,试图让持枪者冷静。可恨他蠢笨的兄弟未曾混迹过赌场那些地方,否则他掏枪时就该明白,拿着武器的时候,最不该小看的就是这些年轻人手脚的利落程度!
“酒钱是多少,我保证我们一个铜板都不会缺你,这其实不算什么要紧事,是吧?你不知道那东西有多危险,小伙子,一旦你的手指头扣下你现在碰到的小铁片——”
“一旦我手指扣下引扳机?”
艾格打断他,拇指慢慢摩挲过枪托纹章,金属与焦油的气味在浓重酒气间需要细细分辨,他持枪的样子像酒鬼举杯一样老练,“弹丸和火.药已经装填好了——看样子,卖枪的人是这样告诉你们的。”
兄弟二人未发一言,他静静欣赏了会儿两人面上货真价实的冷汗。
“那么……一旦我的手指扣下引扳机,猜猜会发生什么?”
被枪口注视着的人来不及懊悔情况在眨眼之内变成了这样,在突如其来的、致命的危险下,本能地缩腿后退,弹动般的一小步,慌张的颤抖让这个庞大的身躯看上去恨不得退回母亲的怀抱,而那个安静的枪口气定神闲留在了原地。
“我来告诉你——”他说,食指拨弄了一次引扳机,“压下这个,轻轻地,不需要太大的力气,枪膛里的转轮会摩擦过燧石,噼啪,如果你耳朵够好,你能听到火星被擦亮的声音,热浪掀翻枪膛,弹丸飞快跑过这根短小的枪——啊,短小的,你认同这个说法吗,也许你会觉得它已经足够长。”
他眼睫一垂,看向这个矮胖子的裤.裆,暂时还没有尿液从那颤抖的双.腿间落下来。
“但你得承认,你压根来不及眨眼,无论你站在哪里,这里、那里、门槛之外,弹丸将准确地扑向你的脑门,比你扑向你妈妈怀抱的样子更热情——要再退后两步吗?脑浆和血可能会把你的酒馆搞得一塌糊涂。”
大胡子瞳孔里映着引扳机上的那根手指,从喉咙里挤出了“嗬嗬”的细碎声音。
“你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嗯……要说什么?”
他好奇般等候了几秒,等到大胡子喉咙几次飞快的滑动、奋力张开了嘴,终于要吐话的间隙……突然一扣扳机。
“砰。”
“啊!”惊惧的、夸张的怪叫声!像一百只禽类被齐齐掐了脖子!
当啷!酒杯碎地声应着那声怪叫响起,紧接着又有人撞倒了椅子,大堂刹那吵成一团。酒客们失去秩序咒骂出声,又在桌椅嘈杂间很快发现,那本该最可怕的枪炮声压根没有出现。
……短暂的嘈杂声迅速消失了。
红发年轻人的声音显得兴味索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摸了摸保养良好的金属枪管。
“很遗憾,虽然你为你的小玩具浪费了不少焦油,但它和你口袋里的钱币、你厨房里的酒水一样,是个令人扫兴的劣质假货。”
坐在地上的酒馆老板如同溺水之人终于冒出水面一样急促喘着气,脚软膝酸,丑态百出,面皮在眨眼内由白转红。他双腿还在颤抖,死死瞪着那把火.枪,也不知道是在恼怒还是在庆幸奸诈商人的诓骗。
艾格上下打量他一眼,目光肆无忌惮停在了他被尿液浸湿的裤.裆。
深感被戏弄的老板瞬间就气疯了!
“该死的东西!医生家的狗杂种!”他几乎像炮弹一样弹起,浑身颤抖,挥着拳头猛扑过去,“死去吧!死去吧!”
艾格把枪管换到右手,顺着拳风略一侧身,单手接住他的拳头,狠狠一扭。是什么让他相信这种速度和力量的拳头能击中对手?那一身威风凛凛的肥肉吗?
“啊——呃!”
大胡子的手骨嘎吱声刚发出一半,脑袋就被砰一下抵在了柜台上,脖子上冰凉的管状金属遽然压断了他的惨叫!酒客里不乏能插手这场斗殴的人高马大者,但他们全都事不关己地看着,大堂之内甚至传出了一声清晰的口哨。
勾着粗短脖子的枪托因为大力已经隐隐变形,枪底下的脸泛起难看的紫色,喉咙不甘示弱地咯咯作响,艾格双手猛一施力,压下了手底脑袋的一次挣扎。
一缕红发垂落到他眼睛前,显而易见的戾气出现在他的笑容里。
“先别急着沮丧,看看,虽然这个小玩具没法装填弹药,但它还有别的妙用。”
无赖小偷、被通缉的强盗、手持武器的亡命徒,经营着酒馆,瘦高个见识过的人并不算少,三步之外的他发誓,如果一开始他看到的是这个笑容,他会拼尽他细瘦胳膊的全部力气去拦住他的兄弟!
“……小伙子。”他深吸一口气,“我为我兄弟的鲁莽向你道歉。”
他缓慢靠近,等到眼前的红发年轻人偏头表示听见,察言观色道:“酒馆一向都是治安官重点关照的地方,今天港口大开,最迟中午他们就会巡逻到这里,我知道、我们都知道,那群人把所有打扰他们饮酒作乐的事情都当做麻烦,但撞到眼前的事端,他们也不会置之不理。”
艾格转头看他。
瘦高个拿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放上柜台,口袋打开,密实的钱币露了出来:“医生——我是说巴耐先生,他是个公认的好人,他的美德像他的医术那样令人钦佩,半个月前,他轻轻松松就治好了我兄弟的脱臼,又称这是举手之劳,一个铜板都没拿,这让我们对他一直心怀歉疚和感恩,除了那桶朗姆酒的报酬,其余的钱币也请你收下,这是巴耐先生应该得到的。”
“……啊。”
艾格看着自己手底下的脖子。
“……他医术是不错,可还没好到能接上一个断脖的地步。”
他还喜欢喋喋不休,认为比起拳头和枪剑,一通循循善诱的说教在恶徒那里更加有效,他不擅长指责人,对待不服管教的养子,惯用的伎俩是叹气和一声不吭的目光。
又有神志不清的醉汉在桌底呕吐了吗?
艾格后知后觉发现这里的味道闻起来像隔夜后厨,手指碰到的那把胡子油腻又肮脏,于是他手一松,任由老板像待宰蛮牛一样滑到地上。
“看在医生的份上。”
第04章 003
艾格在码头满列客船时离开的家门,回家时站在悬崖上远眺了会海面,码头只剩下了零星几片苍白船帆,天光黯淡,云层低垂,傍晚的天气像堪斯特岛民最常见的沮丧脸色。
一只、两只……成群结队的海鸥从灰色海雾里飞近,收拢翅膀紧紧缩在岩缝里,他知道这预示着一场暴风雨。
“艾格!”背后忽有喊声传来,熟悉的声音,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到身后那人气喘吁吁跑过来的样子,他那些来来去去的邻居之一,伊登·布朗。
那是个跟艾格差不多年纪的棕头发年轻人,天生不怎么协调的四肢使他迈腿的样子有点滑稽,崖边风大,他笨手笨脚迎风跑近,让人不由担心他下一秒会倒在风里,然而光从身形上看,他与弱不禁风完全搭不上边,艾格的个子已经傲视堪斯特岛绝大部分成年男人,可伊登的个子简直可以和堪斯特岛的棕熊一较高下。
与之成为鲜明对比的是他的胆子,大概只够棕熊一根尾巴毛那么点。
“你站在崖边干什么?”他仰头叫嚷,“天呐!风那么大,海鸥一个个都被吹成了鹌鹑!你又没有翅膀,悬崖是那么危险——慢一点!慢一点艾格,你会摔断腿的!”
艾格攀过岩缝,三两下从高地平稳跳下,拍干净手掌上的灰尘:“是的,太阳会把你晒化,落下的树叶能砸破你的脑袋,堪斯特岛危机重重,你出门干什么?”
他径直朝林间小道走去。
“医生那里的活忙完了?”
“试着友善一点,艾格。”这是伊登从巴耐医生那里学来的口头禅,他把这句话滥用于他和艾格的每一场交谈里。
“堪斯特岛不是只有海鸥松鼠等吱吱叫唤的东西才讨人喜欢,你总得学会对我们这些只会用通用语打交道的岛民另眼相待,比如你的朋友我。”他挺起胸膛,“再没有第二个人像我这样,能宽容你几年如一日的奚落了!”
说着伊登发现前面的背影就快把他抛下,赶忙追了过去,他明明块头更大,却总是要小跑着才能跟上艾格的步伐。
“医生——是医生让我出来找你的,你知道的,老人家总是在人潮登岸的季节心神不宁,太阳还在天空正中央那会儿他就开始朝码头张望啦。病人们一早就处理完了,按照约定,我替你为医生打下手,你帮我送酒,最近病人实在少得可怜,我做得轻轻松松——你呢?送酒还顺利吗?我知道酒馆兄弟很不好对付,明明是公平的交易,要他们付钱总像是在割他们的腿肉。”
艾格把挂在腰间的钱袋取下,往后一抛。
伊登在半空中慌忙接住。
“我的天,这么多?!”他手伸钱袋里摸索了一会儿,飞快跑上前与艾格并肩,“酒馆老板是醉得分不清废铁和钱币了吗?这得有三桶酒的报酬了!还是说他格外满意我这回酿的酒?是美酒的气味唤醒了他的良心吗?”
“也许。”艾格手掌盖住他的脸,把凑过来的棕发脑袋推开。
“沉甸甸一袋钱币!我没想到开春第一件好事会来的这么快。”钱袋在他两手间来回倒腾,“我觉得我们应该去挥霍一下,否则不知道哪一天,在我还什么都没做的时候,守着的钱罐就见底了。就像积雪在冬天过后不知不觉的融化,钱币都是这样消失的,我明白这个道理!”
“就现在好吗?”伊登异常兴致勃勃,嘴里滔滔不绝,“先别回家了,我们去码头边上看看,那里热闹得像沙丁鱼群,堪斯特岛所有的商贩都聚集在那里了——或者去酒馆?算了,送过来的钱没有再给他们送回去的道理……要不我们去趟裁缝铺,把以前剩下的那张狼皮边角做成手套!”
再走一段路,熟悉的砖石屋顶就该出现在重重枝桠之后,艾格折了根路边细枝,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别这样艾格,我向你保证,集市肯定比森林或者海崖更有意思,医生也说过你需要一点乐子。”见同伴压根不乐意搭理他的样子,伊登嘟囔着加了一句,“……他在我出门前特地交待了的。”
树枝在手里一节节揉碎,等到松木味完全盖过手上留存的金属气味,艾格才搓了搓指腹,往身后看去一眼:“医生说?”
港口混乱,医生向来不乐意他在这种时节长久出门在外。
“对,医生说。”伊登避开他的眼睛,低下头给钱袋系蝴蝶结,“所以——所以我们去码头看看怎么样,最大的那一艘船还没离港呢,我们可以——”
“抬头,伊登。”艾格打断他。
绳一扯,蝴蝶结被打成一个死结,伊登应声抬头:“……艾格。”
他咽了口唾沫,看着他多年的邻居与伙伴,他有点发慌,这不奇怪。艾格正抱着手,用他那双深绿色的眼睛审视他,就像兔子不会在狼面前胡乱蹦跶,伊登也不会在那双眼睛的逼视下胡编乱造。
人们都喜欢美丽的事物,其实那本不应该是一双让人心生惧惮的眼睛,伊登还记得十三岁时自己心仪过的姑娘说的话:“金饰?瓷器?象牙?得了吧,那些东西只出现在醉酒水手的故事里,有谁真正见过?但你要是问我宝石的模样——”她拖长声音,笑嘻嘻伸手,去摸艾格的绿眼睛,被初到堪斯特岛、还没学会用正眼看人的艾格像避盗贼一样避开了。
和姑娘们不同,对于这双绿眼睛,伊登最深刻的印象却是在一个冬天的晚上。
食物短缺的季节,森林处处凶险,落单的伊登差点被同样落单的一只灰狼当做盘中餐,好在艾格把森林当自家庭院,无论冬夏总喜欢在森林散散步,恰巧撞上了这一场险情。于是他俩合伙用拳脚和石头把那头灰狼放倒在了森林边上,随后浑身是血的艾格用脚拨了拨狼尸的头、回过身来,惊惧未退的伊登被吓了一跳——黑暗里,他一时没分清他同伴的眼睛与野狼的兽瞳。
很难说清那一幕为什么令他记忆犹新,但审时度势向来是伊登这种胆小如鼠者擅长的事,他支支吾吾:“我……我们是朋友对吧,向我保证你不会对我做什么。”
艾格挑眉:“先说说,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是巴耐医生!”伊登清楚看到他眉头一皱,加快语速一口气说完,“他让我说服你出去走走,哪里都好!总之制止你现在回家看到那扇被踢坏的大门——那些人说他们船上急缺一个医生,他们自称是商船上的人,可我看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更像海盗或者海军,我不知道!巴耐医生被绑走前对我嘱咐了三遍,一定拦住你,别让你上船去找他,他说那会害了你,我不懂这是为什么!艾格,医生都已经这么老了,我很怕——”
“哪艘船!?”
伊登:“码头最大哪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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