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作者:雾鸟Brumebird
文案:
1933年,远在世界边缘,里奥·罗斯菲尔德与乔纳森·弗林不期而遇,由此拉开他们漫长人生的序幕。
多年之后,回首往事,爱恨与创伤都归于平淡,里奥发现,爱上乔纳森,他从未后悔过。
二战,英国海军士兵X新西兰海军士兵暗恋故事
第一章
亲爱的乔纳森,
请原谅我如此唐突地向你去信,若非听闻你回到基督城养病的消息,我一定不会提笔写下这封信。在这封信的起始,请允许我祝你身体康健,尽快痊愈。如果你读到这儿,肯定会在心里笑我这么严肃,或者扬起信纸给艾琳看——假使她此刻在你身边的话,请代我向她问好。这样严肃并非我本意,只是在听到你在意大利作战时负伤的消息后,我实在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匆忙提笔,不知不觉便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希望这封信能顺利送达你处。普利茅斯港
尽管里奥·罗斯菲尔德尽可能地缩在卡座角落,以最不起眼的姿态写这封信,可还是在字母H写完之前就被仓促地打断。午夜一点钟的The King Arms酒吧内灯光昏暗,维拉·琳恩的歌声被喧嚷的人群挤弄得破碎不堪,但偶尔还是有只言片语传入耳中。里奥在脑中拼凑起完整版的We’ll Meet Again,充当写作背景音,希望能抓紧时间多挤出些墨水。在吵闹声中,几个人涌入最拐角的卡座,也即他所在的位置,蹒跚的步伐足以证明他们醉得不清,四溅的啤酒使里奥不得不卷起信纸揣进怀里,以免被弄脏。在把钢笔插入内侧口袋之后,他的肩膀果不其然被一只手紧紧抓住了。
“韦伯中尉。”他抖开对方的手,不耐烦地说,“我差点儿没把钢笔弄折,这可是最后一支笔了。”
“没关系,没关系!”个头中等的犹太人操着带有德国口音的英语在他耳朵边喊道,“难得上岸几天,不多喝几杯,你怎么还孤零零地坐在那儿写什么信?”
“你不知道,太平洋岛国上有妞儿眼巴巴地等他呢。我们的玫瑰先生,说说吧,是毛利妞儿还是萨摩亚妞儿?”亚历克斯·惠特克的声音格外洪亮,盖过优美的女声。这位年轻的海军中尉不知从什么地方冷不防地冒出来,扭捏作态地吹了声口哨,很快,周围响起一连串呼哨,其中不乏揶揄的笑声,活像平时站在舰船栏杆上大唱反调的信天翁。
里奥耸了耸肩,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抬起右手,示意口哨声歇一歇,才慢条斯理地回答道:“我可不像惠特克爵士那样有七八个妞儿排队等着。唉!”他佯装扫兴,叹了口气,“躲不过你们死缠烂打,喝几杯吧。”说着,推开面前的咖啡杯,站起身。打从一开始,里奥就没有抱着把这封信顺利写完的念头,也就不会失望或者恼怒,几乎算是随波逐流般被几名同侪或拖或拉地簇拥着,也挤进人群里,紧接着被灌了几杯不同品种的酒,微醺之间又被人搀着胳膊跳起即兴小步舞,快活了一会儿。他的酒量虽然不错,但以防被灌更多的酒,他还是装出一副昏沉的样子,和酒吧里的所有海员们一起享受难得的陆上夜生活。
当然,是没有妞儿的那一种。
三个小时后的凌晨四点,他陪同先前大放厥词“至少要喝到天亮”的犹太人约阿希姆·韦伯站在普利茅斯市中心的联合街街口,拍着对方因呕吐而颤抖不止的背,再一次想起远在大洋彼岸的乔纳森·弗林,他们共同度过的、短暂却璀璨的日子,以及他念念不忘的、新西兰的山脉与海洋。
“你刚才说……”吐掉一肚子啤酒之后的约阿希姆清醒不少,勉强点了一支烟,没抽几口,也许是无聊劲儿裹挟着倦意涌上来,他双臂搭在路边的邮筒上,打了个哈欠,随口问起这个问题,“你别怪我爱打听,纯粹是无聊……那封信……你的意思是……不是写给女人的?”
里奥犹豫了一下,决定诚实作答:“不是。”
“难不成你是个鳏夫?”约阿希姆闻言迅速挺直身板。
里奥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到:“也不是……难道只有这两种选项?”
“好歹也是一条船上呆了这么久的兄弟。”约阿希姆打量着他,从头顶到鞋底,眯起眼睛,似乎想用眼神在他身上穿出一个洞,“从没见过你这么洁身自好的男人。你瞧见酒吧那女招待看你的眼神了吗?恨不得当时就——”他摆了摆手,冲着某一个方向抬起下巴,“而且,你甚至没和他们一起。”
里奥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道路尽头,昏黄的灯光下稀稀落落地站着几个女人,在夏夜的热风中摇着手上的扇子,或者随处捡来的旧报纸、揉皱的旧传单,四处张望着,一些人甚至将裙摆撩起来擦汗。她们所等待的正是一群水兵一样的男人——他与他的同侪们——在海浪和风暴中颠簸摇摆,时刻承受着生命的重压,只等着回到安稳的陆地上用赚来的工资大笔挥霍,花在啤酒,香烟和女人上,毫不吝惜。
从这一方面来看,里奥与他们并无不同,都选择将时间投注在某一方面,也都不敢期待明天,而这或许正是里奥迫切想要写完手头这封信的缘由之一。
“但你也没有。”里奥打了个手势,示意这并不重要。
“我曾经有……我是说,女人这类的事儿,不过也只是和一个女人。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在我从纳粹德国逃出来之前。”约阿希姆坐在台阶上,吸了一口烟,掀起眼皮,看着烟雾在灯光下消散。灯光般迷蒙的醉意仍残留在眼中,但他恍惚的神色却像是想起了许多往事。“我的海德薇,没能和我一起逃出来。我们跳下火车,沿着铁路狂奔,我几乎都能看到瑞士境内的阿尔卑斯山,但纳粹的士兵从背后击中了她。她倒在距离我三米远的地方,就在我后面,而我甚至没有时间,也没有胆量转身拖回她的尸体。事情就是这样,我拼命逃跑,前面冒出几个士兵,我躲进灌木丛,他们又向我开枪,我命大,没死,但那东西左边整个儿没了。”他指了指下身,“所以,亚历克斯那个嘴臭的小子说我性无能,也不算错。”
“我很抱歉。”里奥闭上眼睛。他难以想象,在白色的大雪中,漆黑的铁轨和猩红的鲜血交错着延伸,直到生命的尽头,究竟是怎样一副残忍景象。除此之外他不愿多想,他不愿想任何一人的死亡,无论是身边的战友,还是远方的亲朋,尤其是乔纳森……他默默地握紧了拳头。
“哦,不。”约阿希姆摇着头,从台阶上蹒跚地站起,勾住里奥的肩膀,“该抱歉的不是你,是那帮该死的纳粹畜生,他们是猪猡,是魔鬼。我逃了出来,从那之后我存活的意义就是消灭这个邪恶的政权,但在这之后……里奥,你知道盟军在北非和意大利都获得大捷吗?隆美尔和墨索里尼节节败退,等到我们消灭了他们,我又该去哪里?我不想回到德国,那里有太多该被埋葬的记忆,也许,我也应该选择那些避世的岛国?说不定……”说着说着,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笑,“我也能找个新西兰女人,你说是不是?她们是不是和英国女人很不一样?”
“如果你指的是她们曾经和男人们一起淘过金、出过海的话,是的,她们很不一样。”里奥说,“当然,不止是女人有所不同。”
十三岁的里奥·罗斯菲尔德第一次踏上那个位于南太平洋的岛国时,并没有料想到,这个国家在几年之后将会变成他最魂牵梦萦的地方。但在当时,长达一个半月的海上航行足以打破他对新西兰的所有美好幻想,使他在踏上相比起伦敦港而言堪称破旧的基督城时胃里反酸,几欲作呕,只是碍于父亲在场,才不便流露厌恶之情。
“那不是英国人在画报上看到的天堂岛,景色优美,富有异国情调。唔……我是说,请允许我纠正刚才的措辞,她的确风景优美,毛利人称她为奥特亚罗瓦,意为‘长白云之乡’。我这样说,你应当可以想象出一副画面。当地的原住民身材健硕,擅长航海与捕鱼。最先殖民的荷兰人不少,后来移民到那里的英国人也很多,除此之外还有中国人和印度人——你知道的,他们在哪儿都很多。移民们多为淘金、谋生或躲避战乱而来,可话说回来,谁又不是呢?“里奥轻轻笑了一声,那只是气音,听起来像是嘲笑,也像苦笑,他弄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是因为所有人殊途同归的命运,在那时的他看来,这和流放没有什么区别,但他绝对想不到,后来的自己会习以为常。
“你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一开始不是,不过后来,很不幸,我不得不留在新西兰,成为众多移民之一。”里奥猛吸了一口手里的香烟,使烟雾充满肺部,再缓慢地沿着鼻腔喷出,缭绕的烟雾像极了基督城的雨夜和晨雾:潮湿,厚重,令他晕眩。“起初,我只是随父亲前往新西兰进行贸易考察。大萧条使父亲的运输公司不堪重负,最终不得不把目光投向澳新两个殖民地。不过父亲放弃了澳大利亚的航运版图,因为在大萧条末期,澳洲早已像一条肥硕的盘中鱼,被瓜分殆尽。”
“一场盛大的自杀狂欢,不是吗?柏林的上吊人数与股价上涨呈反比,债券成了废纸,没人关心执政党究竟是哪个,大家的鼻子里满是铜臭味儿。那时我在街上开出租车,亲眼见到过有人从博斯楼顶一跃而下,脑子在我面前开了花。”约阿希姆淡淡道,“你们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当时,我满心期待着不会在新西兰的土地上停留太久,最长不过一年时间,等父亲和这里的贸易商谈妥,我们就可以返回伦敦,尽管我们在伦敦已经一无所有。但事实上,那是我在开战之前最后一次回到不列颠的土地。“里奥跺了跺脚,将散乱的头发捋平整,才拢起军服外套——往事种种让冷意不知不觉爬上脊背,竟然使他发起抖来。
十三岁不是经历变故的好年纪。里奥不得不说,母亲的因病离世对父亲是不小的打击,对他当然也是,只不过这打击远比不上离开熟悉的城市,踏上异国的土地时内心所产生的震荡。正是在那时,乔纳森·弗林如同一只白鸥,闯进他暗淡无光的生活。
里奥记得,他起先只听到歌声,轻盈、明快,随风飘进他耳中。循声而去,他在海滩边看到了那个身穿亚麻衬衣和短裤的男孩。在冷冽的海风中,男孩光着脚,脚踝被翻涌着的海浪舔舐,而他浑然不觉。他似乎没有听到里奥的脚步声,也许真是如此,毕竟海浪声那么大,足以吞没一切。一瞬间,里奥甚至觉得就连男孩也会被海浪卷入水底。他看上去那么单薄,在阔大的海潮面前。
里奥走到距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听他唱完那首歌。那是一首毛利歌曲,里奥在别处听过,原本铿锵有力的船歌被男孩唱出,似乎饱含着对海洋与风的眷恋,使他想起弥留之际的母亲与渐行渐远的伦敦港,竟然悲从中来。里奥就这样继续看了男孩好久,直到对方注意到他的视线,转过身来问:“你是谁?”
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男孩并不十分警觉,反而带着一些关怀的意思。见里奥不回答,他似乎欲言又止,但停顿一下后,还是说道:“你哭了。”
什么?他似乎突然听不懂英语,只看到男孩的嘴一张一合。在潮湿的海风中,他近乎机械地去摸自己的脸,摸到一掌心的泪。像是被烫到一般缩回手,他几乎感觉得到耳朵根在发热,犹如一个烧红了的蒸汽锅,不知道手脚该怎样摆放,甚至双眼应该朝哪里看。
“你是那个从不列颠来的男孩吧?你在想家吗?“男孩走上前,从短裤口袋里摸出一方手帕,放在他手上,“这个给你,如果你需要的话。”
他将手帕紧紧攥在手里,那布料不是很柔软,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粗糙,但他紧紧地攥着,让布料摩擦掌心,吞下更多的泪水,在确定不会哽咽之后,说出自己的名字。
“里奥,里奥·罗斯菲尔德。”说完,他停顿了一下,飞快补充道,“我才没有在想家。”
男孩友善地笑了:“我是乔纳森,弗林家的长子。很高兴认识你。”
普利茅斯的夏末已经开始降温,冷意不逊于十年前他与乔纳森相遇时的午后海滩。他突然想告诉自己的战友,他并非没有挂念的人,那封信就是证明,只不过他永远不可能毫无负担地说出那个名字。如果约阿希姆追根究底,他会说,那是他来到新大陆之后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他会抱着一丝侥幸期待约阿希姆猜出他的言下之意,也会为这个可能而恐惧。
他深深明白自己的心意,只不过他不知道这一切因何而起,又会走向怎样的终点。或许他能够把握住的,只有在开船前,在这封一定会完成的信上,盖上寄往新西兰的邮戳。
第二章
里奥不止一次体验下坠与沉没,但这一次,他被剧烈的冲击力从船上掀翻,抛入水中,伴随着大小不一的船体碎片以及人体残肢,血腥味的海水猝不及防灌入口腔,几乎在一瞬间抽干了肺里的氧气。短暂的晕眩过后,他强迫自己睁开双眼,透过幽黑的海水,看到海面之上交错闪烁着猛烈的火光,照明弹如流星般划过空中,为他取得片刻光明。他划动四肢,拼命上浮,探出海水,吸入一大口带着灰尘味的空气,又扎回水里,向下游去。他们的舰船被击中时,与他同处左舷参与瞭望任务的犹太人约阿希姆·韦伯,操作炮台的白烂话“爵士”亚历克斯·惠特克,还有待命的信号旗手亚瑟·多兰估计也落入同一片水域。
他们或许还活着。
里奥不止一次想过拯救。每深入一米,两军交战产生的光亮就会暗一些,氧气就会少一些,生还的几率也更渺茫。他不加选择地触摸下潜时经过身边的所有物体,他摸到一片残骸,一只断臂,被锋利的金属边缘割伤手掌,双眼在海水、鲜血以及泄露的燃料刺激下泪流不止……终于,他抓住一只手,用力拉扯,他与另一个人的躯体撞在一起,肺里的氧气被压缩殆尽。
他不知道那是谁,他只管逃命般地划水,一次,再一次,直到几乎脱力,他终于得以呼吸。
海上四散着的一些塑料及木制品被点燃,使他勉强能看清那个人惨白的脸。那人是睁着眼睛的,睁着眼睛,双眸却暗淡无光。即使预先做好心理准备,他还是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怀里的身体顿时像灌了铅一般再也拖不动。里奥没有时间犹豫,咬紧牙关,拽下对方的臂章和挂在脖子上的饰品,松开双手,任尸体被卷入深海,一瞬间就消失了。他抬起头,望着天空中划过的火光,突然失去了方向感。
约阿希姆曾向他展示过那枚吊坠,里面放着海德薇留在世上的唯一一张相片,如今他们应该能在天堂中相见了,里奥在心里祈祷。保留约阿希姆的遗物似乎毫无意义,因为他已经没有任何亲人在世,友人也远在纳粹德国,不知下落,可里奥还是将它们揣进怀里,向着大约是陆地的方向游去。
事实上,他不知道海水会将他带往哪里。在这个硝烟足以遮蔽月亮的日子,他面对的不单纯是生死,还是对未知无穷无尽的恐惧。冰冷的海水使他四肢发麻发颤,再这样下去,他不被溺死,也会因失温而死,最好的情况是意识最先涣散,在肉体的痛苦开始前就失去知觉。他呛了水,越发口渴,望着一艘艘争分夺秒驶向陆地的轻型突击艇和似乎永远无法到达的海滩,听到头顶轰炸机驶过的隆隆声,觉得自己被世界无情抛下。
九月的意大利尚未有入冬的征兆,而九月的新西兰则如同一条离开南极洲的巨鲸,逐渐游入温暖的海域。基督城仍旧冷,却没有那么难熬,不至于逼迫人裹着毯子,彻夜坐在壁炉旁,以驱散周身的潮气。乔纳森的腿伤应该好得差不多,至少可以下地走路了——他在上个月的来信当中是这样估计的。希望情况比预想中乐观。里奥打算在去信中这样写,如果他能幸存的话。频繁的换气使他视物模糊,晕眩之中回想起乔纳森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除此之外,他没有什么好留恋。
“呼吸,里奥,呼吸。”他记得有人这样对他说。他记得一只手抚摸着他的额头,拨开他湿漉漉的头发。沙粒和海水粘在他的皮肤上,被烈日烤干,滞涩又紧绷。他以为那是一个梦,一个关于海妖塞壬的梦,他被歌声诱惑,坠入海底,这样诡谲混乱,却使他沉溺其中。
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按压着,伴随再一次的呼唤,又一次,直到一双唇接触他的唇,送入使他起死回生的氧气。
那似乎不止是一个梦,它比梦更加令他震撼,慌乱,他本能想要逃离,却动弹不得。他只有呼吸的力气,甚至没办法掀动眼皮,但他记起了那个人。
“对不起。”乔纳森的声音颤抖,“里奥,求你原谅我。”
条件反射般,他弹起身,大口吐掉肺里的水,不知道为什么,全身发烫,活像一只在海滩上被烈日炙烤的螃蟹。呕吐过后,他仰面躺在沙滩上,看到乔纳森焦急的脸。男孩的眼眶已经红了,可是他强忍着,竭力不泄露一丁点儿软弱。
当然,这很明显失败了。
“你怕什么……”他喘息着,笑了,“我又没死。”
“我……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请你来海滩的话……”乔纳森没有说下去,似乎不愿设想最坏的结果。
“是我主动要求去游泳的。”里奥虚弱地抬起一只手臂制止他,并提醒道,“只能怪我自己太逞强。”
对方愣了一下,神情微动,双手也不再紧握成拳。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松了一口似乎已经屏住很久的气,问道:“里奥,英国的海和这里的一样吗?”
“没什么不一样的……也许。”里奥深呼吸,放松身体,“泰晤士河贯通伦敦,直通北大西洋。在那里,我看到最多的是停靠在伦敦港的货船、渡轮、单桅帆船和私人小艇。严格意义上来讲,在来到这里之前,我没有见过真正的海滩,更多的是机械、钢铁、煤炭,它们簇拥在一起,”他将两手拉开呈很远的距离,“就像钢铁的森林。”
“你这样形容,我突然很想去看看。”乔纳森望着天空说,“伦敦的繁华,到底是什么样,也许就像歌里唱的,我们相聚在特拉法加广场,向着海滨走去,周围遍布喧嚣与欢笑,少年少女们在其中玩闹。”他轻声哼唱着,那是一首里奥很熟悉的歌曲,曾经,他与他的玩伴们也在课间齐声唱过。他应和着乔纳森的节奏小声哼唱,直到两个人的歌声不约而同地听了,空气中泛起一种接近于欢快的寂静。
“不过……“他回过神来,轻咳一声,耸耸肩道,”不要花一个半月去伦敦,你会大失所望。而且你会在船上过得生不如死。”
乔纳森被逗笑了:“我相信不会。从三岁起,我就开始跟随父母在海上生活,是这样……他们捕鱼维生,没法把我单独留在家里。里奥,在你来到这里之前,不也认为这里不是个好地方吗?”
里奥撇了撇嘴,不置可否:“我开始喜欢这里,是因为后来我交到了朋友。”他看着男孩,拍拍身边的空地,“和我一起躺一会儿吧,乔……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当然可以。”男孩宽厚地笑着说,躺下去,双臂枕在后脑,“我喜欢这个名字。”
“那么……你也喜欢做我的朋友吗?”里奥鼓起勇气问。
“当然喜欢。”男孩的笑容更浓,“我很高兴有你这样的朋友。”
他与乔纳森并肩躺着,身上的水渗进沙子里,逐渐变得粘稠。他知道乔纳森怎样救了他——事后他才隐约记起——男孩比他矮小,却奋力支撑他,托着他的腋下带他上浮。他听到乔纳森的喘息,胸腔的震颤,一颗心脏在鼓动,与海潮的律动相符,像一条鱼,一个海底的精灵,被他光怪陆离的梦塑造成塞壬。
里奥实在难以记清真实的触感:四片嘴唇相碰,呼吸交融,伴随着体温的升高,身体某一处的紧绷与弹动。他大口喘息,肺部被空气扩充到极致,如同在汲取生命。睁开双眼,夏天飞速退后,成为黑暗中四散的火光,没有乔纳森,没有拯救,什么都没有,只有炮击声震耳欲聋,船只的沉没使海水更颠簸,更致命。
里奥只想活着,活到夏天结束,冬天来临,这场战争节节推进,最终获胜。他想要带着约阿希姆和所有死去战友的份活着,见证魔鬼的灭亡,他不知道这是否算对死者的冒犯,可能他只是想多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他继续划水,却在呛了一大口咸水后失去节奏,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海洋像一张网兜住他,捕获他,使他下沉。我可能要死了。他无不恐惧地想,火焰与灯光次第熄灭,在他再也没有力气到达的海岸。
在那漫长夏日的尾声,他们再一次前往海滩,坐在独木舟的两端,从避风的海湾处划出好远。他记得自己这样问:
“乔,你不怕死吗?”
“怎么可能?”乔纳森失笑,他的双臂搭在船桨上,肌肉在小麦色的皮肤下紧绷、颤动,“有人会不怕死吗?”
“但……那天你竟然不管不顾跳下去救我。很可能我们会一起丧命……”
乔纳森认真听着,表情明显严肃起来,嘴唇紧抿,一双眼睛牢牢地盯住他。他的眼睛介于浅绿色与黄色之间,仔细看去,像夏与秋的交替。
“那不一样,里奥,你很重要。”乔纳森郑重地说。
里奥的心颤抖了一下,他喉头发紧。他似乎一直在等这个回答,而从一开始,他就已经知道这答案是唯一的,必然的。自欺欺人般,他问出这个问题,只是想亲耳听到乔纳森的回答,并为此沾沾自喜。与此同时,他又因为利用乔纳森的直率而感到羞愧,羞愧得避开对方的眼神。
乔纳森浅棕色的头发从耳边滑落,遮住他右眼的一半,但他没有分神去整理,而是以同样郑重的态度补充道:“如果我陷入危险,你一定也会做同样的事。“
里奥觉得自己被击中了,一颗无形的子弹穿过他的胸膛,留下一个空洞,急需他利用更多与乔纳森有关的事情来填满。
“我敢保证,乔。”他不受控制地握住乔纳森的手,清楚地看到男孩眼中的惊慌一闪而过,但那只手并没有抽开,而是在停顿一下之后也握住他的手,像一种温和的鼓励。
“你比我的生命还要重要。”他这样说道,像是一个承诺,只可惜现在他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也许直到他生命的尽头,这个承诺都无法被兑现。
第三章
“亚瑟·多兰死了。”亚历克斯·惠特克用前脚掌敲了敲地面,将一包烟丢在他面前的桌子上。里奥在烟盒即将滑落地面之前接住了它,那是一包Capstan,他记得亚瑟生前会攒着这个品牌的香烟,每到出航前才抽一支,而亚历克斯经常是挖苦亚瑟的那一个——香烟虽然是保值货,不过人如果没了,烟再保值也他妈的屁用没有。他掀开盒盖,里面零零散散放着五支烟,因为经常掖在军服内袋里,又泡了水,显得皱皱巴巴,不过烟草是干的,里奥想,也许是亚历克斯晾干的。他抽出一支,划开火柴点燃了烟——不是什么好味道,闻起来甚至有股汽油味儿,不过的确是他们所能分配到的最好的香烟了。
“约阿希姆·韦伯也死了。不过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你知道他在别处还有亲朋吗?我这里有两件他的遗物。”里奥用下巴点了点对面的椅子,“我很惊讶直到今天才在这儿见到你。”
亚历克斯拉开椅子坐下,摇了摇头:“据我所知没有,如果他在征兵信息表上填写的背景信息无误的话。”他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容,“你很惊讶?见鬼,罗斯菲尔德。很惊讶我没死,还是很惊讶我居然还会来看你?”
“这么问的话……”里奥摊开手,“两者皆有。”
“我只是抱着关怀的心来看看你死没死。”亚历克斯闻言翻了个白眼,“你居然没有缺胳膊少腿。”
“借你吉言,只是和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家伙一起躺了一天而已。倒是你,爵士。”里奥反唇相讥,“你活像在水里泡了七天七夜的浮尸。”
“如果顺顺利利游上岸,没被淹死也没被冲去其他地方,能留在海滩上把你这样不省人事的家伙们拖回去的都他妈的算幸运。但是倒霉鬼,就像我。”他指了指自己的脸,乱糟糟的胡茬看得出已经许多天没有修剪,乌青的眼圈则说明这位好好爵士海员应该迅速去睡个长觉,而不是前往战地临时医院为里奥捎来一包烟和一个死讯,“会在下一秒被提着领子揪起来去支援陆军,在意大利的泥地里摸爬滚打……喂,还有火柴吗?”他向里奥伸出一只手。
“省着点儿用。”里奥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从剩余的四支烟里抽出一支,用自己的烟头点燃了,递给对面憔悴不堪的士兵。
“操。”亚历克斯猛吸了一口,沉默了一会儿,干巴巴地骂了一句,“就他妈这么没了。”
“是啊。”里奥不喜欢亚历克斯每说几句就要带一个脏字儿的口癖,但此时此刻,似乎没有别的什么能表达他的情绪,除了这一句之外。“就他妈这么没了。”
“亚瑟和我,我们是同级的军校生,在同一条船上从军官生开始干起,起先做的都是最累最脏的活儿,擦地板,刷马桶,给军衔更高的士兵们打杂……但那都是战争开始之前的事了。该死的德国佬就这么打过来,‘闪电战’,谁都没预料到事情会发展得这么迅速。”亚历克斯抽着烟,望向简易食堂外蔚蓝如洗的天空,“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作为海军,手刃敌军的机会没有陆军那么多,但意大利战争开始前,大概是北非战场末期,有一次我们在岸上遇到几个躲藏在平民家里的敌军,亚瑟第一个动了手。有个人想从他背后捅他,我掏出枪射穿了那家伙的脑袋。这事儿不怎么愉快,罗斯菲尔德,但你一定要听我讲完。那家伙的脑袋在我面前炸开了花,脑浆和血一起溅在我脸上。鬼使神差地,现在想想我简直是疯了,明明他已经死了,我却还要把他翻过来检查他有没有死透。我看到他的眼睛……这么说吧,当时我想,这一枪打得真准啊,正中后脑勺,但很快我看到他的眼睛,那双死人的眼睛就像两个黑沉沉的漩涡,能把其他人的灵魂也吸进去。你明白吗,罗斯菲尔德,你杀过人吗?“
里奥沉默片刻,回答道:“我明白。我也杀过人。”但他并不想细说,那是一段他与乔纳森之间谁都不愿回想的往事,在它重新翻涌着,在记忆的海面上初现端倪的时候,里奥及时将它压回心底,定了定神,继续听亚历克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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