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 归海
本书作者: 巴斯克
本书简介: “你很理智,也很机敏,但人生的本质,是鸡飞狗跳。” 好不容易大龄文科转码成功,连续三年都抽不中H1B的硅谷大厂产品经理白胜莉,为了合法留在美国,决定与刚刚中签的男友陈青结婚。 唯一的问题是,他是潮汕三姐弟家庭出身的“太子爷”,而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女权主义者。 回国、提亲、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山东习俗vs潮汕宗庙,关关难过关关过,…“你很理智,也很机敏,但人生的本质,是鸡飞狗跳。”好不容易大龄文科转码成功,连续三年都抽不中H1B的硅谷大厂产品经理白胜莉,为了合法留在美国,决定与刚刚中签的男友陈青结婚。唯一的问题是,他是潮汕三姐弟家庭出身的“太子爷”,而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女权主义者。回国、提亲、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山东习俗vs潮汕宗庙,关关难过关关过,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追求自由的脚步——因为不想回国所以选择了结婚,只是,她得到的,是真正的自由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东亚做题家苦海无边,岸在何处?
第一章:迁徙
人类的本质是迁徙。
两千五百万年前,人类第一次靠着自己的双脚和捕猎技能走出了非洲大陆,两千五百万年后,出生于中国山东边陲小镇的女孩白胜莉坐着美联航经济舱来到加利福尼亚圣何塞,却在七年后,面临卷铺盖回国的困局。
归根结底,白胜莉想,人类之所以能离开非洲,是因为没有签证官在非洲海关问:i-20带了吗?H1B带了吗?
七年前,她第一次在文理学院人类学教授的课堂上做报告,称两千五百万年前是人类的“黄金移民期”,被教授当成典型在400人的大课堂上痛批。
她直接掉头转码,从零开始,在23岁这年毕业,入职了一家硅谷独角兽公司。
文理学院的通识教育和性别研究理论是本地中产白人小孩的现实,却是她擦肩而过却遥不可及的梦。
意识到梦想和现实差距的那天,是人生经受社会毒打的开始。
疫情过后,美国计算机行业逐渐光环不再,硅谷在经济萎靡影响下收紧业务线,办公室里人人自危,公司楼下的咖啡店24小时营业赚得盆满钵满——连晚上10点都有人大排长龙。
这里是美国,是加州,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年轻毕业生带着出人头地的心愿投递简历,只要用担保签证的名头吊着,无论公司提出多么苛刻的要求,都挡不住前仆后继的弄潮儿。
艳阳高照,温室效应和都市热岛效应带来的高温反噬着每一个在玻璃房子里穿着巴塔哥尼亚搭格子衫敲代码的程序员。
某种程度上讲,他们是高价养在温室里另一茬精心栽培的韭菜。
时间指向下午两点,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刻,是连下水道的老鼠和街边的乌鸦也要靠着小窝迷糊打盹的辰光。
白胜莉接到HR的内线电话时,正是这样晴朗的天气。
穿着香蕉共和国西装的金发HR给了她两个选择:1.外派到加拿大一年,薪资待遇是原来的百分之七十,美元结算,活用汇率差和物价差,应该能在多伦多过得不错。2.继续读书,用学签续签。
她反问HR:公司给报销学费吗?一部分也行。
HR笑眯眯地看着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上季度裁员名单,同一个项目组砍了七七八八——“Shengli,你能坐在这里和我面对面聊签证,已经要烧香拜佛了。”
隔壁组去年入职的印度PM,以宗教自由的名头从孟买请了一尊小叶紫檀湿婆像,每周二带领全公司的信徒做瑜伽,线香缕缕都是虔诚之心。她的顶头上司大卫陈,在某海外华人论坛上团了雍和宫代理参拜业务,250刀买了一个心安。
苍天眷顾,他们都抽中了——难道真的是她小瞧了玄学?
大卫陈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三年的STEM专业也只有六次签可抽,想要留在公司给老板卖命,也得靠一点天生的运气。”
白胜莉不信命,信命她也不会在十八岁那年背着父母,一个人带着身份证、户口本和护照,跑到派出所给自己改名。
八岁那年她在书房里翻到徐永红去台湾旅游买回来的小摊算命《紫微斗数旺命学》,那本书乱七八糟拼接一片,她勉强能把字都认出来,什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月满则盈,水满则亏,是故上九潜龙勿用,君子审其时、度其势,有所为有所不为……”
那时徐永红一本正经地对她说:“男男,一切事物都有命数,你别不信。”
她还记得她当时在徐永红两口子面前挥舞着自己的新身份证和护照志得意满的表情。
“白胜男这个名字的命数,到今天为止。”
“改什么名字不好,白胜利,付出什么心血都是白费一场。”
“那谁叫你姓白呢,爸爸。”
也许她的人生真的早有定数,从她妈妈决定嫁给一穷二白——连名字都带白的男人那一刻就注定了她终将会有今日:
朝代有更替,世家有兴亡,人生就像超市货架上明码标价的商品一样,都有白纸黑字标记的保质期限。
她身为硅谷打工人的保质期,今天就要到期了。
她请了半天假,回家思考人生。顶头上司大卫陈的短信发过来,他是十五年前的留学生,和本地人结婚留在硅谷,刚刚在湾区换了一套带花园的小联排:
“听说你又没中?第六次了吧?”
她懒得搭理,过了十分钟,又不得不翻个身回他:“大佬,有没有好的研究生项目推荐,提供CPT的那种?”
那边隔了半响,少顷发过来一句:
“我听说温哥华的中餐挺好吃的,冬天吃帝王蟹、夏天吃游水牡丹虾,滋补——”
“广东人!”
其实她不想再读书了。
白胜莉并不是美国人刻板印象中热爱学习的亚裔,所谓尖子生身份,真是削尖了脑袋虚耗了身体18年才求得,这时候要她再翻回头去再耕耘一遍,绝无异于阵前斩将,端的是士气大跌。
这么些年读书、写论文、做lab,准备PPT和演讲,赶DDL,考Final,中间还插着无数实习和面试,一切仿佛头尾衔环,生生不息、周而复始——
真累啊。
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单一麦芽威士忌,空口咣当咣当浇进胃里,也不管食道猛烈的烧灼感,就手睡去。褪黑素?那是给尚且有第二天的人吃的,她现在只想小行星明天就撞地球,大家一起手拉手毁灭算了。
醒来的时候,窗明几净,屋子里开了暖灯,她握住来人的手:“我是不是上天堂了?”
来人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个脑瓜嘣:“傻瓜,没有人可以喝酒喝进天堂的。”
陈青替她掖好被子,从厨房端出来两盏小菜,清炒芥蓝和生煎墨鱼糕,一碟普宁豆酱,又把粥呈出来一碗,送到她面前。
三年前,陈青就是靠这一式四样清粥小菜招安了她,大半个计算机学院为之震惊,这才知道原来敢和老白男教授叫板的女战士白胜莉,内心居然还停留在马斯洛需求等级的最底端。
她端起碗喝了几口,眼泪马上就要滚落下来:“陈青,你能接受异地恋吗?”
他抬起汤匙的手停在半空中,愣了一下:“你要去哪?”
“加拿大。”她没敢抬头看他的眼睛,自顾自地说道:
“没关系,我可以一个月回来一次,我看过机票,飞一趟四个小时就到了,也没有时差——”
“我不接受。”
她这才抬眼看他,清瘦的脸庞,眼镜下一颗黑色小痣,刘海松散地挡在额前,白色T恤披一件蓝色羊毛开衫,挂了一颗鸡心项链,据说里面放着他们俩在一起第一年拍的周年合照——她没敢去看,传言太痴情,万一是真的怎么办?
她从来不衡量陈青对自己的情意有几分,一是他人感情再怎么揣摩也不过是自己臆测,二是,即使对方是真心实意,她也不确定自己有多少可以回报。
“你什么意思?”
“你从来不依靠我。”陈青淡淡道,“水管坏了自己修,车被流浪汉砸了自己开到4S店开保险单,被路边的青少年骚扰也是自己抄了棒球杆出去找事。就连这次没抽中,也第一个想到要跑到加拿大——你想过我吗?”
“万一,我不愿意等呢?”
“不是,不是。”她想要解释,但酒精影响下的大脑太混乱,不听她指挥。
“和我结婚吧。”
“什么?”
白胜莉还没来得及反应,陈青把一张打印好的电子邮件放在她面前,又重复了一遍,
“和我结婚吧,我抽中了。”
第二t章:回家
一大清早,排档口前人潮汹涌,肠粉铺的热气正如七月日头般蒸蒸日上。这天虽然是周末,上班的人却不比平日少,徐永红拨开人群,努力从一众人中辨认出自己点的两份青菜肉蛋肠。
结过账、接过塑料袋,徐永红已是大汗淋漓,汗滴从胸口渗出,浸透T恤,在白色圆领衫上留下鸡心状的透明。
人群中挤来一只极蛮不讲理的手臂,左推右拉,硬是给自己折腾了一小块站地,徐永红正要撤退,却不想结实挨了这一下。刚欲发作,只听得一声尖脆嗓音,
“徐校,怎么今天亲自来买肠粉?”
她们小学的教导主任秦丽,细瘦的模样,棕色披肩发,挎了一只狗牙手提包,徐永红忙寒喧道:“是我女儿从美国回来了。”
秦丽人手快,话却比手还快:“真是好福气呀,女儿一毕业就在硅谷找下工作了,签证工作一概不用操心,不像我那个儿子,老大人了还带着老婆住在家里。”
一提到名校毕业、硅谷上班的女儿,徐永红脸上就止不住扬起微笑,正要开口,对方却话锋一转,“你家姑娘多大了?去年刚30?”
徐永红面上还在笑,汗却从脸颊两边流成两行,“刚过了27周岁生日!”
“不小了!”对方显然意犹未尽,又拿出手机给徐永红看,“我孙子,最近刚刚学会说话,一般小孩不是先学会叫妈妈嘛!奇怪了,我这孙子第一句话是叫奶奶,把我那儿媳妇气得呀——”
徐永红的汗还在往下淌,三伏天,又是蒸笼外——这会蒸笼内外还有什么区别,她也不记得说了什么,那人的嘴好像总也不停,嗡嗡像发动机坏掉的风扇。
这天实在太热。
终于打发了熟人,徐永红从胯下小包抽出扇子来,一扇风,烦心事就一件件涌上来。
白胜莉15岁那年,一向对孩子学业撒手不管的白明义,被身边几个中产朋友言语撺掇着,突然一门心思燃起了留学梦,把成绩优异的女儿的中考志愿从重点中学的高考班改到国际班,为这,徐永红没少跟白明义吵架。
她自觉家族缘薄,人到中年,双亲溘然离世,饱含子欲养而亲不待的苦楚。剩下一个哥哥,又丝毫无手足之情。血肉至亲,就只有一个白胜莉,自然是很难放手。然而白明义却不管这些,一意孤行地办了手续。
女儿上大学的第二年,突然闹着说要换专业,眼看着平白多出几十万无故开销,徐永红愁得胸闷心慌、皮肤也干燥长斑,白明义一天到晚在家光抽烟不说话,根本没人可以商量。
后来她实在无法,再三要白胜莉保证,要在三年内读完四年课程,否则不如不转。没想到白胜莉转了专业,却因缘巧合拿到学院奖学金,一下子让家里轻松不少,他们倒也不好说什么了。
其实,换专业倒在其次,白胜莉从性别研究换到计算机,孰优孰劣一目了然。但她心里清楚,以女儿的性格,倘若在美国真正站住脚,未来能见面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
那时,徐永红身为小学校长无处安放的控制欲占据了理智的上风,回过神来,才发现更年期已经悄然降临。
日益疲惫衰老的身体,眼看着就要到头的职场天花板,若是有个知心的姑娘在家还好纾解心情,偏偏只剩下一个不解风情的糟老头,整天除了酗酒和散布二手烟外一无是处。这此间的心情,徐永红不指望丈夫能理解,尽数埋在一日三餐柴米油盐里。
从一开始停经,到绝经,这当中的三年,正好是白胜莉闷头栽进工作,不愿回家的三年,也是徐永红和白明义关系由欢喜冤家变成同居室友的三年。
她开门回家,白明义难得进厨房,围着橱柜绕来绕去,手上却不动,她晓得他是饿了。
她打开一盒肠粉递给丈夫:“孩子这次回家,你可别再问东问西,又像上次一样。”
白明义应声,自顾自坐下来掰开一双一次性竹筷:
“她和那个小白脸谈了多久了——“也有三年了。”徐永红插一句。他顺着这话往下接:“这回再问问,要还不结婚,老赵家那个儿子我看他俩挺合适,学医的,一米八几的个子,他俩还是小学同学——”
“别再乱点鸳鸯谱了,你哪有红娘的水平。你还不知道你家姑娘?这么些年光微信都给她推了十几个了,有一个成的没有?”徐永红一边说,一边挥起菜刀在砧板上剁得声声响亮。
白明义夹起一片肠粉滑到嘴里,酱汁油滑,防不住口不择言:“亏你还是搞教育的,留个快三十岁的老姑娘天天待在家,怎么有脸出去说自己是老师?”
徐永红撇了撇嘴,不说话,手边切到一半的菜放下,扭头回了房间,把房门摔得震天响。白明义的牢骚隔着房门宛如魔音穿耳:“死老娘们,也不把菜切了再进去!”
徐永红充耳不闻,拿起手机开始划短视频。
白明义家里祖上都是菏泽人,一家子都在国企上班,徐永红则是青岛人,父母年轻的时候什么都做点,后来她爸爸,也就是白胜莉的姥爷在恢复高考后考上了大专,也混了个体制内退休。
白明义和徐永红在山东时本是门当户对,恰逢90年代他俩大学毕业那会,厂子改组,体制内混沌动荡了好一阵,白明义在老家待不下去,索性趁着东风只身南下。
徐永红家里偏疼大哥,家里两套房子,一套老人自住,一套趁着徐永强结婚的时候过户到他名下,唯独给女儿画了个养老送终换房的大饼。
她气不过,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了整整7天,在家乡的音乐电台点播了一首韩磊的《走四方》,也来了深圳。
到了深圳,两个苦命人经老乡一介绍,反而为着一点乡愁和对粤语区的同仇敌忾结合了。
白明义重新备考起公务员,徐永红先他一步面上了附近小学的语文老师。从此过上了六点起床上班,五点回家做饭的生活。
大半辈子过去,徐永红远离了故土,反而重复过起老家那套公务员配教师的日子。
混沌半生,姑且完成了自己应尽的义务,现在,这个无形的任务从她肩上移给下一代。
过了一会,有敲门声笃笃响,她大喊一声:“别催我,烦死了!”
却是白胜莉脆生生一句,“妈妈,吃饭了。”
徐永红这才记起来女儿回家这件事,欢天喜地换上笑脸,更年期激素波动,总算缓和一些。
一家人坐定,白明义环顾左右,清清嗓子道:“胜莉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我说两句。”徐永红不禁给了他一个眼刀。
白明义却好似没有看见,开口道:“胜莉这次回来,我和你妈妈都很高兴。你少时出国,单枪匹马走江湖,从大学到工作,一直是我们家里的骄傲,现在工作尘埃落定,也算是衣锦还乡。只是一个人时间长了,又在国外,不免辛苦。你一个女孩子,年纪也不小了。这次回来,可以多见见几个人,也算是给你老爹老娘日子一个盼头。”
白明义洋洋洒洒一通结构式演讲下来,自以为逻辑通畅、合情合理,无愧于他体制内二十多年笔头的经验,却不知处处触了白胜莉的霉头。
白胜莉淡然开口,“我要结婚了,和陈青。”
此言一出,饭桌气氛刹时一冷。
第三章:一等大孝子
过了好一会,徐永红才用几声干笑试图破冰,“我说呢,怎么今天突然回来。结婚好呀,结婚是好事,你年纪也不小了。过两天叫小陈来家里吃个饭,我们两家见见面。”
白胜莉点头,又说,两人回来只是领个证,等加州一切置办好了,再请两边父母去美国团聚办酒。
两人心里仿佛一块大石落下,又有些怅然若失,早上说给她相亲赵家儿子的事,虽然心有戚戚,此时也不提了。
平心而论,陈青算不上是多么好的结婚对象,两家文化天南地北,吃不到一起更吵不到一起,又有些重男轻女的意思。只是如今白胜莉常年在美国,天高皇帝远,手再长,伸不到加州去。她认准的事,就算是父母也不好置喙。
不知为何,徐永红胸口隐隐作痛,开始喘不上气。
她伸手寻摸了两颗定心丸,囫囵吞下,好在无人发觉。
白明义张罗着要给自己来杯白酒庆祝庆祝,又叫徐永红去炒碟下酒菜。白胜莉赶忙拦道:“别劳动我妈了,我来炒给你吃。”
说着抹手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拼凑出几样原料,给白明义炸了一盘辣子鸡丁,又顺手给徐永红煎了个欧姆蛋。炒完放了两盘端给老两口,说,“好不容易回家,也让我孝敬孝敬爸妈。”
徐永红盯着盘子里的欧姆蛋问:“这个鸡蛋煎得真好,什么来头?”白明义t在一旁道,“这不就咖喱蛋包饭上面的蛋么。你没吃过?”徐永红白他一眼,“谁问你了?我好不容易吃一回女儿做的饭,就你在这里扫兴。”
白明义这会也有些女儿嫁人的实感了,一口酒下去辣得有些上头,揉了揉眼睛,搂住妻子的肩说,“咱们两个没有白活一场。”
徐永红吸吸鼻子,又说,“何苦跑那么远,其实要我说,就留在家里又怎么样?难道还少你一口饭吃。”
白胜莉看着他俩吃,只笑笑,不讲话。
吃完饭。白明义叩叩桌子。白胜莉会意,等收了桌子,从檀木架子上取下一整套茶具,铺平开来,问道:“铁观音还是普洱?”
白明义道,“前些日子刚有人寄了大红袍来。就用那个吧。”
喝口茶,白明义又说,“我讲个事。”
白胜莉问,“什么事?”
白明义手举起又放下,又举起,过了一会又放下,徐永红忍不住呛他:“你别在这里摆架子,有屁快放。”
白明义瞥了徐永红一眼,“低俗,”这才缓缓开口道:
“胜莉好不容易回一次家,虽说是好不容易回家,毕竟很快又要回去。这一去了美国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了。家里房间,我看空着也是空着。”
白胜莉心里一股不良的预感升起。只见白明义接着说道,“你大伯给我打电话,说东莱表弟快大四了,最近在深圳找了个实习,六个月。最近房子不好租,他又娇惯,我就说让他住到家里。”
徐永红一惊,“咱家就两个房间。你让他住客厅?”
“这个么——”白明义语焉不详,看向白胜莉。
白胜莉指着自己,“你不会是让我——?”
“我没这么说。不然,和我们挤一挤也不是不可以。”
白胜莉冷笑:“我们家有这样的伟大人物,我竟然不知。”
白明义说,“你什么意思?”
“堂堂白大少爷,屈尊降贵从老家移驾广东,怎么能租房住呢,我这样的小人物自然是要退避三舍了。”
话还没说完,迎面就是一巴掌扇过。白胜莉惊得跌在椅子上,只见白明义吹胡子瞪眼:“脾气大了还会和我顶嘴了?你有本事了!”
白胜莉呛上,“对,我就是有本事!我在美国打拼7年,也没见有哪个叔叔伯伯的房子肯让给我住!”
徐永红看着上一秒还合家团圆的父女顷刻反目,只觉得血压升得比自己的心率还要快,在一旁各打三十大板,“你没事吼孩子干什么!”,说完作势又要打女儿:“你也是的,你爸犯浑,你还接他的话茬!”
白明义也不甘示弱:“你有本事,你在美国读书,花的难道不是父母的钱?毕业以后,不说回来孝敬父母,说留美就留美,说结婚就结婚,有把我们放在眼里吗?挣了那么多钱,也没见你帮衬家里人。这会稍微照顾一下自己家表弟都不肯了?也对,马上连人带姓都是他们潮汕佬家的人了,胳膊肘子往外拐,吃里扒外的家伙,我是没福气,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说罢捂住胸口,又做心痛状。
白胜莉站起来,只觉得眼冒金星,站都站不稳,道:“你别在这里转移话题,话要这么说,是嫌我在家待太久了。谁家结婚前把自己女儿的房间让给侄子?外人怎么稀罕自己闺女都不够,你倒好——”
白胜莉说不下去了,向来白明义和徐永红比着赛地在家吵架,都是为了在家里更有面子,说话更硬气。只是争来争去,不过是朝三暮四的无用功。
像表哥住在家里的事,若放在平常,左不过她家出上一笔租房费用,既圆了白明义的面子,又不至于一家人过得不舒服。
这种事情放在十五年前,白大伯还在老干部活动中心当个小科员的时候,倒也罢了。放在十年前,两口子还没在过年饭桌上被大伯哥嘲笑生不出儿子的时候,也无所谓。偏偏白大伯六年前升了处长,疫情前还置换了一套三室一厅。这下两家相处从帮扶变争面子,白明义明里暗里都想高自己大哥一头,徐永红却没心思陪他打肿脸充胖子。
这回侄子来深圳实习,大哥只是开了个头,白明义就自作主张大包大揽地把侄子的住房安排到了自己家。说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心底却存了要用一线大城市的排场来压压老家气派的念头。
他清楚,侄子住进家里,徐永红心下必定委屈。但要是先激了白胜莉大哭,再大闹一通,徐永红看女儿精神崩溃,就会心慈手软,给上他一笔钱平息家庭矛盾。
白胜莉在两个好强的人组成的家庭中长大,看惯了父母斗法吵架,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像个墙头草,哪边需要,就偏向哪边晃晃。她心里明白,自己的情绪是父母用来制衡彼此的工具和手段。
只是自己乖巧懂事了27年,换来的却是父亲对自己变本加厉的盘剥。她数年没有回国,但白明义对即将出嫁女儿的不舍,还不敌自己在老家的孝子排位。
她这表哥要真是像她爸说的,有“大智慧”,难道不知道自己在老家的一次蝴蝶振翅能在深圳引出这样大的风暴?
这下眼泪不禁在眼眶里打转,再说下去,等到她泪水决堤,对她发表占据道德高地的言论不利。索性连饭也不吃了,抓了行李就往外走。
临走前在门口停了停:“你也不用在这里一口一个潮汕佬的,把刚回国的女儿赶走的事,全天下还有哪家人做得出来。”
白明义坐在原地,臊得面红耳赤。有话到嘴边却讲不出,只把筷子重重往桌子上一扔,乌木筷子抖了两下,噼啪滚到桌下去,没人捡。
徐永红追出去。抓住白胜莉的手臂,说:“男男,别跟你爸生气,他那个人你也知道,嘴硬心软,这么多年都是这个样子的。你不理他也要心疼妈妈,妈妈好久没见你了。”
白胜莉看着一大早起来为自己准备接风的母亲,一时五味杂陈,只觉得有苦难言。她站定了,深呼吸一口,然后才握住徐永红的手,道:“妈妈,我从美国大老远飞回来,也不是为了在家里睡地板的。”
说罢撩开手,转头就走。
徐永红被留在原地,心底一瞬凉透。
这一家子,老的小的各有各的不讲理,独留她一个在这里受夹板委屈。她满腔母爱无处倾泻,憋在心中和更年期一激便成了火气,不顾自己小学校长的面子,白天在小区花园里就抹起泪来,圾垃着拖鞋回了家。
一开门,看着始作俑者她——的老公白明义还不当回事:大腹便便躺在沙发上,梳着四六分头喝他那七十二道工序古法炮制的大红袍,徐永红气不打一处来,嗓门立刻提高八度:“所以你家白东莱到底什么时候来深圳?”
白明义不敢看她,嘴里嗫嗫嚅嚅,说:“明天。”
第四章:变化
白胜莉拎着箱子往外走,一阵风尘仆仆。她庆幸昨天晚上回家太累,没来得及收箱子,这会才能说走就走,气势无可比拟。
走到一半,发现自己停在十字路口安全岛。往来车辆,川流不息。各个人都有去处。
烈日当空,她没戴帽子,晒得头皮微微发麻。对面的马路用一条警戒线和锥形筒围起来,有工人争分夺秒地撬路改路。
深圳是这样年年同一条路,铺的沥青却是日新月异。脚下的砖块也今非昔比,白胜莉突然有些迷茫,不知何往。
想了想,从包里掏出隔音耳机,拨通电话给陈青,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微信通话嘟嘟的响声。
白胜莉不喜欢等电话,对方三声不接,她就挂断。现代人时时刻刻拴在手机上,如果过了三声还不接,那说明也没有等下去的必要。
他接的倒快:“18个小时。”
“什么意思?”
陈青笑道:“我还以为你能撑够48个小时呢。”
白胜莉道:“我还没说,你就又知道了?”陈青小声道,“你和叔叔阿姨吵架,又不是一天两天。”
白胜莉一时语塞,在手机上敲了一个地址发过去,叫陈青来接。
陈青这边结束通话,转头拿起了床头的固定电话:“不好意思,我要提前check out。”
酒店大堂女声轻柔安静,宛如电子音:“您好,我们这边系统显示您预订了两天的房间,现在取消的话会收取百分之五十的服务费,您看这边要不要再住一晚——”
陈青轻轻打断了她的话,“不用了,直接从我信用卡上扣吧。”末了又补一句,“实在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陈青赶到白胜莉定位地点,一抬头,心就软下来。
白胜莉穿了一件纯棉短袖配深圳校裤,脚上搭了一双水晶人字拖。她头发是天生的的自然卷,天干物燥,只要一天不打理,立刻狮子头一样膨胀起来。她站t在及腰高的行李箱旁边,素面朝天,车水马龙从身边滚滚过,都移不动她分毫。
狮子头转过身来,盯住他:“你站在那儿干什么呢!快过来!
陈青走到白胜莉面前,白胜莉皱起一张脸,两只眼睛含泪欲滴,明明又是气又是恨,但一见到陈青,又忍不住觉得好笑,整张脸一时竟有七八种表情。陈青顺手拎过行李箱道,“不要生气了,我请你去饮茶。”
两人走进繁楼,人烟鼎沸,工作日也足足等了半个小时。陈青拿过点菜单一通勾划,不多时,过来一辆小推车,放下水晶虾饺、干蒸烧卖、豆豉凤爪、红米肠、叉烧酥、蚝油生菜、XO酱萝卜糕,又分别盛了状元及第粥,陈青样样都拣一块放在白胜莉碗里,白胜莉却只夹起一片青菜放入口中,味同嚼蜡。
陈青说,“你要是一口都吃不下,我不是白点了这些菜,好歹照顾我的面子吃一点。”白胜莉道,“你帮我订个酒店吧,短租一个月,到我们回美国为止。”接着把白东莱鸠占鹊巢一事和盘托出,陈青一时不相信,还问:“是不是哪里沟通出了什么问题?”
白胜莉冷笑道:“怎么会!他精的很,不过是从敲我妈竹杠,换成敲我的竹杠。”
陈青道:“既然这样,不如你和我回一趟老家,倒也不是很远,高铁一个多小时就到,等我们回来,我再给你订不迟。”
白胜莉问,“老家?你家不是在深圳吗?”
陈青笑道:“是我爷爷过生日。”
白胜莉不解,陈青解释道,“我爷爷上了年纪,爱耍小孩子脾气,事事都要以自我为中心。没办法。要是在深圳办,来往的都是生意伙伴,亲友却不多,他嫌自己当不上主角,就在一边生闷气,饭也不好好吃了。去年在凯宾斯基,一个不顺心,拿着拐杖把门口的气球戳了大半,我们做小辈的还能怎样呢,只好顺着他了。”
白胜莉之前听过他家貌似有些基业,却并不太清楚具体情况,听这样子,倒并不是奢靡的家庭,却也不知道是不是虚有其表。
只不过,如今陈青是怎样的家庭,都不是最要紧的了。
当下她横冲直撞,回头一看,已经没有回头路。
白胜莉和陈青走过高铁大厅,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但干净整洁,地面上灯影如昼,人行匆忙都被照在其中。
白胜莉道:“深圳的路还是干净。”陈青道,“明明加州路才是最好开的,一马平川,要多舒服有多舒服。”白胜莉轻蔑一笑:“加州的路好开,你还不是被抢了三回。一回丢了相机、一回丢了电脑,一回差点丢了半根指头。”
陈青伸出手指疑惑道,“明明天天说要抽H1B的是你,今天怎么回事,吃枪药了?”
白胜莉不语,此处虽然便利繁华,但两人终究要回到加州,陈青还不觉得什么,白胜莉心里却因为鸠占鹊巢的缘故,想着自己这样被人潮裹挟着随波逐流,无家可归,和当初在大学里挥斥方遒的样子相去甚远,一时心下黯然。
陈青眼尖,搂过白胜莉往右看,“你看那边?”有个瘦高个子,微分碎盖,背黑色双肩包的大学生,正快步侧身而过。
白胜莉也看过去,却没看到人影,“怎么,是熟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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