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卫宣互相折磨了大半辈子,他累了。
临死前,他一眼也不愿见我,让儿女给我带遗言。
「下辈子我宁愿与你做一世兄妹,也好过半生怨侣,各失所爱。」
果然他刚重生回来,便忙着把他的小青梅从狱中捞出来,千娇万宠。
然后逼他母亲来认我做妹妹。
我笑着接过玉玦,乖顺行礼。
「兄长万福。」
他手一愣,僵硬垂下。
不久,我们各自定亲。
他留京城,我往临安。
可就在船离开那一日,他脱下婚服,不顾性命跳入河,死死扒住船舷,求我留下。
1
「家里算过了,红儿还是做我的干女儿更好。」
卫母上门送回相看的八字名帖,同时赔上一枚玉玦,面色讪讪。
明摆的借口,谁不明白。
母亲没接话,一声不吭,甩脸进入内室。
二人闺中相识,从未闹得这么难看。
我走过去,接过尴尬不已的卫母手里的玉玦:「能有两个疼爱我的娘亲,是红儿的福分。」
卫母动容,叹气抚摸我的脸。
「都是家里那个孽障。」
我知道。
近日京城沸沸扬扬,传的都是卫宣脱冠跪殿,拿自己后半生官途作赌,求陛下赦免一个即将被家族连累流放的女囚犯。
身为外戚贵公子,做出这么不要脸面的事,陛下气得亲手揍了他两棍子,卫宣咬牙坚挺,死也不收回请求。
回来卫父也揍,鞭子都抽断了,关禁闭,饿三天。没用。
他费尽心思把女子救出来,养在外院。女子一句「心口疼」,能把他急得险些从马上摔下来,跑到皇后宫里抢太医。
「闹成这样,我也是没办法了。」
卫母黯然垂头:「我这儿子,长大到现在,从未求过我什么。」
他说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就要王家女一个平安。
我知道。
前世他临终时也是这么说的。
2
前世我与卫宣做夫妻,十六载,无妾无波,儿女双全。
亲戚都叹我们金童玉女,恩爱无匹。
可他病重临终前,却是连见我一眼都不愿的。
他对儿女说:「我对你们母亲的恩义这一世算是尽干净了,可有一个人,我却欠她一生。」
若上天开眼,真有来世,他宁愿和我做一对疏离有余的兄妹,也不再重蹈王家女听闻他成婚后抑郁病死流放路的遗憾。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送卫母出门后,母亲叫人喊我回来。
屋子里,杯盏花瓶,摔得狼藉,母亲余怒未消,横眼望我。
「人家随便敷衍,还真赶上去认亲娘了,我养你这个软骨头!」
我避开脚下碎瓷,笑着依偎母亲。
「别人敷衍别人的,我们客气我们的,都一样。」
母亲哼道:「油嘴滑舌,有这口齿怎么任由未婚夫被别人抢去,乖乖地就点头做了人家妹妹,日后这样的好婚事打着灯笼都难寻了!」
母亲越想越替我后悔,怨自己只顾甩脸子,忘了再争取一下。
多少年了,好久没听过母亲的唠叨了。
直到自己后来也做了母亲,有一双儿女绕膝,唯恐他们受一点风雨。方知母亲那时絮絮叨叨非逼我嫁卫家的良苦用心。
我楚家一门到父亲这代已经衰微,父亲两年前外放染上时疫死在任上,爵位无人继承,留下我们孤儿寡母。
母亲步步为营,才勉强在京城站稳脚跟。
可是……
「娘。」我双臂环绕她温暖馨香的肩膀,眷恋靠着,敛眸轻声,「是我的,不用抢;不是我的,抢不来。」
屋外雷声虺虺,似乎快落雨,屋内浓梅熏香沉寂缥缈,纱帐拂动。
母亲叹息:「话虽如此,可你终究要嫁人,无法陪娘一辈子,往后这婚事又该怎么着落啊。」
我眼睫一顿,小心翼翼开口:「天下又不是只有他们卫家有男儿,前几日临安外祖家不就有人上门,似乎想托信向我提亲呢。」
一提这事,母亲压下去的火突突冒起来,扯开我的手,骂道:
「那是你表姐死活不要的人!你舅舅这杀千刀的碍着欠人家的情,便花言巧语扔给你。」
母亲警惕地看着我。
「你可给我睁大眼睛,别为着赌气就看上临安那个。
「我打听了,那人七岁生病烧成傻子,十七治好了,又成了纨绔,满临安城的好姑娘提他都嫌脏了嘴巴!」
母亲捧住我的脸,骄傲道:「更别说你这样的好女孩儿,便是三嫁,也轮不上他。」
我有感于母亲的爱护,鼻尖酸涌,压抑颤抖缩进她柔软的怀里。
可是,母亲。
我该如何告诉您。
您百般瞧不上的这个纨绔,救过我的命。
在前世战乱城困,卫宣舍弃我和女儿带着儿子逃走时。
在我断了手,女儿饿得奄奄一息时。
只有他回头找我。背起我,抱起女儿,满身血迹,穿过阴暗的窄巷,蹲下来,让我们踩着他的背爬出断墙。
我们找到活路,他却永远倒在墙后,乱箭穿心,死不瞑目。
3
我要嫁临安那个叫申敛的纨绔,如同死活都要救王家女的卫宣。
铁了心。
京城人原先只说卫宣有病,现在也连带上我了。
卫宣似乎也有些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意思,他抽出空,来找我。
劈头便是一句。
「楚红,你昏头了?」
他明白我也重生了,却不理解。
「那姓申的算什么东西,就算救了你的命,也不值得你把一生搭进去吧。」
柳堤旁,千丝万绦,流光湿雨。
我撑着伞,望向卫宣。
他年轻的样子很好看,剑眉星眸,皮肤新得像梨花宣纸,其上永远绘着青绿山水,富贵堂皇。
他的家族,显赫荣光,让他那般珍惜自己,珍惜儿子与他共承一脉的父系血缘。
所以遇难,他才会第一反应保护儿子。
在他眼里,妻再好,也是别人家嫁过来的,女儿再疼爱,也是要嫁去别人家的。
唯有小儿子,纵然非心上人所生,却才是真正和他一体的。
他怜悯庇护的羽翼展开,只带走了一只雏鸟。
后来女儿与他疏远,直到他死,也没有再如儿时唤他一声「爹爹」。听小儿子说,他是带着遗憾闭眼的。
遗憾,真的吗?
冷风吹斜雨,满面水腥。
「楚红?」
他不满我的走神,拧起长眉,抬手自然而然像前世做夫妻时来拉我。
我躲开一滴雨,恰好也躲开了他的碰触。
「嫁人的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微笑,提醒他。
「怎么也不需要你来费心吧?兄长。」
嘀嗒。
雨点砸在卫宣愣住的指尖。
兄长。
我和他现在名义上是兄妹,腰间还佩戴着她母亲送的玉玦。
但他好像觉得别扭,刻意避开,僵硬地垂下指尖,遮进宽大袖口。
说话时,还是一味强调:「楚红,好歹夫妻一场,我是真想你好。」
他苦口婆心,好像真的害怕我走错路,受委屈。
「你信我,我不会害你,那人一事无成嫁不得。他救过你和念念,这恩情我记着,我来报,功名前程,我来给,好不好?」
不好。
我平静摇头。
他怎么还不明白。我和他,没有念念,没有孩子,不是夫妻。
不是他愿不愿意施恩的问题,而是不关他的事了。
卫宣深呼吸,阴雨仿佛浓重积在眉眼。
「你再好好想想,连岳……你母亲都不答应的人,能是好人?你若非想现在成婚,我……」
他调整语气,勉强平和。
「等我有空,给你在世家子弟中物色好的便是。」
我缓缓挑眉,有些讶异他退步到这个程度。
前夫兄多活一辈子,气量倒大了。
可他大概是没空,不过这么一会儿,他外院那个娇娇儿便又有事,催着人来找他。
小厮淋得狼狈,快马找来:「公子,您不在,王姑娘那药一喂就吐,太医烦得头发又白两根,不想干了!」
卫宣大概是因为小厮大声说出他的闺房之乐,有些丢脸,瞪了小厮一眼。
他转头,似乎犹豫着如何跟我告别。
前世,他每一次想走时我都能体贴地忍住委屈,对他说:「你走吧。」
然而这次我只是笑笑,如同所有不相干的人,不在原地目送他的离去。
先一步离开了。
4
临安那边,舅舅也十分惊愕。
连来信三封。
三连问。
【红儿真的肯嫁?
【阿妹你没发飙?
【这多不好意思,舅舅我也出一份嫁妆吧?】
母亲额筋突突,忍了一口气,拆开最后一封信,那是申家附上的彩礼单子。
扫了几眼,忽然,母亲额头上的青筋奇迹般地平缓了。
「老天爷……」
母亲愣愣地盯着。
我好奇地望过去,也呆住了。
密密麻麻的千金万银,珍宝书画,连带着田产钱库,眼花缭乱。
嫁公主也就这架势了。
母亲喃喃:「光顾着打听人品,忘了问家产底细。这申家,富成这样,你舅舅那掉钱眼的老货,能好心舍得给外甥女?」
直到看完所有的信,才得知原因。
舅舅用蝇头小字十分不服气地解释了:
【人家就要红儿,我陪嫁两个庶出闺女做小都不干,哼。】
母亲心动了。
她细细盘算。
「申敛长房嫡出。没娘,有钱。脑子还傻过,好哄。底下几房老实,好管。临安就是娘家,不怕欺负。」
母亲一拍手,大变态度,笑了。
「良婿呀!」
我跟着笑,眼睛弯弯。
目光定在那句【人家就要红儿】,若有所思。
很快,我的婚事便定下来。
京城和临安太远,为了出嫁便利,免受苦旅,外祖早早写信来,让我和母亲到临安准备婚事。
卫宣见我一意孤行,也冷了脸,不再管我。
好巧不巧,我家宣布婚期那日,他也宣布婚期,日子近得很,就在我和母亲打算离京的那日。
一大家子回临安,自然有许多东西准备,而街对面卫家娶媳妇,也忙得很。
我家来不及参加卫家的婚宴,便在离开前送了贺礼。
随着马车驶过卫家大门,里面的喜乐也咿咿呀呀响了起来。
吹拉弹唱,喜庆高昂。
我路过这些乐声,一如路过我似喜非喜的前世,迎接曙光破雾的新生。
船,要走了。
5
我心里是紧张的。
到底对申敛的印象只有被困在陇城时,那位在大将军帐下喜欢喝酒划拳的副将。
那时他家道大概已经中落,巡城总一副懒散睡不醒的样子。记起他曾经找过外祖想向我求亲,我心里很不以为然,有轻蔑的意味。
但他从未提过。
哪怕喝得醉生梦死,栽进酒缸,也没有将我与他扯上半分关系。
他只是每一次巡城路过,看到我家小孩跑出来闹着要摘门口的杏子,而我费力够不着。
于是他好心停步,在小孩子的欢呼声中,微微笑,把一衣兜的熟杏子小心倒进孩子的掌心。
然后再见面,便是他跑回来找我,拿他的死,换我的生。
我忍不住去想。
他刚及冠的这个年纪,会是什么样子。
那双眼睛会和前世一样被酒水浇得充满疲惫吗?
我们会了解彼此真正的性情,恩爱一生吗?
船铃晃动,风帆扬起。
我暗暗呼出一口气,扶住母亲的手,走向上船的木板。
远远地,马蹄狂奔。
隐约有人唤我。风太大,吹荡开那人身上喜服的秾艳,一片乱红。
卫宣摔下马,踉跄爬起朝我奔来。
他说,等一下。等一下,楚红。
可是船的绳松开,如同前世逃命时他松开我的手,无法挽留。
扑通。
他竟然跳下水,在众人惊呼声,一手死死扒住船舷,一手扯住我衣袖,使我跌足倒向他。
水珠迸溅,滑过面颊,好似泪痕。
他黑发凌乱粘连,仰头求我。
「留下。
「我娶你。」
就像前世那样。他说。
5
我和卫宣的前世是什么样的呢?
刚嫁给他不久,王家女就死了。那时我和他的关系实在算不上好。
他把院子里的白梅都砍了,种满扶桑花。满院满目的红艳,是他对王家女的追忆。
王家女,王扶桑。
扶桑全年开花,年年不败。
一到夏日,那触目的烈红宛如流焰的热毒,看得我总忍不住心烦。
我不喜欢住那个院子,常常找借口往挨着佛堂的偏院去,为生病的母亲祈福。
他和我关系转圜,变得亲近,是在不久后母亲去世后。
送完母亲的灵柩回来,我摔倒在山寺石阶,哭了。他犹豫着,朝我伸出手。
男子后背宽阔,趴在上面,我泪眼蒙眬,以为是今生的依靠了。
后来生下一双儿女,他笑颜变多,会为儿女妥协,在那满院的红海里种上几棵孩子喜欢的杏树。
在其上扎上秋千,偶尔孩子们调皮折断了扶桑花枝,闹得他官帽上都是花瓣,他也不生气。
只是故意板起脸,告诉他们:「再胡闹,今晚你们的母亲就只陪我睡。」
孩子们大声抗议,他弯腰一手各抱起一个,对着在廊下伫立的我扬眉微笑。
那一刻,我恍惚望向他身后瘦疏的杏树,觉得杏花开放,飘零而落,也有八分像我喜欢的梅花了。
但我忘了。
仅仅相像的东西哪怕有八分,也比不过十分的现实,镜花水月罢了。
现在卫宣真正心爱的人就在眼前,只差一步,他就能弥补遗憾,我不懂他为何又追忆起前世的惘然。
他的遗言,言犹在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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