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整理热文】《粉墨》作者 柒酒全文夸克网盘观看

时间:2025-02-17分类:小说浏览:11评论:0



本书名称: 粉墨

本书作者: 柒酒

本书简介: 风雨飘摇的年代,人如草芥朝不保夕,她一腔孤勇,他面具重重,从纸醉金迷的娱乐圈,到看不见硝烟的谍战场,她同他共赴生死之约,只为隐在炮火和迷雾后的热血真心。

第一章 金粉

民国十七年的初秋,余暑未消,天气依然闷热。凭借刚结束的南洋巡演带来的名气,香雪歌舞团返沪的首场演出定在了菲利饭店,单看它是沪上为数不多的有冷气的豪华饭店,就知演出规格颇高。

当晚的观众皆是名流淑媛,在华丽高阔的宴会厅分桌而坐,巨型枝型水晶吊灯从穹顶垂下,映出一片璀璨富贵气象。正前方的舞台是黑色橡木铺就,伴奏乐队列席左侧,台前还围着几家报社的记者,举着照相机严阵以待。

尽管做足了准备,候场时从丝绒幕布的缝间望出去,团里年纪最小的乔蓓仍有点紧张,呼吸也急促起来。她第一支歌就要出场,虽是最边角的伴舞,却也怕出错连累他人。

和乔蓓最要好的伴舞姜薇看出她的不安,过去捏捏她的手,轻声鼓励了好些话,又教她深吸吐纳。乔蓓依言照做,同在候场的叶瑛却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和身边的歌舞团老板陆存讲:“就要开始了,还吵吵嚷嚷的。”她是号称“金夜莺”的台柱子,人美歌甜,陆存从来百依百顺,当下便向姜薇和乔蓓投去责备的一瞥。

她们立刻噤声。乔蓓几不可见地撇撇嘴,不服气的劲头上来,反而感觉不到紧张了。此时幕布徐徐拉开,她转头给了姜薇一个笑容,和其他伴舞拥着叶瑛走向台前。

姜薇就知道乔蓓没问题。

一曲终了,掌声四起,镁光灯闪了又闪。开场算得上漂亮,团员们俱都有了底气,想再搏个满堂彩。

姜薇对着镜子又擦了遍口红。她这场有两首歌的伴舞,且是头一次被安排在靠中间的位置,可以好好露个脸。她本就要强,这样的机会当然要牢牢抓住,是以在集体排练之外,她还私下加练过多次,务求每个动作尽善尽美抓人眼球,哪怕让观众的视线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都好。

前一首是流行小调,叶瑛一袭耀眼的金粉旗袍,挽着珠片薄纱披肩在前曼声而唱,极尽旖旎。伴舞们身着银粉旗袍,手执纨扇舞步蹁跹,若将她们比作衬托的背景画,那么姜薇无疑是其中最出彩的一笔。她是杏眼桃腮芙蓉面,上妆更显秾丽,身姿窈窕自不必说,苦练过的动作做起来也比别人舒展好看,着实抢了些风头。

一曲终了,定格的瞬间台下掌声雷动,前排还有公子哥模样的人站起来吹口哨喝彩,引得其他观众侧目,却给台上的她们小小的虚荣的满足。下到后台换装,舞蹈指导李忆宁过来夸奖了几句,特别点名姜薇表现不错,嘱她继续保持,姜薇笑盈盈点头应好,信心更盛,却不料后一首英文歌“Rainbow City”就出了岔子。

因是爵士风歌舞,主角叶瑛需边唱边跳,一面配合伴舞变换位置。中间她做错了动作,脱礼帽变成了挥手杖,将跳过来的姜薇绊了个正着,害她重重一下跪倒在地,便有前排观众惊呼出声。姜薇膝盖剧痛,唯一的念头是赶快补救决不能搞砸,于是停顿不过一秒,她硬是凭借苦练出来的柔韧性,忍痛做了个花巧的地板动作,再带笑站起继续表演,勉强掩饰了过去。

下场后她被乔蓓拉过去,掀起裤腿一瞧,两个膝盖皆红肿且擦破了皮,火辣辣的疼。乔蓓担心地问她要不要找陆存,姜薇直说自己没事,反催着乔蓓去候场,马上又到她上台了。

姜薇找到酒店盥洗室细看双膝,庆幸没有伤及筋骨,只是皮外伤,小意思罢了。今晚她的表演部分已经结束,回去上点药热敷,休息个两三天便好,不至影响后面的演出。

缓了一会整理好仪容出来,忽见前方闪过一条黑影。姜薇心中一突,再定睛细看,走廊里分明空无一人,只有拐角处的留声唱机在悠悠转动,播放着柔和的古典乐曲。头顶的黄铜雕花吊灯漫洒柔光,装饰繁复的壁柱和拱窗交织投下重重暗影。她想大概是自己眼花看错,正要回宴会厅去,旁边男盥洗室里走出两个年轻男子,皆是油光水滑的分头,挺括的三件头西装,算得上仪表堂堂。其中一个看着像是先前站起来吹口哨那人,他似乎也对她有印象,大喇喇地上下打量着,说:“是你,方才台上应变倒快,我都替你捏一把冷汗。”

她不愿招惹这轻浮公子哥,略点一点头,说了句“多谢”就要走,却被对方趋前拦住。

“还没正式介绍呢,在下萧景明,这位是宋元恺,不知小姐芳名?”他似笑非笑的桃花眼睇着她,透出的佻达之意令她不快,“我叫姜薇,先生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当,想请你宵夜罢了,隔壁杏花楼的广东点心做得不错。”

当她什么人,随随便便同登徒子去吃宵夜,姜薇心中暗啐一口,生硬道:“不必了,谢谢好意。”

那人不动,抱臂对她轻笑,“你不去可会后悔,杏花楼麦大厨的金牌虾饺皇是沪上一绝,却只做给熟客老友吃。我正好是其中之一。”

她蹙起了眉,“我说了不去,先生,这是公共地方,勿要失了体面。”说罢侧身欲绕过萧景明,谁知他身形极快,脚步一晃又拦在她前面,“不吃夜宵,那么坐车兜兜风?”

一个侍应生推着餐车走来,朝他们连望了几眼。姜薇更觉羞恼,加重语气说:“请你让开。”

萧景明听若不闻,从马甲口袋里取出怀表瞧了瞧,“现在还不到十点,我保证十二点之前送你回去,不放心的话,”他拍拍宋元恺,“请宋先生做个见证。”

宋元恺含笑不语,貌似闲散作壁上观,实则高度戒备。萧景明看时间是假,实际是借用表盘的玻璃镜面照看拐角的壁柱——那后面藏了个人,是他们需掩护的对象,拍宋元恺即暗示人还在。

而那推车经过的侍应生,双眼冷峻精光内敛,虽穿着饭店制服,裤脚却短了一截,露出明显不成套的便鞋,他一看便知是密探假扮在暗中搜查,身上很可能还带着枪。好在他们并未露出任何破绽,纨绔公子调戏冷美人的戏码还算自然,倒也蒙混过关。

侍应生推车走远,宋元恺松了口气,赶在姜薇将将要发作之前,将手搭在萧景明肩上一按,“算了,我们走罢,齐小姐已经先去了,别白教人家等。”

萧景明会意让开,漫不经心地答:“唔,看她挺灵的,逗逗她罢了。”

逗逗她?这是把她当小猫小狗?姜薇气得涨红了面孔,反唇相讥道:“萧先生如此不尊重人,出门前记得望望天,仔细被雷劈。”

“嗬,好厉害的一张嘴。”萧景明似又来了兴趣,转脸瞧她,眼角余光顺带扫过那壁柱后面,见已是空空荡荡,这才心中大定。

“过奖。对付厚脸皮勉强够用罢了。”姜薇昂着头从他身侧走过,自觉稍稍出了口气。没走几步,身后传来戏谑的话语:“伤了膝盖要包扎好,下次别又摔个狗啃泥。”

“你——”姜薇怒而转身,那二人却留给她扬长而去的背影。她全然无法,闷气俱堵在胸口,忽又想到,萧景明这个名字似在哪里见过。

她到饭店大堂翻了翻报纸,此人果然“声名显赫”,乃是上海滩排得上号的纨绔子弟,人称“萧二少”。凭仗的无非有钱有势:出身安溪豪绅世家,长兄是承系军阀萧景行。萧景明说是在上海念大学兼打理家族产业,实则沉迷酒色花名在外,一时交际花一时女戏子,小报上都快登烂了。

看得她厌恶地将报纸一合,想,下次遇到此人,必定远远绕路走,不不,决没有下一次。

因着歌舞团老板陆存的手腕,也亏了姜薇的机变补救,菲利饭店演出失误的事没上报纸,勉强算翻了篇。而对叶瑛,陆存不过轻描淡写说两句,引得不少团员背后非议。乔蓓同姜薇聊起此事,也直说陆老板偏心得很,对叶瑛就轻轻放过,若换了旁人,一顿臭骂加罚扣薪水是免不了的。

“叶瑛还好意思说自己是排练太累精神不好才出错的,陆老板偏就买账,允许她往后累了可以少排练几场。她到底有什么了不起,成天嚣张跋扈,团里谁没受过她的气,陆老板还把她捧着敬着,只差没供起来。”

说话时她俩正在宿舍晒台上晾衣服,乔蓓噘着嘴往晾衣绳上搭床单,姜薇给她搭了把手。“叶瑛是台柱子,多少观众买票是冲着她来的,陆老板说到底是个生意人t,”姜薇停了一停,又说:“不过这样,就更应该爱惜羽毛。”她想有朝一日若自己也像叶瑛那么红,必不会那般盛气凌人,而是加倍谦和有礼,德艺双馨,就像她在杂志上读到的美国影星瑙玛希拉,那才是真正大明星的样子,人前人后都无可挑剔。想着想着,眸中便多了些异样的光亮。

乔蓓先晾完衣服,眼珠一转,神情变得促狭,“其实她也不是对所有人都无礼,有一个人她便横不起来,偏偏那人的心给了你……”

“又拿我取乐,”姜薇放下湿衣服要咯吱她,乔蓓最怕痒,躲闪着告饶,待姜薇停手,她又吐吐舌头道:“等陆先生回来,教他给你出气,他看到你的伤口肯定心疼死了。”

乔蓓说完,拎起自己的空桶就跑,姜薇没抓住,跺着脚说:“好,这账留到下次一起算。”乔蓓回以一串清脆笑声。

算算日子,那人去郊县访友也该回来了。姜薇望望天际的流云。在南洋时每天都在一起且不觉得,回上海后小别几日,她的思念竟有泛滥之势,他是否也是一样?

第二场演出在晨光剧院,没出岔子顺顺当当地演完,人人热出一身汗,巴不得赶快去后台换下演出服冲凉。

姜薇和乔蓓说笑落在后头,走进后台化妆间,反被众人意味复杂的目光围堵,俱是一怔。有人朝墙角的化妆桌努努嘴,她们才注意到上面放了个花篮。过去一看,花团锦簇中垂着红纸,上书泥金小楷:敬赠姜薇小姐。落款是“忠实观众萧景明”。

一张轻佻调笑的面孔瞬间浮现脑海,让她心头火起。该死的萧景明,这么大张旗鼓地送花篮给她,不是故意挑事是什么?

就有好事爱打听的问她如何认识了萧二少,语气里透着暧昧。

“我不认识。”姜薇面无表情,伸手将红纸扯下揉成团。

诧异归诧异,乔蓓立时站出来为好友说话,“谁说送花的观众就一定认识,我还代表奉天文会中学给梅老板献过花呢,能说梅老板和我认识吗。”

“你个小丫头懂什么,”一把甜滑女声在身后响起:“是姜薇有本事,你们都没看出来。区区一个小伴舞,招惹来萧二少送花,媚功了得呀,就是不知道陆先生会作何感想。”

姜薇扭头,只见叶瑛不知何时从她单独的休息室里出来了,正斜倚着门,对她讥讽地轻笑。

第二章 绯红

叶瑛不满姜薇已不是一天两天,现又添上她演出失误反靠姜薇补救这一笔,让她面上无光,恼恨更深。眼下好不容易逮住机会可做文章,她自不会放过。

原在叽喳议论的女孩们都闭了嘴。乔蓓忍不住还要辩驳,被姜薇扯了扯袖子。

“瑛姐你也说我只是个小伴舞,同他八竿子打不着边的,招惹又从何谈起,”姜薇这会倒出奇的镇定,“何况既是送花而不是扔臭鸡蛋,那么我想也不必兴师问罪罢。”

细碎的笑声浮起,叶瑛见周遭人皆忍俊不禁,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你牙尖嘴利,我说不过你,不过劝你以后收敛些,别教狂蜂浪蝶飞上了门。”

话音刚落,门外进来一个清瘦男子,手里拿着顶藤编草帽,正是团里的编曲陆望笙。因是老板陆存的亲侄子,又富有音乐才华,所以大家称他“陆先生”。他看上去二十五六的光景,原本白净的面皮被南洋的烈日晒得略黑,仍掩不住眉目间的温润,配一袭天青色湖绉长衫,看上去很是清凉适意。可他此时现身,却令一室的微妙气氛骤然变浓。

众人正预备看好戏,打杂的老李紧跟着进来,笑眯眯地宣告:“陆先生买了西瓜回来,已切好了放在外面桌上,想吃的快去拿。”

听得有西瓜吃,女孩们一窝蜂地拥了出去,乔蓓也在其中,经过叶瑛时刻意放慢脚步感叹,这有情人小别重逢,肯定比熟透的西瓜还甜。

叶瑛纹丝不动,冷眼看着姜薇欢喜地迎上去,“什么时候回的?”

“刚到一会,放下行李就来了。”陆望笙往下瞧了瞧她的膝盖,关切道:“伤口还要不要紧?”

“小伤,好得差不多了。”

“没好全就再休息两天。”

“知道了,你热不热,先坐下喝口水。”

他二人含情脉脉喁喁细语,对叶瑛是扎眼又刺心,面色愈加不虞,好不容易等到陆望笙瞧见那花篮,信手抚一抚,问姜薇,这是送你的?

叶瑛抢着插话:“是萧二少送给姜薇捧场的,面子不小。”她故意拖长了尾音,讽意十足,姜薇皱了皱眉,尚在思忖该如何解释,陆望笙却已笑着将话题散漫地岔了开去:“唔,这花篮虽好看,却比不过山野天生天长的花草,我前日就在崇明乡下瞧见了一片紫薇花海,开得云蒸霞蔚一般,美不胜收,谭白兄还画下来了,回头拿给你看。”

后面这句是对姜薇说的,姜薇甜丝丝地点头,整个人松快不少。略含畅意的目光扫过叶瑛,她转身进了休息室,那石榴红的曳地裙裾都是怨气冲冲的。跟着重重一声关上门。

陆望笙不去理会,又问姜薇:“怎么不拿西瓜吃。”

姜薇晃晃宽大的裙摆,“厚缎白纱的,滴了汁水不好洗,等换了衣服再吃罢。”

这时乔蓓走了回来,她是最爱吃西瓜的,吃得一嘴汁水淋漓不说,手里还拿着两块“借花献佛”。他二人都道不要,她又自顾啃起来,一面说:“外边可不剩什么了。”

陆望笙说:“不打紧,等会我再买两个,送到你们宿舍去。”

姜薇抿嘴应下,又朝乔蓓眨眨眼。眼波流转间,透出年轻女孩子特有的娇俏得意,陆望笙只觉得像猫儿伸爪在他心间轻挠了一下,是讨人喜欢的痒。

陆望笙另有事忙,同姜薇说好晚饭一块下馆子便走了。姜薇洗浴收拾完出来已是黄昏,看看时间不早,她叫了辆黄包车,直往爱文义路上的山月居而去。

日头将落,到底凉快几分,坐在车上阵风拂面,视线掠过林立的高楼商铺,琳琅满目的橱窗,倦色归家的行人,推车叫卖时鲜的小贩,黄包车铃声和电车有节奏的“叮叮”声交汇,融入这座城市的脉络……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嘈杂市井,然而暌违一年再打量,却多了些古怪的陌生感。

她望得出了神,蓦地一串尖利警哨声划过耳膜,让人陡然一惊。循声望去,街对面有个灰衣男人被巡捕压制在地,引起一片骚动。黄包车夫脚下不停,车很快驶了过去,她扭身回望,那人还在奋力挣扎,口中不住喊着什么,她断断续续听到“觉醒”“准备着”的字眼,在风中远远地送过来。直到巡捕挥起警棍连打几下,他才没了动静。

“又是抓共党分子,手无寸铁的就上拳脚,”车夫拐过街角才稍微放慢脚步,像是对她说又像是自己发牢骚,“前日青帮同洪帮的人在福州路争地盘互砍倒不敢管,嘁,都是纸老虎。”

姜薇没有言语。回上海后,这是她头一遭碰到这种场面,虽也听人议论过眼下正强力抓捕共党,但耳闻和目睹毕竟是两码事。她最后瞥见那人黑鸦鸦的毫无生气的后脑勺,竟似印在她眼底,一路上不断浮现,很有些触目惊心的意味。

到得山月居正是华灯初上,陆望笙在二楼包房等她。叫了三个菜,糟煨双掌,鸡汁干丝,清炖圆鱼,外加一道糯米冰糖藕,都是姜薇偏爱的淮扬风味,这会香气扑鼻地上了桌,她却胃口欠奉。

陆望笙问她是不是还在为花篮心烦,语气轻松似打趣,姜薇却有点拿不准他究竟作何感想。反正总要对他有所交代,她便按下来路所见不提,叹了口气,道出和萧景明的口角。

本以为区区小事隔天就忘,谁料他如此小肚鸡肠,存心让她遭人口舌,她无处诉理,只好怪自己一时气昏了头,同他多顶了两句嘴。

陆望笙静静听完,付之一笑,反过来宽解她:“那富家子一时无聊的恶作剧,你不用在意,至于团里那些人,要议论也不过眼前一阵,说多无趣自然就止了。”

姜薇却不能完全放下心来。“总觉得这事还没完,”她支颐道:“而且最近右眼皮直跳,老话讲,左跳财,右跳灾。”

陆望笙笑她迷信又笑她杞人忧天,搛了一只糟鹅掌到她碗里,“在南洋惦记了好久的,现在可以解馋了。”

她这才展颜给他一个甜笑。

吃完饭出来时这笑容仍漾在她面上,被结账要走的萧景明瞧个正着。那莹润的鹅蛋脸上印着两只小梨涡,直教人疑心里面盛着蜜或酒,甜得令人心醉。萧景明裹着一身酒气过去打招呼:“幸会,姜小姐。”

姜薇正偏了头同陆望笙说话,闻声一震,转过来活像见了鬼,心t中直道晦气。她板起脸孔不理会,陆望笙不动声色将她护在身后,不卑不亢道:“阁下想是喝醉了,还是打道回府罢。”

萧景明似全不把陆望笙放在眼里,灼灼目光越过他,仍落在姜薇脸上,“那花篮,你喜欢么。”

他实是生得好看的男子,因喝了酒,桃花眼更显水亮,眼周浅浅红晕,唇边衔着一抹笑,在旁人看来是风流之色,在姜薇眼中,就是轻薄可憎。

她紧了紧下颚,冷冷地说:“请你别再送了,无聊至极。”她不想多费口舌,且怕闹将起来陆望笙一个文质书生吃亏,拽着陆望笙就往楼梯口走。萧景明没有阻拦,负着手笑吟吟地目送他二人,一面说:“美人如花隔云端。姜小姐,我们有缘,还会再见的。”

待他们下得楼去,宋元恺才不紧不慢地踱过来,摇着头笑,“你真看上这小姑娘了?”在菲利饭店那晚,看演出不过是个幌子,他们另有正事。不过是察觉有密探,这美貌女演员又正好出现在跟前,萧景明便临时来了一出戏,掩护真正要紧之人遁去。

随后萧景明又送花给她,倒让宋元恺有点看不懂,去问萧景明,他笑而不语。方才灯下瞧她侧影,宋元恺忽地心中一动,再一比照,便品出一个人的神韵来。

因而他又问:“还是为着她有几分像苏蕴青?”曾经沪江大学的同学,也是这样秀丽的鹅蛋脸,黑白分明的杏眼,特别那两只梨涡,简直如出一辙。算算苏蕴青出国和她表兄完婚也有半年了,在宋元恺的记忆中已经模糊褪色——但他毕竟是不相干的人,而萧景明不是。

萧景明不置可否。这个问题或许正道破了他的动机,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想到了苏蕴青。继而生出一种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冲动。总之他不想就此为止,不想和她再无交集。就当他任性一回罢,反正送花这种举动也很符合他营造的纨绔形象。

他收回思绪,闭了闭眼睛,低声道:“该去仓库了,马爷那批货十一点到。”这会他的神情语气全然不同,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将先前的轻浮浪荡一把抹了去,但若留心看,会发现他眼中浮起极淡的怅惘,似有若无如一缕影子。

和陆望笙在街头漫步一阵,又买了瓶冰镇的正广和喝,酸甜加气的鲜橘水让人精神一振。姜薇几口喝完,燥热全消,长舒一口气。陆望笙侧脸瞧她:“不恼了?”

姜薇想一想,认真地说:“还有一点,得再走一会。”

陆望笙好脾气地笑,“好,你是太久没在上海轧马路了罢。”

这呆子,她只是想和他多待一会罢了。姜薇暗嗔,并不说破。此时二人正拐到南京路,上海最热闹的地段,夜里也是灯火煌煌车水马龙。百货公司的霓虹招牌大放异彩,巨幅广告牌上的香烟女郎吐着烟圈。店铺橱窗皆亮晶晶的,他们一路走过,迎面擦肩的都是摩登男女,而十米开外的墙根下,就有露宿的乞丐在跪地央告,“先生太太可怜可怜,行行好。”

二人给了些零钱,换来身后一连串的千恩万谢。

陆望笙含着感触说:“上海的繁华是浮在半空中的,活在底层的人始终碰不到它的边。”

姜薇点点头。去南洋之前,她从未深究过上海到底是怎样的地方,只因生于斯长于斯,就譬如它的一小片血肉,天然地属于这片土地,一切便是天经地义,无从省思。从南洋回来后,她似乎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目光,“上海太过庞杂,相比之下,倒觉得南洋的纯朴简单更舒服。”

她说着自嘲起来:“在南洋时想念上海,回上海了却怀念南洋。是不是矛盾得很,总不知足似的。”

“人之常情,”陆望笙笑道:“我也怀念星洲的椰林海风,曼谷的水上市场。”

姜薇接过话:“还有印尼的土风舞,马六甲的白咖啡,和……”

“槟城海滩的夜,对不对?”这是她最珍而重之的记忆片段,从陆望笙口中说出来,她顿觉心神一荡,仿佛刚才喝的橘子汽水,在“咕嘟咕嘟”往外冒着小气泡,一个接一个,轻盈的,甜蜜的,带着微微的刺激。

他们不约而同陷入回忆:月下粼粼的大海一望无际,高高摇曳的棕榈树撒下剪影,海风中带着咸咸的味道,吹动衣衫。细白柔软的沙滩如幔布般铺洒,他们脱了鞋袜在上面走,留下歪斜脚印,乏了便随地一坐,散漫地说话。

她尤其记得空中那一弯弦月,似一只温柔注视的眼睛。薄纱似的清光笼着他们,空旷,隔绝,如同世界的尽头。此处她只得他相伴,他亦然,便滋生出一种无邪的亲密。两人就这么并肩而坐,漫无边际地聊下去,聊下去,似可一直聊到地老天荒。

陆望笙回过神,叹惋道:“世事不太平,说不准哪天就兵荒马乱,那样宁静的日子,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了。”

姜薇低低地说:“不管将来如何,至少曾经有过,我已觉得无憾。”

她的直诉衷肠让陆望笙有点吃惊。路灯下,他见她面孔红透,似敷了层胭脂,咬着唇,眼神和他触碰一下,又飞快错开,十足的小儿女娇态。他亦觉情动,伸手轻轻抚上那微微发烫的光洁面颊,柔声附和:“你说得对,我亦永不会忘。”

第三章 铅灰(上)

休息日姜薇回了趟家。是在打浦桥的福康里,有些年头的老式里弄,灰暗斑驳的石库门房子相对而立,中间隔条窄窄的巷道,邻里之间声响清晰可闻,知根知底,没有秘密可言。

自她出生始,她父亲姜少华就在前弄开小裁缝铺,专做邻里生意。姜薇本名姜玉珍,姜薇是她进歌舞团后改的艺名。她从小在这里长大,老街坊无人不识,一走进来就同王家阿婆寒暄,又被翠嫂、萍姐和燕燕围住了打量,你一言我一语讲得密不透风:“去了趟南洋果然不一样,老登样额。”

“听讲南洋日头很厉害的,你也没晒黑,还是恁白净。”

“咦,怎么还穿倒大袖,如今最时兴掐腰样式呀。”

姜薇答话不及,只顾得上微笑。

王家阿婆好容易插进嘴:“还不是怕在孙桂芝面前点了眼,要招人恨的。”

孙桂芝是姜薇的继母,为人精刮计较在福康里是出了名。翠姨她们的目光一敛,带上了些同情。姜薇正想解释并非顾忌继母,身后就传来了孙桂芝的招呼声:“玉珍回来啦,快进来罢,你阿爸老早盼着了。”

姜薇对邻居们笑笑,转身朝自家裁缝铺走去。自她搬出去后,孙桂芝对她和气许多,这会更是眉花眼笑地在门口迎她,姜薇淡淡地喊了声“芝姨”,掀开门帘先跨了进去。

一切并无大变,天井连着前客堂算作店面,起居吃饭俱在后头。天井上搭了玻璃棚,正下方是一张横板台子,姜少华就俯在台前裁纸样,眼睛凑得太近,眼镜几乎滑到了鼻尖。他闻声抬头,推一推眼镜,又是欢喜又是责备:“阿咪,到上海几日了才来,让阿爸老等。”阿咪是她的乳名,她早逝的母亲取的,眼下听父亲用浓重的宁波口音喊出来,亲切自是亲切,却也五味杂陈。

“一回来团里就赶着排练演出,今日才得空。”姜薇正要将手里拎的几包吃食并茶叶搁到台子上,被旁边的孙桂芝麻利接过,“当心弄乱你阿爸的纸样。”一面拿起细看,“这熏鱼是老大房买的罢?中午好加菜了。”

姜薇捺了捺嘴角,还是答了:“嗯,还有老大房的玫瑰白果酥饼同蟹壳黄,那两包是程裕新茶号新到的六安瓜片。”

“让你破费了,”孙桂芝笑容可掬地将几包东西拿去后面客堂,姜少华微微摇了下头,说:“以后来不要买东西,自己吃好点,我看你这次又瘦了一圈。”

他眯缝着眼瞧她,“你这身衣服在哪处做的?款式倒大方。”

姜薇扬扬宽大的衣袖,笑道:“阿爸你不记得了?就是你前年给我做的呀,我最欢喜这件了。”

姜少华失笑,“看我老糊涂了,自己的手工都认不出来。”顿一顿又黯然道:不过现在不时兴这种了,新潮流一趟接一趟,我老了,眼睛也不好,赶不动了。”

姜薇暗暗叹气。自从发觉眼力衰退,她父亲的心性便无可挽回地颓下去了。

有人掀帘进来,是个脸黄愁苦的中年妇人,见了姜少华就把手里打补丁的旧袍子往他眼前一送,抱怨他改的尺寸不对,老三穿着卡胳膊。姜少华又是道歉又是保证重新改好,那妇人才作罢,临走还补一句:“姜师傅,眼睛不好便找大夫看看呀,个么经常裁错尺寸缝错边,你辛苦客人也麻烦。”

姜少华连声称是,略佝偻着t背,把妇人送出门外,看得姜薇心中酸涩无比。

“去年搬来的李师母,家里孩子多,大孩子的衣服改给后面的弟妹依次穿,改来改去的尺寸就容易乱,”他自我辩护似地对姜薇解释,语气有些艰涩。

姜薇只劝他多休息,保养眼睛,“医生都讲了,阿爸你是用眼太多才把视力弄坏了,你平日少做些活。”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钱钞给姜少华帮补,姜少华不肯要,推让间又是孙桂芝过来收下,“自家小囡一片心意,你讲什么客气唻。”

姜薇简直疑心孙桂芝在什么暗处藏着,一俟自己拿钱物出来她就现身。姜少华试图阻拦,被孙桂芝嗔怪的一眼睨过来,又想到日益紧张的生计,还是低了头。

姜薇也晓得这钱早晚要落到孙桂芝手里的,看了看父亲,什么也没说。

孙桂芝喜滋滋地进灶披间烧饭去了,姜少华却羞愧得没眼看女儿,半晌才讷讷道:“阿爸窝囊,对不住你。”

这句“对不住”指向很多事,姜薇以前总是笼统归于孙桂芝,现在她想明白了一些,她父亲也有责任。

母亲死时姜薇七岁,那是一场沉船意外,同时还带走了跟母亲回娘家的小弟阿宝。噩耗传来,姜庆才带着姜薇赶回奉化乡下,伏在一大一小两具尸首前痛哭流涕,末了发誓以后绝不续弦,只一心抚养女儿成人。

父女俩相依为命过了四年,孙桂芝找上了门,手里牵着姜少华两岁的私生子庆才。姜薇这才知道,三年前姜少华独自回乡下吃酒席,多喝了两杯又急着赶路去坐船,竟醉倒在滩岸上,被来江边洗衣的寡妇孙桂芝收留,稀里糊涂成了事,就有了庆才。此后姜少华私下托人去看过孙桂芝母子几次,给些钱物,却始终不提让他们来上海。孙桂芝饱受乡邻的白眼唾弃,最后连自己亲兄弟也要赶她走,好不容易打听到姜少华在上海的住址,她便把心一横,领着庆才找了过来。

虽说姜薇自幼伶俐,一直是街坊口中的能干小囡,小小年纪已能撑起大半家务,可面对这种情况也是如遭雷击,头脑一片空白。住在康脑脱路的姑妈姜淑兰闻讯赶来,指着姜少华的鼻子骂他荒唐,却也无用,庆才毕竟是姜少华所出。事已至此,孙桂芝母子便在裁缝铺安顿下来,一个月后姜少华摆了两桌酒,让孙桂芝成了名正言顺的继室。

姜薇的好日子就到了头。孙桂芝颇有些手段,不仅很快适应了在上海的新生活,还不动声色一步步地拿捏住姜少华,当孙桂芝完全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时,姜薇已由向阳的房间挪到了亭子间。

随着庆才逐渐长大,这个被过分溺爱的孩子展现出惊人的破坏力,特别对同父异母的姐姐姜薇,受了孙桂芝的背地教唆,他天然地视她为敌人,没有一天不变着花样捉弄欺负她。弄脏她的衣物、丢掉她的书本都是毛毛雨,有一回甚至故意尿湿她的被褥,换来的不过是孙桂芝轻描淡写几句责备,姜薇却还得在三九寒天忍着眼泪洗被单,又被冻得发了两天烧。

而姜少华只会叹气。

他为渐渐加重的眼疾所苦,又要打理裁缝铺,对家事已无心力过问,一味地依赖孙桂芝。孙桂芝母子和姜薇的冲突,小的他只做不知,闹大了他就求孙桂芝算了,又教姜薇收敛忍让、爱护幼弟。

姜薇自不肯逆来顺受,可她一回以颜色,孙桂芝有的是阴招整治她。闹得最厉害那次,是为了她珍藏的全家福照片——她母亲和弟弟在世时拍的,只此一张,她仅有的一点念想,却被庆才从抽斗里翻了出来,撕烂后扔进了臭水沟,待她发现了去找,连碎片都没捞到一张,庆才还蹲在旁边笑着拍巴掌。

姜薇满腔愤恨终于爆发,揪住庆才的衣领,直把他的头往臭水沟里按,庆才挣扎间呛了两口臭水,回去呕吐不止,孙桂芝气得抄起湿抹布狠抽姜薇,姜少华劝阻不住,反挨了好几下抽,最后是姜薇自己瞅准空当跑了出去,到姑妈姜淑兰家住了一晚。姜淑兰第二天早上带她回去和孙桂芝理论,最后大吵一架还差点动手,闹得邻里皆知。孙桂芝且有后招,竟领着庆才去姜薇的学校,找老师同学“评评理”,让姜薇丢尽了脸。

自此姜薇的日子更加难过,还好有姑妈这个“避风港”,还有自小的玩伴蒋云珠一直支持安慰,她才熬了下来。然而当她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时,姑妈家却不方便去住了。姜淑兰也才三十多的年纪,纵是独居,却男伴不断,姜薇早慧通透,被多瞧了两眼,便知应有顾忌。姑妈虽会为她撑腰,却不是必然的依靠,说到底她只得她自己。

是以在街上看到香雪歌舞团“学满三个月即可演出挣钱”的招聘广告,她毅然辍学去报了名,当时她不过十六岁,已懂得自谋出路。姜少华起初自是反对,可架不住孙桂芝赞成,拗不过姜薇坚持,除了默许别无选择。他心里也不是不内疚的,特别是当亏欠的对象远在千里之外,距离更助长了这份愧疚。却是毫无意义的愧疚,姜薇想,若是有机会重来一次,她父亲也不会改变什么,临到最后她还是要少小离家自力更生。

诚然他不过是懦弱了些,但很多时候,懦弱也是一种错。

她并不怨恨父亲,他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但她也不想听他的自责,不想重温旧事。

第四章 铅灰(下)

姜薇摇了摇头,蓦地想到来了这么久一直没见着庆才,而今天分明是学校休息日。她便问了一声,好转开话题。

姜少华脸一垮,“不晓得哪里玩去了,成日里逃学,哪分什么休息不休息日。”

说曹操曹操到,话音刚落,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半大小子旋风般冲进来,正是姜庆才。一年未见,他长高了不少,比同龄的八九岁孩子都壮实,身上的藤黄色夏布马褂是半新的,却不知在哪蹭了几道黑灰,显得有些邋遢。五官是越长越像姜少华了,可还是打小那副顽劣张扬的神气,见了姜薇把眼睛一斜,在姜少华的催促下才勉强叫了“阿姐”。

姜薇问他上哪去了,他眼珠滴溜溜地转,拿起姜少华的竹尺挥来挥去,就是不答话。

孙桂芝端菜出来,对庆才一顿数落:“没礼数的东西,肯定又和阿毛荣生几个去野了。”她今日存心要讨姜薇的好,特意告诉庆才:“阿姐买了你欢喜吃的熏鱼,你要道谢。”

庆才立时跑去饭桌边,想拈一块熏鱼,被孙桂芝用筷子头敲了手,“馋痨鬼,开饭了再吃,等下有客来,你规矩点。”庆才回了个鬼脸。

姜薇低声问姜少华,还有什么客人要来?姜少华推了推眼镜,含含糊糊地告诉她:一个奉化老乡的儿子,家里开布店的,近日来上海办货,请他来家吃餐便饭。

姜薇心中疑虑未消,那客人已上了门。此人姓钱名同奎,短粗脖子,一脸痴肥,倒有双牛眸似的大眼睛。石青色暗纹绸缎马褂和杭罗长袍,裹着圆滚滚的身子,显出通身富足,更别提他一笑露出金灿灿的门牙,“教诸位久等,对不住,对不住。”

对着姜薇,他那水汪汪的大眼异常活泛多情,恭维的话一套接一套,姜薇颇不自在,再留意到孙桂芝格外的殷勤,愈发觉得是别有用意。

饭桌上孙桂芝热络劝菜,钱同奎架不住吃了大半碗鸡汤,热出一脸油汗,却健谈得很,东拉西扯总不会冷场。姜薇光瞧他那油腻腻的嘴皮子上下翻飞便觉倒胃口,索性埋头吃饭,钱同奎和她搭话,她只言片语答得很潦草,偏偏钱同奎似毫无察觉,又把话递向姜薇:“听桂芝姨讲,姜小姐是歌舞团的?鄙人对新式歌舞也很有兴趣,可惜奉化乡下地方没有,只能趁着来上海的机会一睹风采。”

孙桂芝上赶着说:“那正好,玉珍手里肯定有票,给你一张去看就是了。”她将热切的目光转向姜薇示意,姜薇却给她兴头上浇了盆冷水,“下一场的票子早卖光了,我自己也没有,对不住。”

孙桂芝眼神一顿,笑容僵在嘴角,姜少华不安地觑了她一眼,搜肠刮肚想讲两句话缓颊,钱同奎倒先打起了圆场:“不打紧,我同阿爹讲定了后日就回去的,这趟原不得空,下次来再买票去看。”

“同奎客气了,是阿拉招呼不周,”孙桂芝缓了缓,重新挂上笑容,又给他搛了两只蛋皮饺。

吃过饭,庆才嚷着要去大世界白相,钱同奎一口答应,借机约姜薇同去,姜薇却道下午另有事要办。接连碰壁令钱同奎面上讪讪的,只好端起茶碗喝茶。庆才眼见游乐泡汤自是不依,缠着钱t同奎非要去,反害他呛了一口茶,咳得脸成了猪肝色。

孙桂芝心中正不痛快,抬手就给了庆才两巴掌,庆才滚地哭闹起来。钱同奎再坐不住,放下茶碗拱手告辞。临出门还不忘回首看姜薇,含情又抱憾的眼神让她一阵恶寒。

钱同奎一走,孙桂芝把庆才半哄半骗送上楼,就向姜薇摊了牌:“伊比你大五岁,方才也让你见了,稳重知礼又大方,且是镇上布店少东,家底丰厚,配你不算辱没罢。”

姜薇冷笑,她就猜到这顿饭不简单。听口气孙桂芝都盘算好了,单等她点头。她转向裁缝台前的姜少华,“阿爸,你也赞成?”

她乌润的眼眸黑沉沉的,隐约透出一线希冀,姜少华忽觉无力面对,偏开视线,却正撞上孙桂芝强硬催促的眼神。

他叹气,终是开口道:“唱歌跳舞这碗饭吃不长久的,阿咪,你还是趁年轻早些嫁人,正经过日子。”

姜薇半晌无话,一颗心直往下掉。她已记不清这是多少次深深失望了,对父亲,对这个所谓的家。此时此刻,她只觉满腔的疲累,厌倦,以至于不想多费唇舌,“我就一句话:我不愿意。”

她说得斩钉截铁,孙桂芝急了,“玉珍,你是出去见过世面,主意大了,不过听阿拉一句劝,女子呢到头来总要寻个归宿,个么钱家是好人家,嫁进去只管享福,三餐茶饭四季衣裳伸手就有,多少好!”

当然好,姜薇心中一哂,你只管伸手收一大笔彩礼,还可以彻彻底底把我打发出去,从此万事大吉。

她不理会孙桂芝,抚抚裙面起身,对姜少华说:“阿爸,我走了。”

姜少华蠕动着嘴唇欲言又止,末了只说:“你再想一想,”便又低头剪裁起来。

孙桂芝犹自不甘地念叨:“这桩好亲事你阿爸都赞成的,你要是还为着以前的事同我置气,可是耽误了你自己!”姜薇再不能多忍一秒,大步跨出门去,重重呼出一口浊气。

她没出弄堂,而是往弄里走,去27号蒋家找蒋云珠,她一起长大的手帕交,如今在圣玛丽医院做护士。姜薇知道她今日休班,早约好了去她家找她。

一敲门蒋云珠就来开了,穿件家常的月白色竹布旗袍,素面短发,对她柔柔地笑,仿佛一缕微风吹过,将姜薇心头那点残余的火气全拂了去。

因各有各忙,姜薇回上海后,同蒋云珠这还是头回碰面,却无一丝生分感,拉着手互相打量,似乎彼此都成熟了一点。

蒋云珠先笑道:“一年不见,怎么瘦成排骨样了。”

“你呢,怎么把头发剪了,以前有人可是最宝贝自己的一头长发,”姜薇歪头瞧她侧面,短发整整齐齐别在耳后,内扣出圆润的弧线,“不过这样也好,蛮清爽的。”

“图方便罢了,现在医院日夜轮班,还是短发最省事。”蒋云珠领她进去,“我姆妈带阿弟他们去外婆家了,今天家里清净,我们好讲话。”

蒋家是典型的弄堂住家,和姜薇家的格局又不同。厚实乌漆的大门背后是小小的天井,搁着煤球炉子,穿过去就是客堂间。蒋云珠叫她随便坐,自己张罗着泡茶,一边说:本来要带你去我房间的,不过我现在住亭子间,当西晒,这辰光热得很。

姜薇奇道:你不是一直住二楼顶里面那间,怎么挪到了亭子间。

“阿弟个子蹿得快,现在已经和我阿爸一样高了,亭子间挪不开手脚,温书又吵,我反正经常在医院值夜班,家里待的不多,所以和他换了。”她说的是十五岁的二弟蒋培远,下面还有三弟蒋安孟和四妹蒋丽媛,蒋云珠身为大姐,难免为家里多分担一些。

“你总是先为弟妹着想的,”姜薇的眼神不自觉地暗下去,“不过你弟弟妹妹都懂事,又都敬服你,你也算值得了。”

“怎么说得这样老气横秋,”蒋云珠顿一顿,温声问:“和家里又吵架了?”

姜薇轻轻嗯了一声,自嘲似地摇摇头,又恢复了笑容,“不说扫兴的事,我这么久没来,有什么好招待?”

蒋云珠啼笑皆非地点点她,“哪有你这样的客人。”跟着起身去灶披间端了糖藕格来,“光顾着说话差点忘了,喏,你爱吃的糖藕格,上午就叫我姆妈做好了。”

姜薇眼中放光,用手捏起一块就往嘴里送。这糖藕格乃是夏秋之交的时令点心,是将新鲜莲藕的圆孔中塞进糯米、白糖,蒸熟后切成片吃,粉白甜糯带着清香,姜薇这样嗜甜的人再喜欢不过,一次能吃掉一盘。

二人边吃边聊,姜薇谈起南洋见闻,所经历的海上风浪、漂泊艰辛,以及热带殖民地的风土人情,蒋云珠听得出了神,“你这一年过得比我有意思多了。”

姜薇这才想起忘了把从南洋带的手信拿过来,“是大马的彩漆木雕,你的是猴子,谢春的是牛。”特地对应属相挑的,她本想带来给他们一个惊喜,偏偏稀里糊涂落在宿舍了。

“下次我去找你玩再拿好了,不过谢春的,怕是难送到他手上。”蒋云珠面色微沉,语气也变得迟滞,“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怎么会?他不是就在隔壁马路的水果行做事?”谢春也是福康里的街坊,比姜薇小三岁,脾性老实纯良,同姜薇、蒋云珠关系很好。姜薇没去南洋前,还经常和蒋云珠去他店里帮衬下生意。

“没做了,他半年前入了帮会。”蒋云珠轻轻一句话,却似对姜薇投下一枚重磅炸弹。

第五章 深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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