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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名称: 跛妻[民国]
本书作者: 陆鹤亭
本书简介: 新婚前夜,佃农之女沈素秋被裹脚布勒断三根脚趾,嫁给辞水县富商邱守成做妾。
时值关中大旱,渭北三年颗粒无收,邱家逼迫佃农签署霸王条约:春借一斗,秋还三斗,引发佃户不满。
周家长子周铁生,忍辱负重,以长工身份混迹邱家,实则暗中偷粮,接济父老乡亲。
未曾想东窗事发,某日行窃途中,横遭拦截。被一顿毒打后,扔入粪池,留下终生残疾。
而举报他的,正是自己的同乡、旧识沈素秋。
也是府中高高在上的六姨太。
更是他周铁生此生想爱不敢爱、想恨又不敢恨的……
年少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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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素秋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心爱的男人作为打手,堵在自家堂前,将兄长捆在磨盘上,生生碾断其脚筋。父亲被摁倒在祠堂,跪舔洒在地上的莜麦,嘶声求饶。
一顶红嫁衣,缝满沈家的欠粮契。沈素秋被逼无奈,同意以身抵资,嫁给年过七旬的邱老太公,充作府妾。
深宅大院,玉笼金雀,素秋被困其中,终年郁郁寡欢。
直到那人重返邱府,以长工身份,再次投靠邱家。
而这一次,自己在上,他在下。
她想他死。
又不想他太快死。
最好是那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
/
黑皮糙汉X跛脚姨太,关中秘闻,做恨文学。半架空民国。
He,sc。已全文存稿,放心入坑。
第一捧麦 我遇到了铁生。
邱府的一天从管家爷一声吆喝中苏醒。伴随着那声“小姐回来了”,长长的尾音就像火车头阻塞在铁轨上的声音,将整座邱宅逼出几分难得的生机。
各房女眷倾巢出动,相拥着往前厅赶。小姐回来了,丫鬟扶着门框,汗水淌在脸上,亮莹莹地诉说邱宅的新生。
大太太如芸坐在端中,一席倒大袖旗袍,高髻挽着几片鎏金扁方,抻着脖子向门外张望。不一会儿,其余各房一一落座,目光统一汇到门口那一抹清亮的身影上——
一群女使仆从众星捧月地拥簇着一个年轻女人,走进房中,向满屋子高坐的女人略行了行礼。
“婉凝回来了。”二太太凤霞抢先迎上前去,托着她的手,眉开眼笑:“早先听说你要回来,不想在同学家待这么久,咱夫人等呀盼呀,做梦都喊你名字呢。”
堂中众人哄笑一团。却听那名被唤作婉凝的女孩说:“本来是说要回家的,无奈北平的大戏园子实在太好逛,光那茶客的开水点心就有十多种,什么蜜篦子、牛舌饼、油麻火烧、螺丝转、盘头卷……每天吃一样,吃上一个月都不带重的……”
如芸脸上难得有喜色,“女大不中留,一点吃的就吊住脚脖子了。要我看早该给你找户人家嫁出去,让你以后想回都回不来。”
屋内笑声更浓。婉凝放下手里的藤条箱子,这时众人才看见后头还跟着好几个木匣。如芸脸色一拉,轻斥道,怎么敢让小姐自己拎箱子,平时供你们吃供你们穿,就是让你们省着力气搞派头的?
底下人立刻没了声,一片安静里,四太太温灵笑了。她掂起那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抚了抚鬓边一支粉牡丹,掐丝珐琅镯子在阳光下闪着绿油油的光,像冰块浮动在薄荷酒液里,随时能淌出来一样。
她捂着帕说,“大姐姐怕是闷惯了。老爷不过是去湘西赶趟子,这才个把月不到,听管马棚的毛五讲,至少要下月才回府呢。有的是日子给您耍威风……”
温灵貌美,但往往话不过脑。一边的凤霞轻轻搡了她一把,昂头冲婉凝道:“太久没回家了,怕是都分不清谁是谁了吧?赶紧上前给大家认个脸,也让您母亲好好看看,她宝贝女儿如今出落几何了。”
婉凝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这是邱府长女自带的底气。作为邱家唯一的掌上明珠,她自小千娇万爱中长大,父亲邱守成视她为眼珠,六岁不到便让她同男子一起,入学堂念书——这在当时,俨然是一种前卫的壮举。在同龄女孩下麦地拾穗、或学女工针织、汤水料理时,她已坐上开往英国的轮渡,接受工业时代的洗礼,三年学成归来,少女意气风发,不输男子,也为死气沉沉的邱宅带来了新的活力。
“大妈二妈自然不用介绍了,”凤霞充当起中间人,拉着婉凝的手,越过一张空椅,走到四太太温灵面前。
“老三人呢?”
主位上的如芸稍稍不虞。
“她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凤霞说,“老爷在家时都叫不动,成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在逢年过节时露面,估计底下人也没顾得上叫她。”
婉凝颔首笑笑,走到温灵面前,乖乖行了个礼:“四妈还是那样年轻漂亮,我一进这屋子,第一眼就看到了你。”
温灵客气地回了一个笑,眼中倏而闪过一丝素日惯有的百无聊赖,这邱府来来去去,无所兴致,即便多了一个年轻女人,也不过很快被殆尽新鲜,时间问题。
“由着她吧。”
大太太如芸面色一转,“那六房呢?她也没来?”
凤霞身边一个丫鬟说:“六太太说她旧伤发作,不大方便。”
“去请。”
见下面人一动不动,如芸猛地拍桌,“就算用拖,也得把她给我从床上拖下来!”
凤霞赶忙给旁边人使了个眼色,领头的老妈子带着几个女仆丫鬟走出屋去,这边又命人奉了新茶,屋内气氛一下微妙起来。
婉凝捧着茶盏,想了想,起身道:“这次回来,我给大家带了不少礼物。北平处处是黄金,比咱们关中可是好多了。”
她走上前,打开那只藤条箱子,将压箱底的几匹杭绸拿了出来,挑出一匹靛紫和朱红的,走到四太太温灵面前。
“这样鲜艳的颜色,我看只有你能穿出它的贵气。”
温灵抚了抚面料,含情带笑,“确实是宝贝,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这是给二妈的一对欧尼茄手表,正统的洋人货。二妈那么疼屋里两个小的,我这个做姐姐的,当然也得当心肝宝贝疼。”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凤霞笑吟吟地接过那两块流光溢彩的手表,笑得合不拢嘴,“他们还那么小,哪用得上这么贵重的首饰。”
“不小了,立秋后学堂开学,手上戴着,也能看个时间。”
最后是如芸。
婉凝在箱子里翻出一个小半身高的礼盒,让两个丫鬟左右捧着,自个儿解开那盒子上的红丝绒礼带。底下人忍不住探头往里瞄,见垫满香宝花罗的盒子里,躺着一樽金丝楠木雕刻成的莲台观音。
一边的凤霞跟着松了口气,傅如芸信佛,身为亲女儿的邱婉凝亲手奉上这佛像观音,也算投其所好了。
众人正要恭贺,院子里飘近一道瘦长的影子。先感触到的是那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廊前似有似无的凉风,那人蹒跚上前。
她谢绝了女使丫鬟的搀扶,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拉紧着披在身上的丈青色披肩,内里是一件墨绿色假领旗袍,开衩不高,露出右半边月牙状的残足。
她脸色有些白,像纸一样,头发被随意地用一根翠簪子挽住,远远看去,像是一棵早春的树,羸弱却又清爽。
女人迈过正屋,一瘸一拐来到众人面前,微微俯身,道:“给各位姐姐问安,今天身上不大舒服,来迟了,希望姐姐别怪罪。”
这话是说给大太太如芸听的,二房的凤霞却接过话茬,满面春风道:“快坐下吧,你腿脚本就不利索,让你从西厢房走到这,也是难为你了。”
底下人奉上热茶。
“素秋……”
邱婉凝雀跃上前,却被正座之上的如芸乜退,傅如芸理了理衣摆,不卑不亢道:“没大没小,你以为她还是你在女校的同学吗?她既嫁给了你爹,做了他的妾,你就不应该喊她的大名。”
婉凝面色一黯,不大痛快地撇了下嘴,福了一福,“是。小妈好。”
沈素秋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低头去噙手里的茶。
“还是六妹福气好啊,”温灵拣起团扇,心不在焉地摇着,“嫁过来这么久了,还让人惦记着你入门前的身份。你不说我都忘了自己叫什么了,出门进门只听别人叫我四太太、四姨太,也不知道还有没人记得我到底是谁。”
这话透着
春鈤
伤感,美人说来,更是哀艳。沈素秋支着膝盖,强笑着安慰:“四姐倾国倾城,又何必这样消极。咱们几个里头,老爷最疼的就是你,别人拜佛都拜不来。”
温灵闻罢立刻挺了挺腰杆,这话听着很是受用,她想到底是读过书的女学生,言行谈吐就是那样动听。“倾国倾城”,这是她这个扎西勒[1]一辈子都想不到的词儿。
凤霞眼珠一转,看看大太太如芸,又看看四太太温灵,确定只有自己听出了素秋话里的别意——这三言两语,看似在捧老四,实则在骂主座上的那位。尤其那句“别人拜佛都拜不来”,这满屋子人里,可不就只有她傅如芸一人信佛?
也就只有她,视老爷指令为天命,老爷恩宠为天恩。可惜邱守成对待这位正妻兴致平平——这也正常,没有男人钟爱老去的花朵,他们永远向往热烈的春季,可以翻滚在无数年轻肉.体铺成的苗圃里,年轻女人的体香就是花香。等花老了,花香也变尸臭,再多香灰檀木、佛祖心经都祛不掉那股陈年的霉味。凤霞自己也时常觉得身上有点子霉。
“对了,进城前有桩巧事我还没说,”邱婉凝看向主座上的大太太如芸,余光带过一味埋头抿茶的沈素秋,“你们猜,我从北平回西安的路上,遇到了谁?”
“谁?”众人纷纷从短暂的沉默中活络。唯独沈素秋一人神色缥缈,仿佛魂灵远渡万里,早已飘出了邱府。
“铁生,”女孩兴致勃勃,“我遇到了铁生。”
“哪个铁生?”
“就是从前老爷身边的那个巡仆,还说要认他做义子的那个,周铁生呀。”
沈素秋眸色一沉,手中盖瓯悬停在杯沿,倾斜的茶碗渗出一条蜿蜒的水渍,滴答在脚上那双藏青的绣鞋上,像三月里被雨浸润的笋尖。
“哎呦.......”凤霞拍了拍大腿,看着沈素秋沾湿的裙裾,朝傅如芸睇了眼。
沈素秋忙从痴凝中回身,将脚缩进裙摆,摆正茶碗,起身致歉。
“今天身子实在不舒服,我想先回房睡一觉。先告辞了。”
“素——小妈不见见?”邱婉凝忙拉住她袖角,像是故意说给她听,“他就在门外。”
没等沈素秋表态,邱婉凝拍了拍手掌,管家爷杵在门口,吩咐两个小厮扯开了门。
逐渐扩裂的门缝里,钻进一个身高肉壮的男人。他迈着正统的外八步,手里牵只骡。骡儿铃铛嘚儿当、嘚儿当,男人慢慢走近,众人这才看清他手臂上盘起的青筋,像树须一样,稳稳扎在那身丰沛的血肉里。
他皮肤黝黑,上身汗白对襟短褂,配缅裆裤,用草绳系腰。脚上踩着双沾了泥的黑布鞋,肩上还搭着条发黄的褡裢[2]。典型的农夫装扮,街上随处可见,和这满屋子香水味缭绕、燕舞莺歌的女人共居一室,突兀得有些不着调,仿佛一抹错乱的音符。
“给各位太太请安。”
男人单膝抵地,扯下褡裢,铺在身前地上,虔诚俯首。
“给大太太请安,二太太请安,四太太请安,大小姐请安——”
他稍稍一顿,抬头瞥了眼沈素秋,嗓音喑哑,“六太太请安。”
沈素秋的心快突到了嗓子眼。
她绞着帕,死死摁住胸口,另一只藏在袖筒里的手,不自觉攥成了一个拳。
雪亮的甲贝此刻就像铁片一样,贯入掌心。她还是没忍住,抄起身旁一只沏满沸茶的水碗,朝男人头上扔了过去。
第二捧麦 请叫我小妈。
“素秋?”
婉凝推了女人一把,沈素秋方从怔滞中回神,握在手里的热茶盏将指腹烫得鲜红,她忙放下盏子,拢了拢袖,将身子没入阴影之中。
众太太见此情景,彼此神会。婉凝见状,佯装无事发生般,回过头说:“铁生兄是我在神木遇到的,现在外面流寇作祟,到处都在打仗。我走官道还是少不了遇到些逃荒的难民,前个儿夜里在城隍庙躲雨,遇到伙子山匪,可把我吓坏了。幸好路过的铁生兄仗义出手,替我料理了那些人,我这才能安然出现在各位面前。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遇到了山匪?”如芸压根顾不得周铁生,只听到女儿遇险的事,惊得她差点从椅子上欠起身来,“这么大的事,怎么现在才说?”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邱婉凝走过去,扶起跪在地上的周铁生,一脸感激:“我就说咱爹的眼光不会错,离开邱府这么久,铁生兄还是和从前一样,心地淳善。”
“那是当然了,”二太太凤霞得了缝儿,话赶话地说:“老爷身边那么多男仆,一茬换一茬,也只有他还算得力,吃得少,力气大,一个顶三个,这样好成色的壮丁,买来也便宜。”
吐字间,别了沈素秋一眼,撇头正好撞上温灵那张浓妆艳抹的花盘子脸。
“二姐这话怕是不好听。人家到底是六妹妹的老姘头。什么壮丁不壮丁、便宜不便宜,听着伤人呐.......”
众丫鬟婆子嘻嘻发笑。
“好了,”最后还得是如芸坐镇,“多少年前的事了。也就老爷不在家,这话要是要让他听到了,指不定要让你钻米柜呢。”
温灵意犹不足,打着团扇,抛了沈素秋一眼,娇滴滴道:“六妹妹,这青梅竹马、年少旧恋正当眼前,你怎么一句话都没有?还是说,跟姐姐们也藏着掖着,晚上好去爬人家窗户,细说悄悄话呢?”
“放肆!”如芸出言呼斥,脸上明显有了不耐烦。温灵见此掩面止嘴,只泠泠地笑着,那笑落在沈素秋眼里,像把钢锥,分外刺痛。
“好啦好啦,过去的事提它干嘛。”凤霞赶紧打起圆场,“原是怪我不会说话,起了个烂头。既然人回来了,那就跟着毛五一起打理马棚吧,他从前是你师父,你跟着他,也不算委屈。”
傅如芸肯定地点了点头,她年事已高,除了年节祭祀、婚丧嫁娶等宗族大事会出面料理外,日常府中琐事全交由凤霞打理。她伶俐爽朗,处事圆滑,俨然一副当家女人的气势,下人堆里,二太太口风最好。
周铁生郑重三拜,谢了老东家的恩。
三年前,他为了给养父凑齐丧葬费,卖身给了邱府做帮佣。凭着这身雄赳赳的壮肌铁骨和非凡胆识,他很快从一众男工中脱颖而出。
彼时富人阶层流行赛马,邱家家主邱守成老来童心,也想掺手热屎吃,那段日子里,成天和西南商会的同僚们在白鹿原上跑马。
怎知某天,邱老胯.下的汗血马发了狂,将邱守成摔个半死不说,还四蹄子乱飞乱扬,差点就要把他给踩死。情急之下,周铁生拔刀上前,一刀将市值三千斗米的宝驹捅死在原地,马血溅了主仆俩一身。
一旁的管家爷上前给了周铁生一掴,痛斥其居然对主人的爱马痛下杀手。结果邱守成反手给了管家爷一掴,破口大骂道,难道老子的命不值三千斗米?!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从那以后,人人都知邱家老爷身边有位说一不二的随仆,铜身铁臂,心如磐石。邱老爷子不仅一次酒后发昏说要收他做义子,但这事儿一次次不了了之,直到周铁生离开邱家,也没能续成。
时间一拨来到三年后,再次回到邱府,周铁生已无当初那般激动澎湃,更多了一份从容和安和。当年他为父求荣,总觉得安葬好父亲后,能有口吃穿便已知足。而今岁月莽莽,世事变迁,吃穿温饱变得比三年前更加艰难。
时值关中大旱,渭北三年颗粒无收。穷人易子而食,富人醉酒高歌。除去邱府这样的世家门阀外,大西北荒腔走板、饿殍拦道。对周铁生这样的底层人来说,命如残烛,随风可灭。
而邱家,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他的愿望很简单,只想吃饱饭。
哪怕要重回那个痛苦的旋涡。
哪怕......要再见那个他再也不想见到的女人。
漏液更声悠长,四月天里,溽暑难耐。沈素秋靠在一张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枝桃花,手指一片片、一片片把花瓣给揪下来,揪好的花瓣堆成一捧,像是一座秀丽的驼峰。
门外丫鬟端了铜盆来,“请六太太洗脚。”
“放那儿吧。”她每次都这样说,入府三年,只要一到洗脚,沈素秋容不得外人在侧。
待丫鬟掩上门退去
,沈素秋拉起裙襦,惴惴不安地伸出两只小脚,无声地叹了口气。
剥开绣鞋和缠在足踝上的软袜,左脚尚可完整,可右脚小半脚掌,向脚底心凹陷,三根脚趾如扭曲的小虫,盘踞在足底,嵌进软肉里,和脚皮黏连在一起。
粗粗看去,已初具三寸金莲的雏形。形状像是沈赵氏从前纺机上悬着的布梭。
沈素秋缠足缠得晚,按理说四五岁时就该缠足。光绪三十二年,裹足的禁令下放诸地,可有些地区还未开化,沈素秋的生母沈赵氏便是缠了一辈子的足。到了自己这一辈,原以为经受女子教育的自己能够免受缠足之苦,可还是硬生生在十九岁被裹脚布勒断了三根脚趾。今年她虚岁二三,正是人生风华盛绽之妙龄,可这小半截跛足就像腐烂的根茎,切不断、治不好,一生都跟随着自己,阻碍自己长成一个完整的人。
沈素秋将手浸在洗脚水中,五指并和作荷叶状,将舀起的水浇灌在那截坏死神经上。她好像看到绿色的苗苗从脚背里舒展开筋骨,挤兑出一朵朵娇弱的小花。花叶里还夹着五颜六色的野山菌,整只右脚的脚掌,仿佛一丛茂密的盆景。
沈素秋拨开水雾,加快浇灌的速度,花草越堆越多,越堆越密。她难得有了新笑颜。
只可惜,盆底清波摇曳,剔去浮在水面的皂角和三七,待雾气消散,那些摆动的花草转瞬不见,摆在面前的,还是那截如朽木般畸形的足。
擦干双脚,裹上干净的洋袜,那截残足就像午夜的鬼魅般,遁匿在裙底。
邱婉凝不知何时站在了门边。
她抱着一摞书,小心入门来。沈素秋像是猜到她会来一样,划亮火柴,点燃面前一盏油灯。
局促的光线烘出两张泛着柔光的脸,像是女校时期秉烛夜谈时分享少女心事一般,暖暖地勾芡出一个心安的世界。
和白天在正厅时不同,现在是属于女孩儿们的时间。属于同窗的沈素秋和邱婉凝,而非六姨太和邱家大小姐。
“母亲跟我说,晚饭时你也没去,厨房里给你留了饭,你要饿了,随时喊下人传。”
邱婉凝的声音很轻、很软,不敢用力,仿佛坐在面前的是一汪破碎的游魂,稍一大声,便香消玉殒,魂归天去。
沈素秋揉着发麻的小腿,皮笑肉不笑,“身体有点不舒服,不大有食欲。”
“但愿你没怪我。”邱婉凝将书放在桌上,一板一眼地说:“怪我擅作主张把他带回来,其实我也是见他可怜。你不知道,外面现在乱得很,冯玉祥的部队打到了西安。关外战火连天,关内又闹着饥荒,他躲在城隍庙里,靠跟猴子争抢贡品。什么土匪不土匪的,都是我胡诌的哄她们的话,他这几年过得很不好.........你........”
她不敢再往下说。
“我不怪你。”
沈素秋抬起头来,露出那双冷津津的眼睛,不带一丝私情。
“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他也只是想讨口饭吃。”
“不过也确实怪我。”邱婉凝又开始自责,“带回来就带回来吧,知道你见着会伤心,早该把他弄远些,害你无端伤心一场。你不知道,我过来的时候,没少听下面人说六房的太太不懂规矩,个性太强,迟早有苦头吃的那一天。我把她们挨个都骂了一遍。”
“她们愿意说就让她们说,”沈素秋挤出一丝苦笑,看着案上的书,手不自觉翻了翻,“只是你哪里有错?就算今天不见,明天也会见,明天不见,大后天也会见。邱府就这么大,总会有碰着的一天。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别多想。”
“这不心里有愧,巴巴儿地来给你送礼了吗?”邱婉凝看了看那些书,“她们的白天都给了,唯独你的,我想单独给你。”
沈素秋看着那些细线装订的书册,敛去笑容,悻悻然道:“我已经很久没看书了。”
邱婉凝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当初她嫁入邱家第一天,邱守成给她上的第一课,就是少言、少思。
“你既已经嫁做人妇,当了我的小老婆,这些东西以后还是别看了吧。”
邱守成指使着两个家丁,将沈素秋带来的两个箱子统一搬到了院子里,箱子里堆满了她从家里带来的书。沈素秋的父亲沈看山年轻时是个半吊子举人,他酷爱读书,惹得膝下一对子女也早早开蒙。
沈看山去世后,沈素秋继承了他的大部分藏书,带入邱府。然而那些书籍随同心死的沈素秋一起,早湮灭在了邱宅门前的那把火中。
是邱守成亲口吩咐底下人点燃的那堆柴薪,连箱子带书一起扔进熊熊烈焰中。
沈素秋跪在火堆前,眼中泪已流空,耳边唯于男人天神降临般的叮咛。
“留一本......只留一本行不行?”
她踉跄上前,不顾灼烧地从灰烬里扒出一本被烧到一半的《离骚》,苦苦哀求。
“这是我爹留给我的,这是最后一本了......”
邱守成背过身去,不堪忍受新婚妻子的聒噪,凛凛道:“我不喜欢读书太多的女人。书读得多了,就想得多,想得多了,就不听话。没有男人希望自己的女人不听话。”
沈素秋抱着的那半本书也被家丁强行夺去,投进了猎猎生响的焰舌里。
火光咆哮声中,女人抬头看向头顶的牌匾。偌大的“邱宅”二字悬在头顶,这门可真高啊,高得足以比肩青天。
男人站在匾下,影子比匾还大,将整座邱府覆得严严实实,宛若焚笼。
“你还是拿回去吧。”沈素秋将那些书推回给邱婉凝,“女人不该读太多书。明白得越多就越痛苦。”
顿了顿,她看着自己那双脚,说,“我宁可麻木,也不想痛苦。”
“素秋.......”
“大小姐也跟我一样不懂规矩了吗?”沈素秋抬起脸来,眼中闪过微微愠色,“请叫我小妈。”
第三捧麦 不装老实怎么要你?
大西北没有梅雨季一说。
即便是到三四月,也是黄霭霭一片,难得一点绿,像沙漠中的绿洲,碰到算是你走运。
因此雨天足以让人印象深刻,但不足以缓解旱荒之苦,它更像是一个吝啬男人的网开一面。邱守成也不时有这样的“宠幸”。
沈素秋坐在天井边,照旧给太太们请安。如芸坐在正中,抱着二太太凤霞的两个孩子,姆妈和乳娘在一旁摇着拨浪鼓,温灵在插花。几个女人的平静时光,被邱婉凝搅散。她扑棱着满身雨水,像是一只快乐鸟,飞进屋子里,冲着傅如芸说:“家里太无聊了,我想进城,参加同学会。”
“什么同学会?”傅如芸将孩子交给姆妈,伸手给她擦脸,“这才刚回来两天又要往外跑?现在外头这么乱,你存心想让我担心?”
“这有什么的,”邱婉凝满脸无所谓,“这不铁生回来了?让他做我保镖,保管没人敢碰我。”
傅如芸知道这孩子的心性,一旦有了主意,便难以转圜。短暂思量后,她点头应允,嘱咐女孩多带几个家丁跟着,以及天黑前务必回家。
邱婉凝心满意足地啄了傅如芸一口,当着满屋子家仆的面,素来稳重的大太太也泛起了稍许羞色。她由得女儿勾着自己的脖子,像小时候咿咿呀呀地撒欢道:“那母亲再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让我带着小妈一起去。”
一旁的沈素秋登时止住正在打毛衣的手。
“你去你的同学会,带她去做什么?”傅如芸扯下她胳膊,面色僵了一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小妈腿脚不好,不能到处乱跑。”
“又不是走路去,让铁生骑马,他会驭马,府里刚好不还有一辆马车?”
“可是外面还下着雨,山路难走。”
如芸犯起难色。
“不然你还是问问人家自个儿想不想去吧。”
邱婉凝想也没想,替她应承道:“天天憋在这宅子里,哪有不想出去的?再说了,她以前也在女校上过学,我的那些同学她也认得。大家伙都想见见她。”
沈素秋张嘴咬线,扯下手头最后一丁点儿线头。
算是默许。
马车咯吱咯吱摇摆上路,行驶在泥泞的盘山小径间。雨并不大,周铁生用不着撑伞,倒是想着车里的两位不像是赶时间的样子,他尽
CR
量走得慢一些。
慢一些,颠簸少些,颠簸少些,某人的脚就会好受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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