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漫长的一夜和此后的很多夜》Lisa李漠全文夸克网盘观看

时间:2024-12-10分类:小说浏览:31评论:0



本书名称: 漫长的一夜和此后的很多夜

本书作者: 阿明仔

本书简介: 一群生活在北京的年轻人,他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他们并不知晓彼此生活的全部,只是以一种碎片的方式拼接成一块看似完整的镜子,照见彼此。

这个中短篇文集每个单篇都可各自成立,相互之间又都有关联。写一些新世代北漂青年混乱的情感关系,他们的爱与欲,梦想与生活。这些人基本上都是自由职业者,作家、导演、策展人、艺术家、网红、摄影师,看似自由散…一群生活在北京的年轻人,他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他们并不知晓彼此生活的全部,只是以一种碎片的方式拼接成一块看似完整的镜子,照见彼此。这个中短篇文集每个单篇都可各自成立,相互之间又都有关联。写一些新世代北漂青年混乱的情感关系,他们的爱与欲,梦想与生活。这些人基本上都是自由职业者,作家、导演、策展人、艺术家、网红、摄影师,看似自由散漫,却又各有困惑迷茫和痛苦,尽量呈现他们的真实和具体,以及各自的琐碎。

第一章 蜘蛛高跟鞋 01

01

方翟最近时不时会感到胸口疼,干呕,身体上没有任何问题,她是个非常注重养生的女人,也才二十六岁。已经二十六岁了,以前不会太在意的事情,现在会反复去想,变得焦虑,知道自己心理上出了问题,在网上找到一个语音聊天室,无需实名登记,进入聊天室的人按照顺序说自己想说的话,大多是生活里的苦恼、困惑与无助,就像是给自己找了一个树洞,只是你知道这个树洞里还有很多个小洞通向整个地球,每个洞后面都有一个人正在耐心地听你说话。

除了一些敏感词需要规避,比如“杀”要说成“k”,“死”要说成“噶”,钱要说“米”,棺材要说“盒子”,其他的都很好,方翟很喜欢这里面的氛围,他们会说一些安慰的话,但不会给你什么建议,毕竟每个人都是带着痛苦来到这里的听别人的,说自己的。

刚好,方翟也只是想有人能听她说话而已。来过几次之后,她恍然大悟,原来在童年时就已经落下病根。

下午三点多却像是已经进入病恹的黄昏,灰蒙蒙一片,雾霾包裹住一切,时间都像是被凝固了。她从东五环外的通州绕了一大圈来到东五环外的东坝,十几分钟前,她经过高架桥,产生了错觉,似乎在桥的尽头处有一个窗户,她会开着撞进那个窗户。

窗户里的灯光是橙色的,像是一片火烧云,离得近了才发现,那个窗户所在的位置,是一栋离这个高架桥拐弯处只有几十米远的居民楼。

转弯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往那个窗户里看了一眼,除了橙色的灯光,隐约只看到一株长到天花板上的绿植,应该是天堂鸟,对盆栽她还是有些熟悉,毕竟是个独立的软装设计师。她喜欢这个橙光的色温,莫名地觉得有些熟悉,好像曾在那里面生活过一般,连带着她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站在那株天堂鸟后面的男人。

一晃而过。

在一个树林里停好车后,方翟先走出一段距离,抬头往一棵树上看了片刻,回过神来不知道刚才自己想看什么,看到自己穿着的豹纹高跟鞋,再次走神,又过了片刻,她摇摇头,掏出汽车遥控器,回身按下锁车键,远处一辆越野车的车头灯闪烁一下,恍惚片刻,转头迈步朝前方的一栋已经亮起不少灯火的楼房走去。

楼内愈加昏暗,空气倒是没有外面那么稠密,脚步轻快了一些,她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购物袋,里面装着两个长条铁罐,走路时发生撞击,在静悄悄的走廊里哐啷作响。她走到电梯前,按下上行键之后,把购物袋挂在右手肘弯处,往手心里呵了一口热气,用力搓了几下,觉得手心有点湿黏,摊开后什么也没看到,但是有点痒,她用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在右手手心上捏了几下,有一些类似蛛丝的触感,看不到,往裤腿上擦了擦。电梯门打开,一股酸腐的气味涌出,她忍不住往后退出两步,一个驼背老太太推着助行推车,前端车框里堆满垃圾,有虫子在爬行蠕动,老太太脊椎歪斜,脑袋向右边歪倒,刚洗过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助行推车歪歪扭扭向外移动,老太太是罗圈腿,重心往前,偏向右侧,身上衣服和车框里的垃圾几乎分不清,人和车已经混为一体,像一个破破烂烂胡乱组装在一起的机械人体怪物,走出电梯拐弯时,车上和身上都有零碎的东西往下掉,方翟不敢和她对视,低下头继续往后退,给她让路,看到有一只小蜘蛛从她的裤腿上摔落下来,又顺着连接的丝线快速爬回到她的鞋面上去。方翟屏住呼吸走进电梯,空间里余留的气息像蛛丝一样糊在她裸露的肌肤上,她连忙伸出空手捂住口鼻,封堵住正从胸口处涌出的干呕。抵达要去的楼层之后,她快步走出,重重呼出一口气,再快走几步才敢吸气。

这栋老旧楼房走廊纵横如同一座迷宫,左拐经过堆满杂物的楼梯间,听到一个女人在嚎啕大哭并且发出歇斯底里的呐喊,方翟推开虚掩的铁门,女人的哭声更大了,就在楼下,刚才她走进这个小区并没有发现那里有什么状况,好像一切才刚刚发生,突然间发生的。她走到楼道口头的窗户前,往外望,对面楼房不少窗户后面都有人,望着她所在位置的下方,她的视线被楼下伸出的小平台给挡住了。女人的哭声似乎无穷无尽,方翟双手撑在窗户上,费力地探出脑袋,试图能够看到一个具体的场景。一切努力都徒劳无功,她缩回脑袋,收回双手,两个手掌心不知不觉就撑出了两道痕迹,就在她用双手互相抚摸彼此时,一个重物落在地上的声音吓到了她,紧接着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是从她右上角的房间里传出来的,她小跑上台阶,走到门前,里面像是有人在斗殴,不时有东西摔落在地上,站定之后她有点犹豫,想要退缩,房门似乎消失了,所有狼狈的锋利的破碎的都呈现在她的眼前,这是她一直不愿意面对的场景。像是感知到她的到来,一个重物坠地的声音在提醒她不能视而不见,她侧身举起右手拍了拍门,回应她的是更大的坠地声,她转正身子,又加大了点力气,用两个指节敲了敲门。房间里一下就变得安静了,她继续敲门,里面依然没有任何声响,她把手放在门把上,轻轻往下一按,门打开了。

房间里一片狼藉,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被推倒在地上,只剩下一个被固定在小雕塑台上还未完全干透的泥雕,方翟和它对视,是她的半身像,乳房浑圆坚挺,超过她的任何时候。

这是萧吉给她做的雕像,用她提供给他的一张裸照。

照片是弗图给她拍的,她微微有些走神,那个社交软件上的照片都是弗图给她拍的,认识萧吉也是在那个软件上,一个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的艺术家,她曾经特别向往的大学,可惜没能考上,最终上的是一个设计学院,和弗图从大一就在一起了,一晃眼就快八年了。

雕塑下方传来动静,方翟目光下移,萧吉坐在雕塑下方的地毯上看着她,他右边的手掌被割破了,正在往外流血,裤子和毛衣上都已经沾上了血迹。

“你疯啦?”方翟反手带上门快步走到他的边上,抓住那只正在流血的手,萧吉看着她,眼神呆滞,身上有酒气。

“你怎么了?你说话啊。”方翟用力地捏住萧吉的手,萧吉依旧呆滞地看着她,随着嘴角抽搐,眼里慢慢聚集起了一点亮光,他突然搂住方翟哭了出来,“对不起,对不起,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他抱得越来越紧,眼泪鼻涕糊在她的脖子上,她觉得快无法呼吸了,费力挣扎,好不容易从他的手臂间钻了出来,“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啊!”

她一只手拿着购物袋,一只手压住萧吉的肩膀往后推。萧吉缩回流血的手去揪自己的头发,“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的。”

方翟拉过他的手,轻轻抚摸,她也忍不住哭了出来,“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萧吉停下所有动作,只是看着她,没有再说话,方翟忍住眼泪,把目光移开,落在他的手上,“我先给你洗一下。”

他们一起站在卫生间的洗漱盆前,方翟拧开水龙头,小心地冲洗着他手心的伤口,萧吉一直盯着她看。

“我们还是出去包扎一下吧。”方翟用纸巾擦拭萧吉手上t凝固的血迹,那个伤口很长,但是不深。

萧吉依旧盯着她看,突然说,“你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方翟猛地抬头看着萧吉,他在等她的回复。

“我们还是去包扎一下吧,”方翟说。

萧吉突然抱住她,开始吻她的耳朵和脖子。

“不要!”方翟在他的怀里挣扎,“不要。”

萧吉堵住她的嘴唇,舌头试图撬开她的牙齿。

方翟紧抿着双唇,费力地把脑袋偏向一边,“放手。”

萧吉的身体变得僵硬,双手无力地从她身上滑下,“对不起。”

“你叫我来,是不是只想让我跟你做爱啊?”方翟的胸脯剧烈起伏,“要是只想操我,做那么多蠢事说那么多废话干嘛!”她转身走出卫生间门外,拎起放在地上的购物袋就要离开。

在她的手碰到门把手时萧吉突然又大喊了一声对不起,随后转身,握紧那只受伤的手狠狠地打在洗漱盆上方的镜子上。

方翟整个人颤抖了一下,转过身来看到碎裂的镜子,里面依然只有一个她和萧吉的身影,却好像裂成了无数个。

萧吉垂头低语,“看不到你的每一秒我都会想象你正在跟人做爱,我受不了。”

方翟身体里的力气好像都被抽光了,购物袋沿着她的手臂慢慢往下滑,她的手指下意识地动了动,没能抓住,掉到地上,哐啷一声,她的眼泪也跟着掉下。她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难受。”

萧吉没有说话。方翟试图让他转过身来,他的头一直垂着,“要不,你还是走吧。”

方翟紧紧地抱着他,把头靠在他的背上。萧吉低喃,“我觉得我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我怕自己再这样下去会疯掉,会害了你。”

方翟把尖下巴抵在萧吉的肩膀上,“没事,谁没有病呢,上午我刚去看了心理医生,说我有中度的抑郁症和焦虑症,我已经被确诊了,没什么好怕的。”

萧吉身体微微绷紧,转过身来,刚要说话,方翟的嘴唇已经堵住他,舌头伸了进去,萧吉有些犹豫,方翟右手抓住萧吉的左手放在自己的胸上,她的左手抓住萧吉的右手,想把它放在自己的屁股上,萧吉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声音。方翟把他的右手举到眼前,拳头上被碎玻璃割出了不少的小伤口,上面还有一些玻璃渣。突然有手机铃声响起,两个人不约而同松开手,彼此微微有些尴尬,方翟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是黑的。手机铃声依然在响,萧吉觅着声音朝客厅里的双人沙发走去,从坐垫与扶手的缝隙间掏出手机,滑动接听,顺手点上一支烟走到窗边,脸上慢慢绽开笑容,方翟收回目光,解除手机的飞行模式,没有任何新消息。

不到两分钟,萧吉就挂掉了电话,方翟重新把手机设为飞行模式,微笑着看向他。

萧吉收起手机,“是一个策展人打来的电话,他说最近要策划一个展览,想邀请我参加,说晚上一起吃个饭顺便聊聊。”

“哦。”方翟应了一声,再次挤出一个微笑,“是好事,那你好好收拾一下,不能就这样随便出门。”

萧吉点点头,“这个策展人挺有名的,他每次策划的展览都很有影响力。”

他拍了拍裤子,再拍几下手臂,目光看向卧室。

“那真是恭喜你了。”方翟收敛笑容,随口又问了一句,“你们约在哪吃饭?”

萧吉脱去毛衣,“草场地的草料场餐厅。”他有点遮盖不住兴奋,强忍着,“不过晚上我就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

方翟跟着他往沙发那边走去,“没事,那一会我送你过去吧,你这边叫车不方便,我也刚好顺路。”她的高跟鞋踩到了一堆软乎乎的东西,低头看到是从碎裂的花盆里倒出来的泥巴,上面还插着一个非洲裸女木雕,她弯身拿起来看,上面糊着蜘蛛网。

不到二十分钟,萧吉就已经洗好澡并换了一身衣物,一边穿鞋一边伸手去够挂在雕塑架上的钥匙,脚底滑了一下,手上一用力,拉倒了那个雕塑架子,方翟的半身像泥雕摔到地上,一根铁管穿透了它右边的眼睛。

“啊!”方翟忍不住叫出声来,好像那根铁管穿透了她的眼睛一般。

萧吉弯身捡起它,把铁管从它的眼睛里拔了出来,“没事,回头我再补一补。”

方翟咬着下嘴唇,再次感到了疼痛,胸口发闷,不敢再看一眼。

他们下楼时天色更加昏沉,路灯已经亮起,小区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女人牵着一条狗,女人在玩手机,狗在撒尿,好像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走到停放的车子前,萧吉撇了一眼方翟手里提着的购物袋问那是什么,方翟才意识到自己把它们提上去后又提下来了,她说不知道是不是深秋了的缘故,上次过来发现这边很多地方都有虫子和蜘蛛,她买了两罐杀虫剂,本来想自己家里留一罐,给萧吉一罐,给忘了,萧吉摆摆手,表示自己很讨厌杀虫剂的味道。

“你们那栋楼房里怎么有那么多蜘蛛?”方翟打开导航之后问萧吉,他有点心不在焉,随口说应该是环境差的原因。

雾霾越来越浓厚,打开远光灯也只能看到前方不远的距离,前面的汽车尾灯,迎面而来的车头灯以及路灯和红绿灯时隐时现。

“你不觉得我们就好像是被困在蜘蛛网里的虫子吗?”方翟开出一段路后再次开口,瞟了一眼,萧吉正在聊天的头像是一只猫,L开头的英文名,没等他开口,自顾自往下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半夜醒来,下床时发现地上多出了一双毛拖鞋,黄白条纹的,很好看,踩上去之后,突然感觉自己变高了很多,原来是一双高跟鞋,特别舒服,毛茸茸的,很温暖,而且不用我抬脚,它们自己能往前走,一开始我特别开心,后来我慢慢意识到不对,认真去看,发现这双鞋子是两只脸盆大的蜘蛛,感到恶心,恐惧,我吓得尖叫起来,这两只蜘蛛开始到处乱爬,我的脚一直黏在它们的身上。”

片刻之后,萧吉放下手机转过头看她,“后来呢?”

“后来我就吓醒了。”方翟轻轻踩着油门,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你看,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萧吉伸手摸了摸她裸露在外的手臂,“你这个梦挺有意思的,我觉得你真的可以成为一个艺术家。”

方翟转过头去看他,第一次约了在丽都那的漫咖啡见面,就被他眼里透出的这种光吸引,她翘起嘴角说,“是吗?”

萧吉的手指下意识地在腿上拍打,“嗯,想起来就特别有感觉,我想把它做成一个雕塑,一个穿着蜘蛛高跟鞋的女孩,可以吗?”他举起双手搓了搓,顺势捂住口鼻,只露出两只眼睛看着她。

方翟耸耸肩,不置可否。

“你知道有一个女艺术家叫路易斯·布尔巧瓦吗?她的代表作就是蜘蛛雕塑。”一谈到作品萧吉就掩盖不住自己的兴奋,好像已经把这个雕塑做出来了,“其实还可以做成装置,两只蜘蛛高跟鞋载着仿真硅胶娃娃真的可以在展厅里派来爬去。”

萧吉打了个响指,“要有很多个,整个展厅到处都是。”

前方有远光灯迎面而来。

“哦。”方翟应了一声,打转方向盘尽量靠边行驶,放慢车速,等对面的车开过之后,她伸手滑动手机频幕,开始播放音乐。

半个多小时后,他们抵达草场地村的入口处,萧吉表示里面的路比较窄,他自己走路进去就可以,方翟说外边空气太差,坚持要把他送到餐厅门口,而且她想去上个厕所,萧吉没办法阻止,最近他开始明白她是一个特别强势的女人,如果不想和她争吵就不要有任何反驳。

他们刚开门下车,一个戴着棕色礼帽系着围巾的男人从餐厅里走出,点上烟后看到他们两个,抬起手来和他们打招呼,萧吉抛下方翟快步向他走去,方翟掏出一个放在车里的小化妆包,避开他们对着后视镜快速地补了下妆,等她走到他们跟前,他们已经抽完了一支烟。

“这位美女是你的女朋友吗?”男人直接问萧吉,目光一直落在方翟的身上。

“不是。”方翟和萧吉几乎异口同声回答,萧吉显得有点尴尬,方翟更大方一些,“我们是好朋友,我也是做艺术的。”

有几个人从餐厅里出来,方翟站着不动,萧吉退开让路。

“哦,是吗,那太好了,刚好可以认识一下,我是个策展人,我叫马可。”马可伸出手来,“我刚从法国回来不久,认识的国内艺术家不是很多,最近在策划一个展览,如果感兴趣的话回头我们加个微信,你可以把你的作品发一些给我看看。”

方翟t伸出手和他握着,左手捂着自己的胸口轻轻点头,“那是我的荣幸。”

说完她看向站在离他们两三米远的萧吉,“你们不是有事情要谈吗?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方翟的目光回到马可的脸上,他爽朗地笑出声,“哈哈,又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来都来了,一起进来吃个饭吧。”

马可松开握着她的手,转身掀开透明挡风帘,“女士优先。”

方翟看向走到跟前的萧吉,他笑容勉强,也伸手示意方翟先行,“是啊,一起吃个饭再走吧。”

点好餐之后,马可开始向他们阐述自己这次准备策划的展览主题,有很多哲学词汇方翟根本听不懂,但她始终保持微笑,身体微微前倾。饭菜上齐之后,马可先和萧吉聊了一些布展上的问题,随后问方翟创作哪一种类型的作品,艺术体系建立在哪一方面,方翟说自己主要做架上绘画,也做一些综合材料,最喜欢的艺术家是卡普尔和路易斯·布尔巧瓦,马可显得特别感兴趣,问她能不能跟自己描述一下自己的某一件作品,方翟想了想,刚开口说自己昨天做了一个梦,萧吉连忙打断,说方翟不是艺术专业出身,原来学的是软装设计,虽然没什么理论基础,但是她特别有艺术敏感度。

马可显得特很有绅士风度,始终保持微笑,拍了拍方翟放在桌面上的手,“没关系,不用太紧张,现在素人艺术家特别被看好,没有那么多的理论束缚其实更有创造力一些,不用担心,这一块是我们策展人的事,你只要把你的作品交给我,你的艺术观点艺术理念我来帮你整理就好了。”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萧吉,“我和萧吉都认识好多年了,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他们避开创作问题,开始聊一些艺术圈的趣闻八卦,马可说到一个已成为明星的音乐家旧识时很是兴奋,那个旧识因为嫖娼被抓,马可说自己最近正在撰写一篇评论文章,艺术家之所以自由,因为面对的不是大众,不用考虑大众怎么看,不谋大众之利就可不受大众的道德束约,那个旧识做为娱乐明星,所以嫖娼会受到制裁,但是做为艺术家的那个部分则依旧自由,所以他还可以出国去名校当终身教授。说完他问他们觉得有没有道理,萧吉脱口而出说,“康德说自律即是自由。”

马可拍着萧吉的肩膀哈哈大笑,问方翟同不同意,方翟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听懂,但也跟着不停地点头,强忍着没说自己以为那是KEEP的slogan,也没说出那个明星被聘为终身教授是个假新闻。

聊得正开心时,马可突然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明显价格不菲的手表,连连说抱歉,说应了一个知名艺术家的邀请,晚上要去他家里品尝几款法国顶级的红酒,匆匆加了方翟的微信就先离开了。

方翟看向闷不吭声的萧吉,“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萧吉拿起筷子,“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他看着残羹冷炙,夹起一块干辣椒放进嘴里。方翟先是冷笑,随后叹气,“如果当初不是你一直夸我有艺术家的天赋,让我追寻自己的个人价值,我也不会想做一个艺术家的,当然,也不会和你在一起。”

萧吉没有说话,夹着筷子继续在面前的盘子里挑挑拣拣。方翟拿起筷子又放下,“我听你的建议,模仿里希特画了那么多模模糊糊的油画,你说要帮我,到现在我一个群展都没参加过,我主动给自己找点机会,有什么问题吗?”

萧吉慢慢咀嚼半粒花生米,“我没说你有什么问题啊。”

他放下筷子,“走吧,我想回家了。”

临出餐厅前他们被服务员拦了下来,说他们还没有买单,萧吉买单时,方翟瞄了一眼,他是用花呗支付的。

上车后,方翟问了他一句,“刚才他悄悄在桌子底下摸了我的腿,你看到了吗?”

萧吉脸色铁青,“我们能不能不要再谈论这些了?”

方翟脱去高跟鞋,发动车子,用余光瞟他,轻轻摇头,雾霾在车灯的照射之下不停翻滚,此后,他们一路无话。

车开到萧吉住处小区门口,方翟突然想到自己那个被铁管穿透眼睛的泥雕,胸口发闷,像泥塑内部胡乱藏绕着粗细不一的铁丝支架,她锤了锤自己的胸口,“我就不再上去了。”

萧吉无所谓地点点头,方翟拉拉胸罩,“我们就近找个地方在车上再呆一会吧。”

车子在一片小树林的土路边停下,没有熄火,只能隐隐约约看到车灯照亮的几根白杨树树干,有很多颗大眼睛在盯着他们。两人沉默片刻之后,萧吉先开了口,“能抽烟吗?”

方翟打开一条车窗缝隙,瞬间像是闻到了骨灰的味道,她打小喜欢用鼻子去嗅各种味道,父亲火化那天只有她一个人在,她打开骨灰盒盖子闻了好多次。

“我今天状态不好,是因为创作的事,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萧吉抬头把嘴对准那条车窗缝隙,慢慢往外吐烟,方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雾霾之中好像有人影在晃动。

“创作的事我不懂,我就是觉得你没必要的那么痛苦,enjoy。”方翟的目光和前方树干上的一颗大眼睛对视,余光在雾霾之中流转,“第一次看到你的作品时就挺喜欢的,一直这么做下去不是挺好的吗?”

她伸手调整了下车内后视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样下去不是挺好的吗?”

萧吉摇了摇头,没有接话,吸烟,抬头对着那条车窗缝隙往外吐烟。方翟把后视镜调回原位,“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萧吉吐完嘴里的烟之后停了片刻,“我不知道。”

方翟再次把车内后视镜掰过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跟你在一起挺开心的。”萧吉把烟头探到车窗缝隙外弹弹烟灰,转过头看着方翟的侧脸说,“第一次看到你的照片我就喜欢上你了。”

方翟把后视镜掰回原位,“第一次看到我是什么想法?是不是当时就想跟我做爱啊?毕竟那就是一个约炮软件不是吗?”

方翟转过脸盯着萧吉对视,他借着抽烟,转过头去吐烟,方翟继续追问,“是不是啊,当时怎么想的,是不是想当时就上我啊。”

方翟说完咬了咬下嘴唇,扭动了下屁股。

萧吉动了动身体,再吸一口烟,把烟头扔到窗外,“你早上去看心理医生,具体怎么说的?”

方翟坐正身体,把安全带解开,锤打着自己的胸口,我把什么都和她说了,她几乎不说话,就听我一直在说。”

方翟没有和他说,所谓的心理医生其实是一群她根本就不认识的人。

第一章 蜘蛛高跟鞋 02

以下是方翟在一个语音聊天室里对一群陌生网友说的话:

“我爸妈是通过相亲在一块的,算是门当户对,我爷爷是文化局的干部,大姨是中学校长,我爸妈都只念到初中,但是男的俊女的俏,我爸爱玩朋友多,追我妈的人可以坐满一列火车,他们两个在我们那都是有名的。”

“爸爸在工厂里当技术工,妈妈在报社的广告部上班,头几年他们特别恩爱,通过我爷爷的关系,他们分到一套单元房,只有一间卧室,一直到八岁之前,我都和他们睡在一张床上,我睡在最里边,紧挨着窗户。”

“房子边上就是铁路,每天晚上定点都有拉货的火车经过,我爸说那是全国最长的重载货车,有一百节,我不信,我根本数不到一百,觉得肯定比一百节要多得多。五六岁的时候,我问我爸爸,爸爸,为什么每天晚上床都在震动。我爸和我说,因为火车开过,整个地面都在震动,所以整栋房子都在震动,床自然也跟着震动。我没有继续问,在那前一天晚上,我看到爸爸趴在妈妈的身上不停地吸她的乳头,后来,我经常会看到同样的场景,在火车经过的时候。”

“念小学二年级时,我爸妈离婚了,妈妈搬走了,我和爸爸还住在那个房子里,我爸爸经常半夜不睡觉,躲在客厅看录像,我半夜起床,躲在卧室门后看他,他总是在看色情片,总会把手放进自己的裤裆里摸来摸去。我知道爸爸也不想当着我的面这样,但他也没办法,房子就这么小,怎么避都避不开。憋不住尿的时候,我也会直接推门出去,假装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爸爸在叫我,那一段时间爸爸以为我有梦游症,其实到现在我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梦游,我记忆里的事情是我亲眼所见,还是我的想象。其实喜欢我爸爸的女人很多,但他从来不把她们往家里带,他喜欢去和他的兄弟们吃饭喝酒,总带着我,喝多了就把我放到t他的女同事家里,他的女同事都会收留我,还会跟我一起洗澡。我很小就学会自慰了,那时候我小学还没毕业。爸爸也没有发现,我们家对着铁路的那扇窗户上结了一个很大的蜘蛛网,火车经过时蜘蛛网在震动,床在震动,我也跟着震动。”

“小学五年级,有一次我上完晚自习自己一个人回家,那段时间我们那出了好几起劫杀出租车司机的命案,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小公园附近就有一起,为此我都绕路走,那天晚上我快走到楼下时,一个一直走在我前面的穿着大风衣的男人突然转过身来,对我敞开了衣服,里面什么都没穿,我尖叫出来,一路跑回家,跟我爸爸说了这件事,我爸坐在沙发上啃着苹果看电视,和我说,没事,以后你见得多了就不怕了。”

“爸爸妈妈刚离婚的那一年,对,我刚念小学二年级,每个周末我都会去妈妈家住,妈妈特别忙,根本不管我,我不喜欢她,她也看到我就生气,不停地诅咒我爸,她在报社上班,每天都会往家里拿很多报纸,每次就只给我看各种不好的社会新闻,女孩子被人强奸,被人骗回家杀了,堕胎把孩子冲进厕所,有时候她骂我爸爸,骂着骂着就会突然打我一下,像个神经病一样。我很不喜欢呆在她的房间里,经常自己跑到小区的花园里去,也没有跟其他的小孩玩,都不认识,我用砖块画格子,自己玩跳房子的游戏,玩跳房子的游戏是特别开心。我每周就在那里住一个晚上。我妈住的那个小区是回迁房,很偏僻。后来有一次,我一个人在花园里呆到五点多六点,跳房子跳累了,所有的小孩都回家吃饭了,我也往家里走,但是我敲了很久都没有人开门,妈妈又没有给我钥匙,我先是在楼道口呆了一会,不过后来我感到有些害怕,那个楼道变暗的感觉太明显了,而且一直有一只大飞蛾绕着那盏昏暗的白炽灯在不停地飞,角落里有一只大蜘蛛吊在半空中,我正盯着看,那只大飞蛾扑在蜘蛛网上后,那只大蜘蛛就迅速地爬过去,整个蜘蛛网都在晃动,我当时感到特别害怕,于是跑下楼又回到了花园,在一根路灯下继续玩跳房子的游戏,我就低着头一直跳啊一直跳啊,突然一个老奶奶出现在我的面前,问我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她是个驼背,头发全白了,还跟我说她在那看我跳房子看了一个多小时了,她指她原来呆着的位置给我看,在几棵树后面,是一个特别黑暗的角落。我说妈妈还没下班,我在等她回来,老奶奶就跟我说这么晚了一个小女孩在这里不安全,让我先跟她去她家呆一会,她说话的时候笑眯眯的,像我的奶奶,我奶奶那时候眼睛已经瞎了,但我记得她没瞎以前的眼睛也是这样的,边上全是皱纹。我就答应了,想到她要是走了,就我一个人在这里真的很害怕,虽然在她没出现以前我并不这么觉得。走到她家楼下,才发现她住的地方是整个小区里唯一的一栋旧楼,没有电梯的那种,整栋楼只有一个窗口亮着灯,墙面上的油漆整块整块的剥落,像是长了牛皮藓,有一面墙上还布满了爬山虎,那时候我们小区里的人都称那栋楼为铅笔楼,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当时会保留那么一栋旧楼。我摸黑跟她上了楼梯,现在也忘记到底是几楼了,进了她家之后,发现家里还有一个老爷爷,当时他坐在沙发上,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在剪报纸,看到我就笑咪咪地对我点了点头,然后拿着剪刀继续剪报纸,桌面上特别凌乱,全是剪碎的报纸。他们家里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很旧,墙上挂满相框和奖状。那个老奶奶让我坐在一把椅子上,像是婴儿椅,坐上去之后,我的整个身子好像都被卡住了,她给了我一个西红柿说请我吃水果,还问我要不要看电视,当时我有点不好意思,我接过西红柿后就低下了头,没有开口说话,她也没有放电视给我看。她进厨房端出一个竹箩筐,上面有做好的肉馅和饺子皮,她就坐在我的面前包饺子,速度非常快,我一直盯着她看,一边吞口水一边数数,数着数着我就数忘了,眼泪一下就掉下来,老爷爷和老奶奶都没有发现,老爷爷很认真地剪着报纸,咔嚓咔嚓,老奶奶快速地包着饺子,是猪肉白菜馅的,我一边掉眼泪一边吞口水,我爸爸妈妈以前特别好的时候也从不在家里做饭,不是去爷爷奶奶家吃就去大姨家吃,我以前老想这样的场景,爸爸在看电视,妈妈在包饺子,我坐在饭桌前等着跟他们一起吃饭,一盏钨丝灯泡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悬在饭桌的正中间,昏黄色的,上面有个外绿内白的铁罩子。老奶奶包完饺子已经八点多了,他们家电视上方墙壁上挂着一个很老的座钟,尖顶的,底座上有裸体人像雕塑的那种,玻璃罩里的钟摆来来回回地摇摆。老奶奶收起包好的饺子之后跟我说,时间差不多了,妈妈应该也回来了,看不到我估计会很着急,说完她敲开了一个一直关着的门,从里面走出一个男孩,不知道是他们的儿子还是他们的孙子,二十岁左右,戴着眼镜,皮肤特别白,好像从来没有晒过太阳似的。老奶奶跟我说,让哥哥送你回家好不好。我就点头说好,然后跟着那个男孩出了门,路过我画的那个跳房子的格子时,我习惯性地跳过去,停下来回头看,看到他也跟着一格一格地跳过来。我妈妈家住在七楼,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哥哥不习惯坐电梯还是什么原因,他是带着我从楼梯走上去的。到了妈妈家,我敲门的时候,他就一直站在我的背后,妈妈已经回来了,她打开了门,但是只打开一条缝,她的嘴里咬着半个苹果,看到是我,一把将我拉进了房间,然后依然只保留着一条缝,很警惕地看着那个哥哥,我跟妈妈说,我在这个哥哥家里等她,是哥哥送我回来的,妈妈把嘴里的苹果取下来,没有说话,还是看着那个哥哥,那个哥哥也看着妈妈,当时我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因为我跟他们不认识,在他们家呆了那么久,还吃了他们家的水果,然后老奶奶还让这个哥哥送我回家,结果妈妈都不跟这个哥哥说谢谢,还用特别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但我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于是我也看着那个哥哥,突然间觉得他的脸特别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当时楼道里很昏暗,只有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和停在上面的一只大飞蛾,一只挂在半空中的大蜘蛛。那个哥哥看了看我妈妈,再看了看我,然后也不说话,转身就下楼了,妈妈也马上把门关上,我抬头看着妈妈,妈妈也看着我,我想开口问妈妈为什么不请那个哥哥进来,为什么不谢谢他,妈妈先开口了,她的脸在我现在的印象里特别扭曲,她盯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他摸了你没有?”

第一章 蜘蛛高跟鞋 03

方翟和萧吉都把头后靠在座椅上,各自夹着一支香烟,雨刮器无力地滑动,挡风玻璃清晰一下又立马变得模糊起来,方翟手里的半截烟灰断落,他们不约而同转过头来看向彼此,方翟知道他想问什么,轻轻摇了摇头,“一路上我都没注意过那个哥哥。”

她低头扫掉落在腿上的烟灰,猛吸一口,把烟头扔出窗外,关上车窗,萧吉小心翼翼地把香烟探出窗外,抖落烟灰,嘴巴凑过去,对着车窗缝隙抽一口留在车窗外的烟屁股,松开手指,吐出长长的烟雾,关上车窗。

“但我感觉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的身上,我的每一根毛发都有感觉,到现在也都有记忆,那次之后我不仅经常会做噩梦,甚至觉得他的目光一直附着在我的身上,我很容易被一些美好的东西吸引,不管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有时候我看到一个女孩的锁骨,或者屁股,就会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摸一下,早上我在安定医院排队候诊时被站在前面的女孩的头发吸引住了,她打扮得像一个卡通人物,对,是美少女战士,我摸了她的头发一下,就是伸出手,在其中一根头发的发梢处摸了一下,然后她就立马感觉到,回头看了我一眼。”

方翟说着伸出食指在空气中轻轻划过,像是带着一种魔力,萧吉感觉到她的手指似乎从他的手臂上方滑过,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

“每一个有精神问题的女孩都是很敏感的,其实所有女孩都是很敏感的,或者说,每个女孩从小到大都活在各种关于性t骚扰的行为和想象之中,我做的噩梦总是跟被人骚扰有关,我经常会梦见自己上厕所,有几个男人一直跟在我身后想看我上厕所,我快疯了,其实在现实里也是,每次我上厕所,总会先打量厕所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条裂缝,还有天花板,因为在我刚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我上公共厕所,蹲下去之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然后我看向门下通风口的地方,你应该知道那样的门吧,就是底下有一格一格小木板的那种,其中有一块木板坏了,有一颗眼睛正在看着我,还在动,我吓得尖叫一声,提起裤子拉开门就冲了出去,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一下就消失在了厕所门口。”

方翟说着浑身发抖了几下,双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环抱住自己不停地摩擦双臂,现在回想起来那颗眼睛,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确实很可怕。”萧吉看着方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犹豫片刻,伸出左手抓住她微微颤抖的右手,用力握住,“对于这种事,我很难感同身受,做为一个男人,我做得最多的梦是光着身子到处走,初始特别惬意,直到突然发现很多人在看我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一丝不挂,才有了羞耻心,想要找条裤子穿上,对,最可怕的是,我总找不到裤子。”

“我以为是跟你在一起之后才出了心理问题,和心理医生说完之后,我才明白在我很小的时候问题就已经存在了,只是我自己不知道而已,也没人告诉我是我自己有病,小学到高中毕业我经常做噩梦,总是大喊大叫,会打人,严重的时候也梦游过一段时间,这些在我考上大学之后都不记得了,最近又开始出现了,不过和你没有关系,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方翟把手从萧吉的手里抽回去,他的手悬空一会,轻轻地覆盖在她的大腿上。方翟突然感觉到尿意,于是扭头看向窗外。

一张男人的脸就贴在窗上看着她,方翟被吓到了,失声叫了出来。萧吉被方翟的叫声惊到了,转过脸,也看到那张贴在窗上扭曲变形的脸,吓得差点站起来,被安全带拉住。窗外的男人用力拉开了车门,一巴掌拍在了方翟的脑袋上。萧吉侧身伸出手挡住男人要继续落下的巴掌,“你要干什么?”

男人绕过车头跑到副驾驶座旁拉开车门把萧吉拽了出去,不由分说就开始打,萧吉抱着自己的脑袋,抵挡了几下之后开始还手,他们扭打在了一块。男人的个子很高,但他只是胡乱挥动自己的双手,也不防守,在被萧吉狠狠打了几拳之后,他边挥动双手边哭,“打死你们这对狗男女。”

萧吉正要打出去的拳头突然就失去力气,停在半空,被男人一拳打在了太阳穴上,倒在地上之后,他抱紧自己的脑袋,蜷曲着身子,任凭那个男人拳打脚踢。方翟下了车,跑过去抱住那个男人,一边试图拖动他,一边喊,“别打了,你快别打了。”

男人甩开她,又走过去狠狠踹了萧吉两脚。方翟冲上去一巴掌打在男人的脸上,“弗图,你疯了?你凭什么打人。”

“我凭什么打人,我凭什么打人?”弗图挣脱紧紧搂住他右手臂的方翟,脸色通红,双眼微微凸出,两只手在空中挥舞,“我打死你们这对狗男女,打死你们这对狗男女。”

说着他又走过去抡起拳头乱揍蜷成一团抱着脑袋的萧吉。方翟再次冲过去使劲揪着弗图往后拉,弗图猛地转过身来挥起拳头就要往下打,方翟吓得尖叫一声,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弗图的拳头没有挥落下去,他看看坐在地上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方翟,再看着蜷缩在地上的萧吉,他在原地暴躁地转了两个圈,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两只手在空中乱抓,却什么也抓不到,最终他的手落在了自己的脑袋上,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方翟撑起身子走到弗图的身边,蹲下去搂住他,轻轻地拍了几下他的后背,然后抓住他不停揪着自己头发的手,慢慢地把它们拉了下来,“不要这样,弗图,不要这样。”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弗图嘴里呢喃着,猛地抬起头来瞪着方翟喊,“为什么?”

他的脸已经变成了青色,嘴唇发白。方翟没有说话,回头看了看萧吉,他正慢慢从地上爬起,头依然是低垂着的,没有看向这边。

方翟把弗图搂进自己的怀里,“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是什么样的呢?”弗图哭着说,又凄惨地笑了出来,他猛地推开方翟,再次冲向躺在地上的萧吉,跪在地上抡起拳头往他挡住头部的双臂上揍,萧吉遮挡几下之后,伸手抓住弗图把他拉倒在地,随后两人在地上翻滚扭打。

方翟跑回车旁,拉开后座车门,取出一罐放在购物袋里的长条罐子,打开盖子,跑回到他们身边对准他们按下喷头,他们咳嗽着分开,用手臂挡住眼睛,方翟先把萧吉推开,然后挡在弗图的面前,“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我们只是聊聊天。”

弗图放下手臂,盯着方翟,她继续解释,“我们只是坐在车上,什么也没有做,真的只是在聊聊天,他最近出了点事情,我就是过来安慰安慰他。”

弗图扭头看了看萧吉,方翟张开双臂抱住他,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你骗我,你骗我。”弗图的声音变轻了,似乎已经完全脱力了,瘫在方翟的怀里,他们一起慢慢坐倒在地上。方翟看向萧吉,他也抬起头来看见这边,眼神麻木,方翟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克制住想要丢下他们两个的冲动,吐出一口气,“我们先回家,好不好。”

说着她站起,也把弗图拉了起来,扶着他往车子走去,弗图一声不吭,任凭她把自己塞到车座上。

方翟走到驾驶座旁,停了一下,没有再去看萧吉,拉开车门,坐进去,按下车门的安全锁,给自己扣上安全带,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深呼吸一下,慢慢踩下油门。她扭头看了看弗图,他坐在那里,看着前方,一动不动,她顺着看向他外边的后视镜,萧吉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车开上了高速路,前方很暗,方翟打开远光灯,照亮更远处的夜光警示牌,把远光灯关上,再打开,再关上,她扭头看了看弗图,他已经把眼睛闭上了。方翟看着前方轻声说,“把安全带绑上好不好?”

弗图的眼睫毛动了动,放在大腿上的两只手也动了动,但没有继续做出更大的动作。方翟也不再说话,不时看向车外的后视镜,过了一会,终于有一辆车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等它准备要超过去的时候,她突然变道,后面传来一声很长的喇叭声,方翟看看坐在边上的弗图,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把车停进地库之后,方翟拎着放在车后座上的购物袋打开车门走了下去,她没有为弗图打开车门,只是站在外面看着他,一会之后,弗图自己打开车门走了出去,方翟按下锁车遥控,转身走在前面,他们走过曲折昏暗的通道来到电梯前,方翟按下电梯上行按钮,弗图始终像一个影子一样跟在她的身后,方翟走进电梯之后,弗图依旧站到了她的身后。

方翟打开门走进屋子之后,弗图跟着走进去,没有关门,径自走到卧室坐在了床上,方翟看看他,走过去把房门关上。方翟把购物袋放在沙发上,走到窗前看了一会,心中没有任何想法,两只猫从盆栽的架子下面钻了出来,围着她得双脚轻轻叫了几声,她低头看向它们,用脚将它们轻轻拨开,余光看到边上的架子上有一包打开的烟和打火机,取出一支,点上。在她吐出第一口烟的时候,卧室里突然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声音,她转身走到门口,发现弗图把她的化妆台给掀了。

“你骗我!”弗图对着方翟喊,“我哪里做得不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方翟看着他,没有说话。

“为什么!为什么!”弗图又开始揪自己的头发,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方翟看着他,“你是不是在跟踪我?”

弗图松开双手,目光躲闪,“我没有跟踪你,我只是在我自己的车上安装了定位跟踪器。”

说完他又开始变得激动起来,“那是我的车,你为什么开我的车出去和别的男人约会!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在我的车上和别人玩车震了!”

方翟深吸一口气,“弗图,你别闹了,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和你闹。”

身体里的气息从鼻腔里缓缓地呼出,也带走了她的愧疚与恼怒,声音轻缓t不夹杂任何情绪,她明确知道自己和他的关系就只能停留在这个骨灰洒落不停的夜晚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沫沫的事情,我说过一句话吗?”

弗图脱口而出,“我和她只是好朋友!你知道她是我以前高中的学妹,现在专门给淘宝上的服装店做模特,介绍我去给那些店主拍点衣服照片,你不也觉得这个生意不错吗?我问过你,你同意了,还说要是做得好了,就辞职专门做这个。”

方翟的目光先落在客厅的餐桌上,再看向关闭着的厨房门,“上次你带她回来吃晚饭,我就知道了,你不懂,女人都很敏感的,你们看彼此的眼神都不对,你可能不知道,当时我在厨房里切肉,已经把你们都按在砧板上了,但我马上意识到,那样不值得,何必呢,我一直在等你主动来跟我说。”

方翟把目光重新落回到萧吉身上,“那天不是你邀请她,是她主动提出想要过来吃饭的吧,你啊,真的太天真了,什么都和她说。”

方翟挤出微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萧吉,他在床边无力地坐下,“你什么时候偷看我的手机的?”

方翟靠在门边,“什么时候,快两个月了吧,每天你都拿着手机傻笑,你以为我真的傻啊?”

弗图低下头去,“我和她没有任何过界的行为。”

弗图说完突然抬起手狠狠摔了自己一巴掌。

方翟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行窃未遂撒谎被揭穿垂头丧气的小男孩,大学的时候,她就去一个美术兴趣班做兼职,不知道遇见过多少这样喜欢赌气又说不出任何理由的小男生,“是啊,也就是每天坐同一辆大巴上班下班三个小时,然后还分给她吃我给你做的蛋糕。”

弗图抬起头惊慌失措地看着方翟,“我真的和她没有发生什么。”

方翟慢慢地摇头,像是招财猫停不下来的手臂,“算了,我累了,今天不想跟你吵,我从来就不想跟你吵,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又管不着,你也别来管我。”

方翟转身再次走到窗前,看到窗玻璃里自己模糊的影子,手里夹着的烟还在悄悄燃烧,她举起来吸了一大口,被呛到了,剧烈咳嗽几声之后,她往左右看看,没有找到烟灰缸,直接把它按在一盆多肉植物里。

弗图有点慌张地从卧室里走出,从后面搂住方翟,“我跟她真的没有什么的,你也不要去和那个人见面了好不好?”

方翟不挣扎,“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弗图放开搂着方翟的手,我现在就把她的微信删了,“好不好?”

他转身要回卧室去拿手机。

方翟的脑袋里有一个钟摆一直在左右摇摆,“你什么时候能够不这么幼稚呢?”方翟摇着头,又抬起头来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影子,笑了笑,眼泪滑下来,“还是说你们做摄影的都这么天真可爱才行?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天才,不比陈漫他们差,可是你知不知道,你在某些方面特别聪明,在某些方面又笨得要死。”

弗图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再次走过去搂住方翟,“对不起,对不起。”

方翟轻轻地推开弗图的手,“算了,我从来就不想勉强你做什么。”

弗图脱口而出,“我们明天就去领结婚证好不?”

方翟忍不住笑了起来,眼泪落得更快了,她往右边跨了一步,转过身来看着弗图,“你这算是在向我求婚吗?”

弗图不知所措,“是,不,不是,我明天就去买戒指,好不好?”

他试图再次上前把方翟搂在怀里,被她挡住了。方翟盯着他,又笑了,摇摇头,举起手擦了擦眼泪,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在一起八年了,我想象过很多次你跟我求婚的场景,没想到最后居然是这样的。”

弗图努力解释,“我一直以为我们同居了这么久,跟结婚没什么区别,我总觉得有一天我们觉得该结婚了,然后就去结婚了,我以为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我努力工作赚钱,房子买了,车也买了,结婚就是去领个证的问题。”

方翟又抽出一支烟点上,“你以为,你以为,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件事吧。”

弗图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辩解,“不要抽了好不好,对身体不好。”

方翟看着他,往他脸上吐了一口,他转脸避开。方翟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摇头笑,低头又抽了一口,“你车上那个定位系统是什么时候装的?我以为你就是一个只会修图的技术宅呢,看不出已经长出息了啊。”

弗图没有回答,方翟继续调侃,“是不是沫沫教你的?”

弗图有点慌乱,“沫沫很单纯的,她没什么坏心眼,是我自己装的。”

方翟说,“你对她倒是挺好的啊,会主动承担责任了,看来这次是真爱哦,以前都没听你对谁说过我的好话,不是逛街的时候扔下我一个自己跑回家玩游戏,就是大半夜不肯陪我,让我一个人开车去荒凉的地方送东西,也从来不担心我会出事。”

方翟伸出手,把烟灰抖在那盆多肉植物里,藏在右手肘下的左手也轻轻地颤抖了下,她心烦意乱又假装镇定地把烟头掐进花盆里,“我没别的意思,她是个好女孩,又是个模特,挺适合你的,别欺骗自己了,喜欢人家就要大胆去跟人家说,这样藏着掖着算什么啊,弗图,你不能再让人家伤心了。”

弗图的心里一片慌乱,眼神闪烁,哑口无言。方翟继续往下说,“你难道就不知道人家对你的心意吗?”

弗图低声说,“她还小,是00年的……”

方翟打断他,“你也还小,而且你这么高这么帅,工作又努力,只要活泼开朗一点,会吸引一大批女孩的。”

方翟说着走到沙发前,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解除飞行模式,有未读的微信信息,打开又马上关上,点开相册,翻了几下,“你看我给你拍的照片,很帅啊,是不是,要是发朋友圈小红书什么的,肯定能获得无数点赞的。”

弗图把脑袋凑过去,“看了看,能把这些照片发给我吗?”

方翟比了个OK的手势,“我先上个厕所,顺便把它们都发给你。”

方翟拿着手机走进卫生间,弗图也走进卧室,拿起放在床头的手机。方翟把手机放在洗漱台边上,打开水龙头,用双手接水洗了几把脸,拿过毛巾边擦边看镜子里的自己。她拿起手机,褪下裤子坐在马桶上,点开弗图的微信,把照片原图一张张发送过去,在它们还在缓冲的时候,她打开之前的几条微信看了看,没有回复,把手机放回了洗漱台。

方翟坐在马桶上,看着卫生间的门,那里的门把手坏了,只剩下一个洞,洞外是已经有点发黄的墙壁。就这样坐了好久,身体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再次拿过手机,打开微信,看到弗图把她给他新发的图片发在了朋友圈,沫沫已经给他点了个赞。方翟把大拇指放在点赞的位置,终于感觉到了强烈的尿意。外面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她打了个冷颤,弗图的声音传来,“明天我妈过来,她要在家里住几天,我希望你什么事都不要和她说,等她走了,我们再看以后怎么办,明天我自己去接她就行了,你要是有空帮忙把房子收拾一下。”

方翟没有回话,退出朋友圈,之前的几条微信都是那个新认识的策展人马可发来,先是一张他左手端着红酒的照片,背景里有一个男人,方翟知道这个男人,是很有名的艺术家,后面的文字信息都是一段段分开发的,这款红酒很好喝,有机会我请你喝几杯,这两天你把你的作品发几张给我,我挑两个到时候邀请你来参加我策划的展览。方翟给他回复了一个特别开心的表情。

方翟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深沉的睡眠,没有做梦,醒来已经是中午,洗漱完毕之后,她拿起扫帚,在凌乱的客厅里走了一圈,没有动手,好像忘了自己想要干什么,走到沙发边上,抬起头看向天花板,角落里有蜘蛛网,好几个角落里都有蜘蛛网,她用扫帚将它们一一扫落,从昨天带回来的购物袋里拿出那两罐杀虫喷雾,戴上口罩,在卧室,厨房客厅和卫生间的每一个角落都喷洒了一遍,随后拎着一个购物袋走路去了附近的菜市场。

河虾,海虾,河鲈鱼,海鲈鱼,公螃蟹,母螃蟹,大带鱼、小带鱼、鱿鱼、花蛤、蛏子、上排肉,五花肉,猪颈肉,猪蹄,鸡腿,鸡爪,翅中,翅尖,牛腩,牛排,牛筋,牛肉,羊肉,牛肉卷,羊肉卷,大蜘蛛。方翟只买了饺子皮和剁好的肉馅以及一颗圆白菜。

弗图的妈妈顶着一头高耸蓬松的银白色头发和他有说有笑地进门,看t到方翟就收住笑声皱起眉头,进屋后看什么都不顺眼,一直在对着儿子念念叨叨,说房子里有一股怪味,说自己一个人几十年如一日,把家里收拾得有多干净,说自己和他爸有多么不容易,一辈子的积蓄都给他买房子了,就等着他结婚,也让他要更男人一点,不要像他爸爸那样唯唯诺诺地做人。

方翟打过招呼之后就没有再搭话,把自己关进厨房里,水饺已经包好,等水烧开时,她听到楼下有女人在哭喊,锅里的水开始翻滚,她把水饺下锅,女人的哭喊声变得竭斯底里起来,水再次开始翻滚,她注入一些冷水,女人的哭喊声慢慢变小了,停歇片刻之后又爆发出来,方翟再次注入冷水,女人正在抽泣,有东西砸落,下面的电动车警报声连成一片,淹没了女人的哭声,方翟把锅里的水饺捞出,盛在一个大盘子里,继续往锅里下水饺。

餐桌正中间摆着三大盘水饺和三个小醋碟,吊灯是从宜家买来的,中间一个大灯泡,边上延展出八根黑色的软皮电线,每根电线尽头处都挂着一个小灯泡,像一只巨大的蜘蛛。方翟和弗图母子二人围坐在桌边,没有人动筷,弗图强忍着自己的不快,跟妈妈解释说最近方翟也很忙,先将就着吃一点,妈妈这才不情不愿地拿起筷子,方翟也拿起筷子去夹水饺,举到半路时水饺从筷子间滑落,砸到醋碟里,溅在弗图的身上,他妈妈一下就冒火了,“你怎么连夹个饺子都不行呢?”

方翟默默地把筷子放下,弗图妈妈连续抽出好几张纸巾要去帮他擦衣服,嘴里还在埋怨方翟,弗图突然猛地站了起来,“她已经和别的男人上床了你知道吗?她和别的男人上床了,她就是个贱人,你知道吗?”

弗图嚎啕大哭,妈妈不敢置信地看向方翟,她默默起身,离开这个房子。

第一章 蜘蛛高跟鞋 04

“我现在每天都有在吃药。”

“我和妈妈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了,只知道她一直单身,很努力地赚钱买房子,听说她现在有很多套房子,去哪里工作就在那里买一套,都是单身公寓。爸爸是得癌症死的,爸爸后来找了很多女人,但我一点都不恨他,我完全能够理解他,我能理解所有人,偏偏不理解我自己,好像我总是没有安全感,什么都要去亲手破坏掉才好,有一次我爸爸买了一盒点心准备送给一个阿姨当礼物,那个阿姨真的特别好,我爸爸被查出有绝症之后她还愿意照顾他,她也有自己的家庭的。我半夜悄悄起床,把爸爸准备送她的点心礼盒拆开,每个点心都咬了一小口再放回去,重新打包好。我到现在都不知道,爸爸有没有发现这个事。爸爸得癌症的时候我正在念大学,为了给他治病,我找妈妈借过钱,她一分都不给,我把爸爸接到北京和我一起生活,白天上课,晚上去餐厅做啤酒推销妹,经常会被逼着跟他们喝酒,他们会搂住我的肩膀,也会偷摸我的大腿,每次都会想到我爸爸,想到他吸我妈妈乳头的样子,坐在客厅沙发上抽烟喝酒看着色情片的样子,餐厅里特别嘈杂,耳朵里轰鸣的都是火车开过的声音。”

“我爸爸很喜欢玩游戏,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在玩俄罗斯方块,后来是魂斗罗,再后来,有了电脑,他却没有钱了,身体也不行了,我赚到的第一笔钱就是给他买了一个IPAD,给他装了水果忍者和神庙大逃亡,他特别开心,总是和他的老兄弟们炫耀,虽然他的手一直在抖,根本就玩不了游戏。你们说,要是他健健康康地活到现在该多开心啊,我刚买了一个VR头盔,不过,我问了几个男性朋友,他们都觉得VR头盔玩游戏太晕,只有看黄片的效果是最好的,呵呵,我估计我爸也会这么觉得。”

“那个策展人后来跟我联系过好几次,但我都没有回复,我也觉得很奇怪,原来那么想成为一个艺术家,觉得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也会过得很快活,好不容易可以参加展览却自己放弃了,我发现我什么都不懂,真的,什么都不懂。展览正式开幕前一天的藏家媒体预展我去了,有不少我认识的人,都是萧吉的朋友,但他们好像都不认识我似的,萧吉正在接受媒体采访,不时有女孩过去和他合影,他的目光一直在避开我,他的作品就摆在展厅的正中间,没错,就是一个穿着一双蜘蛛高跟鞋的女人雕像,眼睛里插着一支钢筋,我听到年轻的女孩们围在那边说,看着就好疼啊,其实她们一点都不疼。后来有一个男人拿着一个录音笔过来采访我,想问我对这个展览的看法,我和他说我也是参展的艺术家,他显得很感兴趣,问说哪个是我的作品,他可以给我好好报道一下。我走到一个夹角处,开始对着夹角哈气,一直哈气,他就站在我身后看着,后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都在对我指指点点,说我是个行为艺术家,我根本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节奏,一口一口地朝那里哈气。开始的时候,真的什么都没有,但是慢慢的出现了一团雾气,慢慢就凝结成了一层层的蜘蛛网,我觉得很奇怪,明明我能看到这些蛛网,其他人却什么也看不到。那一整个下午我都在展厅里哈气,把每个角落都哈了一遍,围观我的人越来越少,后来我开始对着萧吉的那个雕像哈气,有两个保安过来制止了我,说我不是参展的艺术家,也不是媒体和藏家,今天展览不对我开放,很礼貌地把我请出了展厅。后来我在网上查了所有关于那个展览的报道,微博,抖音,小红书,都没有人提到我,因为疫情,那个展览整整做了四个月,有三个多月时间都没有对外开放,我听人说,撤展那天,整个展厅到处都是蜘蛛网。”

“最近我还是经常做噩梦,有连续几天,我都听到客厅里传来打火机的声音,我爸爸火化后,我回去给他做头七,就我一个人在卧室里睡觉,窗外的那条铁路已经废弃了,但我还是能准点听到火车开过的声音,窗户已经完全被蜘蛛网糊住了,所以我没能推开窗户去看,火车开过的时候,大地在震动,楼房在震动,床在震动,我就在震动中自慰,整整一百节车厢的火车开过去,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然后突然就消失了,什么都消失了,它带走了一切,我在最高处坠入到虚无之中,浑身湿哒哒的,又特别温暖,然后,我总能听到房门外传来打火机的声音,把我从虚无中惊醒,就我一个人,很害怕,不敢开门出去看。头七过后,我收拾房子时,看到放在小阳台上的一个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以前爸爸都是躲在阳台上抽烟,明明在把爸爸送去火化之后,我就已经把烟灰缸里的烟头都清理干净了,可是在我决定把那个房子卖掉时,那些烟头又出现了。你说我有可能是在梦游吗?一个自己躺在床上听到另一个自己跑到阳台上去抽烟点火的声音。”

“昨天晚上,我把弗图和萧吉一起邀请到我新租的地方吃饭,他们都来了,没有吵闹,我特别开心,给他们做了好多好多菜,好多好多。他们都真的爱过我,我也真的爱过他们,不说,并不代表我们没有拥有过很快乐的时光。吃饭的时候,我跟他们说了我梦见蜘蛛高跟鞋的事,对,我跟萧吉说过,但我没跟他说后来怎么了。我打开厨房门给他们看我做菜用的调味品,瓶瓶罐罐里是各种各样的杀虫剂,杀虫药,杀虫液。我和他们说,等我发现自己脚上穿的是一双蜘蛛高跟鞋后,感到特别恶心,恐惧,因为我的不安,那两只大蜘蛛开始到处乱爬,我不停地摔倒,爬起,摔倒,我甩不开它们,我只能拿起灭虫剂,杀了它们。”

聊天室突然安静了一会,方翟拿着手机从卫生间里出来,客厅里堆满了已经打包好的纸箱,看了一眼半开着门的卧室,弗图正坐在书桌前不停地按动着鼠标,电脑屏幕里一个女孩的照片在不停地放大,缩小。 突然,他抬起手,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脸。

方翟转过身看着一面落地镜,镜子里的她好像突然碎裂开来,然后是镜子跟着一起变成了碎片。

蓝牙耳机里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只是你的一个梦。”

方翟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看到这个女人的名字,“L”开头的字母,英文名,Lisa。

“对,你说的没错,那只是我做的一个梦。”方翟说。

她t看着面前的这面镜子,这面完好无瑕的镜子。

第二章 少吃点药

房价一直在跌,房子还在不停地盖,路上尘土飞扬,不时有一些渣土车飞驰而过,像是在沙漠里疯狂奔跑的骆驼。

章林走进支着遮雨棚的路边面馆,他穿着短裤,T恤,拖鞋。径自走到一张油腻桌子前坐下,马路对面是一个加油站。

老板正坐在躺椅上刷短视频,眼珠子已经看得有点凸出来了,一根粗壮的大拇指在裂掉的屏幕上不停地刷。

“来碗板面。”章林坐下后喊了一声,掏出手机先扫码付钱,再打开微信朋友圈。

老板把手机放下,走进厨房,手机屏幕亮着,一首儿歌在不停地重复。

板面端到桌上,章林已经打开了小红书,他一边刷着手机,一边吃面。

突然间,一束强光照亮整个面馆。

“砰”的一声巨响。

强光变弱,面馆暗下来。

一辆墨绿色的捷豹撞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

章林看着那辆汽车,起身走到遮雨棚外,掏出一支烟点上,抽了两口,那辆车没有任何动静,司机好像是一个女人。

他拿出手机,开始拨打电话。

“我靠,你猜我看到什么了?”

“我们那天看到的那辆绿色捷豹,对,我最爱的车之一,它撞在一棵树上了。”

“是个女的,应该还活着。要不要我拍个视频发给你看看,说不定你可以画下来,这个烟冒得挺好看的。”

“你说叶子刚才给你打电话了?”

“你千万别跟她说我住你那啊,我跟她说我回老家了。”

“嗯,这回是确定了,真的受不了了,事情特别多,整天抱怨这个抱怨那个,就是想当网红,动不动就提分手,再和她这么下去,我估计会杀了她再自杀。”

“啊,忘记给你打包了,我这就回去给你打包一份。”

“喂,什么情况?喂,喂,萧吉,喂,操,喂。”

章林拿着手机,开始拼命奔跑。

章林回到北京半个多月,暂时借住在萧吉家,他是个艺术家,以前做雕塑,现在在不锈钢板上画画,说是一个策展人给的建议,这样会好卖一些。他有一把木头凳子,画画时总是坐在那上面,前后不停地摇晃,章林曾警告过他说这样的习惯很不好,因为边上就放着不锈钢板,萧吉懒得搭理他。

章林出门后,萧吉打开笔记本电脑,文件夹里是方翟以前他们已经快半年没有联系了。他坐在那把椅子上一边看着她的照片一边画画,在他感到自己脑袋有点充血的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来,是章林前女友叶子打来的电话。

她问萧吉,章林在不在他那,萧吉跟她说章林出去吃宵夜了,她“哦”了一声就挂掉了电话。萧吉刚想把手机放下,又响了起来,是章林打来的,特别兴奋。

他一边和章林聊天,一边摇晃着屁股下面的椅子,摇得太厉害,椅子突然散架,往后摔倒时他下意识想去抓住边上的东西,左手一下就被不锈钢板给割开一道口子,血先是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出来,然后慢慢地冒泡,他赶紧喊,“章林,快点,来救我。”然后扔掉了手机。

章林跑回工作室,萧吉正看着自己冒血的手臂,笑着对章林说,“真是奇怪,一点都不疼。”

电脑还开着,好像方翟一直躲在电脑里偷窥着他,上次见到她,受伤的也是这只手。

章林翻箱倒柜找到一袋卫生巾,抽出一片糊住萧吉的伤口,骑上摩托车送他去医院,萧吉坐在章林的后面,受伤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一路上章林都感觉到浓稠的血液沿着他的脊椎骨流到股沟里,黏糊糊的。

医生说萧吉那只手腕的血管、经脉还有神经都断掉了,得马上做手术。萧吉本来以为自己不是凡人,因为一点也没感觉到疼,可是当医生说再晚来十分钟的时候他就必死无疑时他的脸色立马变得苍白。

五个小时后他左手打着石膏右手上挂着吊瓶,坐在一把轮椅上被推出手术室,看到章林时他那可怜兮兮的眼神一下就亮了,不停地跟章林吹嘘,说他只做了局部麻醉,手术的时候一直在调侃医生,说他的技术这么牛逼以后不干医生了还可以去做文物修复。

医生脾气好,说这只手以后不能用力了,但是幸好是左手。

萧吉是个左撇子。

章林帮他接了一天半的尿,今天有一个女人把这个活接过去干,她刚从广州飞过来,萧吉跟章林说过这个女人,看上去最少比萧吉大五岁,在豆瓣一个摇滚论坛上认识的,两个月前萧吉去了一趟广州,呆了七天,带了两个大黑眼圈和一盒叶子回来,萧吉说到广州后只出过门一次。

萧吉把工作室的钥匙给了章林,让他带她到工作室住,不过吃过晚饭之后她说今天晚上要在医院陪萧吉,因为她后天就得飞回去上班。

章林一个人在工作室里呆着,地板上的那些血迹已经发黑,既然人没死,章林就懒得替他收拾,要是死了就更不用收拾。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章林半躺在床上,右手拿着一本书,用大拇指翻动,左手轻轻地挠着萧吉收养的那只暹罗猫,他们都吃得太饱了。

手机响起来,是微信视频通话请求,章林放下手中的书,把猫抱起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一边继续挠它一边拒绝了通话请求。

手机再次响起,这次电话。

“我要死了。”打过来的是叶子,章林的前女友,他们两个月前分的手。说完她就在那边哭,她是玩电子音乐的,在圈子里小有名字,现在在北京一家电台上班,原本是章林乐队鼓手的女朋友,那时候他们的乐队还没有解散,和鼓手分手后她经常过去找章林诉苦,之后就在一起了,差不多两年时间。

“你怎么了?”章林的声音有点迷糊,好像之前已经睡着了。

“我刚才吃了好多三唑仑片。”她在抽泣,似乎呼吸正在变得困难。

“你没事吃什么药啊,那是什么药?”章林说。

“抗抑郁的,你知道我每天都得吃药,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太累了,我就是想最后一次睡着之前和你再说说话。”

章林推开猫,走到萧吉之前流血的地方,打开那台笔记本,看到方翟的裸照,他手忙脚乱地关掉,打开百度。

“你在干嘛呢?”叶子说。

“没干嘛啊。”章林说,“你千万别想不开啊,你现在在哪啊?”

“我还住在我们原来租的房子里。”

“你吃了多少片那个药?”

“你别管我啊,只要和我聊聊天就好了。”她又开始哭,“我也不知道我吃了多少片,我难受。”

“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就和我说啊,等这边的事处理好了我就去北京。”章林从床上坐了起来。

“来北京做什么,给我送花圈吗?”

“等我到北京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啊。”

“已经晚了,你再也看不到我了,你再也看不到我了。”她一直在那边哭。

“你等一下,我手机快没电了,我去找下充电器,一会就给你打过去啊。”章林说着把手机挂了,马上拨打北京的110电话。

“你好,这里是北京市110……”是一个女警接的电话。

“我前女友自杀,快点帮我去救救她。”章林打断她。

“你前女友住哪里啊,我帮你转到那边的派出所。”女警说。

“通州阳光城B栋808。”

女警挂掉了电话,章林焦虑地看着自己的手机,他不知道要不要先给叶子打过去看看她现在是什么情况。

一辆警车停在路边,车里只有一个年轻的警察,他正盯着手里的手机,犹豫着,点开一个用一只猫做头像叫做“曼莎珠华”的微信号。他开始打字,“对不起,我知道这次我有点太过分了,不要再生气了好吗?” 手指停留了一会才点击发送。

“你还不是对方好友,你需要验证才能发送信息。”

他的手轻轻发抖,关掉微信,放下手机。掏出一瓶药,倒出两粒扔进嘴里,拿起边上的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闭上眼睛,深呼吸。片刻之后,他再次拿起手机,打开通信录,拨通一个叫“Lisa”的电话号码。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他忍不住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他继续拨打。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他重新打开微信,这个时候他的警用呼叫机响了起来。他放下手机,按下警用呼叫机的接听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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