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鸢不识路
作者:寡人有猫
简介:
古代言情古代言情
原本贵为右相之女的夏青鸢,在父亲夏焱蒙冤下狱、夏府被抄之后大病一场,醒来后失去了从前所有的记忆,寄居于远房亲戚家中,受尽欺凌。
然而,夏青鸢十八岁那年,命运发生了转机:刚上任为羽翎卫指挥使的大历朝政坛新秀、承袭了镇国公爵位的陆远不远千里来江都,只为迎娶她为妻。
然而天下人都知道,当年陆远的父亲就是受夏焱弹劾才被赐罪而死,陆家与夏家有世仇。
陆远此举,无非是记着当年的事,要落井下石,一雪前耻。
她想着,横竖都是跳火坑,死在仇家手上,比窝窝囊囊地死在后宅好歹来得爽利些。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新婚当天才发现,原来她不仅见过陆远,还不久前被人下药,不小心睡过陆远。
夏青鸢:那什么,陆大人,既然你不想杀我,不如我们商量一下,做个表面夫妻如何?
我不管你花天酒地,你不管我出去查案。
陆远:鸢儿,其实我暗恋……算了。
第1章 楔子大历旧事 (一)
大历十一年冬,漠北,控马镇,此地是大历朝抵御北境胡族的最后一道锁钥,这座边城建在草原之上,面朝着茫茫苍原,全年飘雪,只有一个月的春天。控马镇里住着的,都是大历朝的北境守军。他们世代守卫着此地,街上某个其貌不扬的路人,也极可能曾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此时正是十二月,漠北大雪飘扬。城门紧闭,只有一条大路,从草原尽头绵延而来,一端连着京城,一端连着漠北,再向北翻过狼牙山,便是胡族所居的草原,而在大路靠近城门的一端,有家小驿馆矗立在风雪中,赤红色的酒旗在风中猎猎招展,从很远处就能看见。驿馆里点着亮烛,热腾腾的饭菜香与酒气阵阵飘出来,在大雪中无异于指路明灯。
只听“哗啦”一声,驿馆的木门被打开,一个穿着黑色大麾、身材挺拔的旅人走进来,抖落一地雪花。
“店家,今夜可有空房?”旅人的大麾带着黑色兜帽,遮住了眉眼,可从他的穿戴与举止也可看出来,这人并非是等闲商旅,多半是京城来的贵人。
掌柜的从酒垆后匆忙走出:“有、有!” 那笑容因脸上的一道狭长刀疤与左腿的木头义肢而显得滑稽又可怖。
“好,开一间。” 客人从怀袖中掏出一块金锞,放在木桌上。
“客官,这金锞……够买下这驿馆了。” 掌柜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犹豫地看了看那奇怪的客人。
兜帽下的脸露出一点笑意:“无妨,收下。将你店里最好的酒菜端上来,若是不介意……还想向掌柜的,打听一个人。”
掌柜听了,笑得脸上的刀疤折成几道,迅速把金锞揣进怀里,连连点头:“客官向我打听人,可算是问对了!我还没马腿高的时候,就在这店里接了我爹的班。控马镇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半个时辰后,掌柜的将酒菜备齐,摆了满满一桌。
“这漠北的烧刀子酒,雪天喝,最暖身!配上现切的牛肉,嘿,做皇帝都不换!”
客人倒了一杯酒,朝掌柜的抬了抬下巴:“坐。”
这神秘来客身上有种威仪,让掌柜的忍不住言听计从。“敢问客官打听的是谁?”
“一个朝廷重犯,姓陆,名远,字定疆。”
(二)
“这人……在下倒真没听说过。敢问此人与客官有何交情?”掌柜忍不住看了一眼那旅客握着酒杯的手。那手修长有力,虎口与食指有老茧,是握惯了刀剑的手,戴着沉重的翡翠扳指,不用问就知道价值连城,更不用提他身上穿着的黑狐皮大麾。
“他父亲是我的故人,犯了大罪,全家被株连流徙三千里,最后落脚之地,是控马镇。”
“敢问客官的那位故人是……?”
旅客缓缓放下了酒杯,看着那酒杯中浑浊的、自己的倒影。炉边火苗噼啪一声,沉声道:“是曾经大历朝的四大柱国之首,上将军、镇国公陆停渊。”
炉火又噼啪一声。掌柜的从怀袖中掏出金锞,缓缓搁在桌上,推给对面的旅客,接着站起身离开座位,朝着旅客恭敬行了军礼。“既是陆将军的故人,这金锞,在下绝不能收。”
“哦?” 客人饶有兴味地抬头看了一眼掌柜。“你也曾是陆停渊的旧部?”
“客官说笑了。天下人都知道,镇国公死后,再无虎贲骑。” 灯火下,掌柜的腰板挺直,眉眼肃穆,与先前低眉顺眼的样子判若两人。“在下不过是有幸,曾在十八年前的狼牙山一战里见过镇国公的风姿。”
黑衣人喝了一口酒:“那不妨讲讲,十八年前的镇国公,是何等风姿。”
掌柜的眼里顿时亮起光芒,像是年轻了几岁:“那年的雪,可比今天大得多!我那时还没有车轮高,就跟着我爹去驰援狼牙山,亲眼看见陆将军站在百步开外,一箭射掉了北帐王庭的大旗!那一仗,我大历朝大获全胜,打得真是痛快淋漓!那时候,除了陆将军,还有……”
“还有什么?” 客人从兜帽下看着他。
“还有……当今的圣上、先皇后,和其他两位柱国,一个是如今的九千岁,一个是罪臣夏焱。”掌柜的声音低了下去,重重叹了一口气。
“为何叹气?” 客人追问。
“可惜啊。”
“什么可惜?”
“听闻从前四柱国都在时,辅佐大历皇帝南征北战,收南疆,平漠北,历时十余年,而天下初定,我这样的小掌柜,也能借着边陲无乱,在这此地做些生意。可惜,五年前……”
“五年前怎么?”
“五年前的那场宫乱,听闻皇帝受了奸臣蛊惑,先后杀了陆将军与夏焱大人,先皇后也死在了狼牙山一战中,那之后,圣上便不理政事,朝堂大事都由九千岁定夺。如今九千岁的党羽遍布朝野,怕是这大历朝……也太平不了几多时日了。”掌柜猛地灌了一口酒,又重重叹了一口气,脸上的刀疤更触目惊心。
“既然九千岁的党羽遍布朝野,掌柜的不怕我也是韩党么?”
“我怕什么!我这辈子见过英雄,也做过英雄,在战场上废了一只眼,一条腿,漠北烈酒喝了这许多年,早就不在乎生死了。我就要说,我替那死去的三位英雄可惜!”客人依旧坐在那里,如同一座沉黑的山峰,在烛火中投射一片阴影。
“这么说,不辨忠奸的当今圣上,才是真正有罪之人。”
掌柜的突然沉默了,犹豫了一会,他才笑了笑,摇摇头坐下:“方才,是小的唐突了,客官莫要在意。只是想起一桩旧传闻,可解释今日之乱局从何而始。虽荒诞不经,也可当乐子一听。”
客人做了个请讲的手势,掌柜就在他对面坐下,压低了声音故弄玄虚地开口:“听闻二十多年前,天下纷争之时,当今圣上能从一介布衣起兵,南征北战,一统天下,是因手里有五件神物。”
“如何说?”
“那五件神物,传说自开天辟地以来便流传于世间,有道则出,无道则隐。第一件,是斩龙刀。据说那是当今圣上在狼牙山一战时,从北帐可汗手中缴获,陨铁千锻,可以斩龙。后来圣上用这刀赐死了陆将军与右相,就说它是妖刀,扔进了国库。第二件,是虎贲骑。这支骑兵据说来自南疆,骁勇无比,士兵铠甲皆以软银制成,状如鱼鳞,刀枪不入,原本是镇国公的亲随,后随他投奔了圣上。第三件,是丹青眼。据说天生此眼之人可描摹山水地形、金银矿脉,过眼不忘,巨细无遗。听闻右相夏焱便是天生“丹青眼”之人;第四件,是羽翎卫,据说是通晓阴阳术数与刑名之学的山中隐士所创,入羽翎卫门者,都擅杀人于无形。最后一件……是河图洛书。”
“河图洛书?” 客人放下酒杯,缓缓将手收进大麾中。
“河出图,洛出书。河图洛书出,则天下平。无人见过那东西究竟是何物,只知道天下将一时,它即出世,显现真龙天子之名。虽然听起来有些玄乎,不过听闻,当年的左相韩殊就是进献了河图洛书,才得以面见圣上,最后成了从龙之臣。而就在五年前……”
“五年前怎么?” 客人凝神,一边听着掌柜的絮絮低语,一边听着窗外的动静。在大雪纷纷扬扬中,有一队黑色人影,正从控马镇向这间客驿走来。
“五年前,陆将军与右相被赐死,陆将军的虎贲骑与右相家传的丹青眼就此消失,羽翎卫也在先皇后薨逝之后就被裁撤,听闻那河图洛书也丢了。您说,这难道不是个兆头么?”
“掌柜的,你当真信有那五件神物?” 客人从窗前回过头笑了笑。
“我原本不信。可是……十八年前在狼牙山,我可是亲眼见过虎贲铁骑,也见过斩龙刀。那剩下的三件,又凭什么就不是真的?”大雪纷扬。客人沉思许久,点了点头。
“既然五件神物是有道则出,无道则隐,当今的天子滥杀忠臣,听信小人,确实是个昏君。神物自然就需另择明主了。”
掌柜的也跟着点头,忽而想起什么似地一拍掌:“哎呦,瞧我这记性!与客官方才说起狼牙山,我这才想起,四年前在狼牙山下,守军曾与一队北境胡人打过一场小仗,死得就剩一个人,拖着条断腿爬到我的驿馆休养过月余。那小子好像就姓陆。”
想起那日的情景,掌柜神思飘忽:“那人也着实命大。控马镇里不养闲兵,有许多伤兵冻断了腿后,索性自尽。从雪地里爬回来又养好了伤的,他是第一个。”
驿馆的门在此时又被打开,风雪灌进来,一个军服穿戴整齐的将士站在门前,朝黑衣旅客恭敬地行了叩拜大礼:“陛下。”
“陛下?” 掌柜的腾地站起身来。
黑衣人面露不悦,但还是转过脸,掀下了原本罩着头的兜帽,两缕银丝飘拂在额前,大麾下是黑缎袍服,暗金丝线。掌柜的视线下移,看见了他腰间的佩刀。北地制式,赤金刀鞘,陨铁千锻,可以斩龙。
“小民参见陛下。” 他颤颤巍巍,要向对方下跪。想起方才说的种种狂言,额角的汗珠滴落下来。
黑衣人却在掌柜的木头义肢弯曲之前扶住了他,道:“不必跪了。掌柜只需记住,你我方才,只是喝了壶酒而已。”
掌柜不住点头,黑衣人,或者说,是大历朝的皇帝转身,朝门前的将士做了个手势:
“陆将军的遗孤没死,确在此地。传令下去,让守将开城门。”
远处传来军号的响声,城门应声而开。黑衣男子站起身,向掌柜的微微颔首:“漠北烈酒名不虚传,与孤十年前喝过的一样。”
掌柜的目送那传闻中前半生征战天下,登基之后却屡行昏聩之举的君王走出了客驿,走进了铺天盖地的风雪。他年岁方近四十,额角却已遍生白发。更令他震惊的是,兜帽下那张依然俊美的脸上,双眼却漠然无神,没有焦点。
大历朝的皇帝,双目已盲。
掌柜在门前愣怔许久,才想起关上客驿的门,风雪已吹了一屋子。他回头时,看见桌上放着一枚翡翠扳指。那是方才黑衣人留下的,代替金锞的酒钱。
(三)
皇帝突然出现在这漠北小城的消息,没过多久就传遍了控马镇。城头上的守军向守将禀报,沉重铁门吊着锁链缓缓开启,固若金汤的堡垒显露出了真容。这就是控马镇,漠北雄关,大历朝的北方锁钥。守将站在城门前,对皇帝下拜,满城守将山呼万岁,皇帝的白发在积雪中白得刺眼,看见的人都心中一震,又慌忙低下头去。
“孤今日来,是为寻一人。姓陆,名远,字定疆。”
守将听了这名字,思索了一会,摇了摇头,又去问身边的副将,副将也是一脸茫然。
“若是找到了,赏黄金白两。” 皇帝又补了一句。方才寂静的人群瞬间哗然,连守将都跃跃欲试。不一会后,一个卫兵飞跑到守将跟前,耳语了几句,对方脸色立刻一变:“传我的令,死牢中那个姓陆的囚犯,谁都不准动他!”将军的命令一层层地传下去,在冰天雪地中回荡,直到传进控马镇壁垒森严的地牢中,最幽深黑暗的牢房内,被重重铁链拴着一个年轻男子缓缓抬起头,脸上脏污与血污混成一片,遮掩了原本的面貌。
地牢最高处的石墙缝隙里有一丝光漏进来,照在他脸上。他闭目仔细听,确认那军令所喊的,千真万确是“押犯人陆远候审”。他嘴角动了动,像是在笑,也像是在哭。
过了不一会,皇帝以佩刀为拐杖,摸索着走进了地牢。
“陆远。” 那声音出现在囚室中时,牢房中的男子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哗啦一声,是铁链的响动。男子如笼中困兽般眼里露出凶光,惊得牢门口的随从忍不住拔出了佩刀。
皇帝居高临下,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墙上拴着的人。
“六年了。所幸,你还活着。” 灰尘飘浮在空中,皇帝的嘴角似笑非笑:“今日孤来向你求一事。若能做到,便可为陆家洗刷冤屈,还可知道……夏青鸢的下落。”皇帝做了个手势,守军犹豫着上前,解开了锁着陆远的铁链。男子立刻如猛虎般扑过去,被左右牢牢压住。
“她还活着?” 囚犯开口问出第一句话,嗓音如同兽类,却是个年轻人的声音。
“活着。” 皇帝面不改色,眼神飘浮在他满是血污的脸上。
“当年夏焱故去后,夏家失火,右相独女夏青鸢失踪。孤刚得知,此女当年并未葬身火海,而是被人秘密送去了江都。”
男人瞬间安静下来,乌黑瞳孔里现出亮光。是一双狼一样的眼睛。
皇帝颔首一笑:“若是想去见她,就先接了我的诏令。”
地牢里寂静了一瞬,有水声滴答。皇帝朝身后示意,随从立刻呈上一道封好的圣旨,以及一套官服、佩刀与兵符。
“先罪臣陆停渊之子陆远,虽蒙罪流徙,然为国征战,功勋卓著,临危受难,未改其节,特赐其复袭镇国公之位,任羽翎卫指挥使,监察京中三品之上百官及皇室亲贵,钦此。”
天色将亮。一缕霞光穿过地牢顶部狭窄的石缝,照在囚犯脸上,映照出他轮廓分明的下颌与一双沉黑的眼,不过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
“敢问陛下所求何事。”
皇帝冰雕般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欣慰的表情:“借你之手,与夏青鸢的丹青眼一同,帮孤找回虎贲骑与河图洛书。”
第2章 第一集 嫁阎罗
“ 他对她的爱意,是史书里最清白的秘密。”故事开始于大历十一年的隆冬。
大历国祚已绵延十一载,而那些终结乱世的英雄们却在五年前的一件冤案中或死于非命,或高居庙堂,只余下种种传说,被编成话本故事,流传在江湖间。
其中一则最不为人知的故事,便是在那场祸乱中,有两个本不可能活着的人活了下来,辗转又在五年后相逢。
多年后,夏青鸢提笔回忆那一段旧事,才发现她并不真正认识陆远。她写下这个故事,只为回答那个困扰她许久的谜题。
谜面是一场延续几十年、牵连无数人的冤案,谜底则是那个在史书里被写为“狼子野心、刻薄寡恩”的权臣陆远,为何在那个暗杀横行、人心惶惶的时代始终未曾放开她的手。
一个最为不可能,又最为合理的答案是,他与她确实相爱过。
这一段往事,是史书里最清白的秘密。
(一)
大历十三年春,江都城内,柳絮纷飞。对于夏青鸢来说,那原本是个喜气洋洋的清晨,如果她未曾在街角与某个人意外相撞,还被撞得将兜里藏着的美人图掉落一地的话,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个相貌好看却说话欠揍的男人叫陆远,更不知道她曾经飞蛾扑火地单恋过他一场,又无声无息地在失恋后重病不起,醒来将十五岁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更不记得他是谁。
她像是重生了一回,身份、记忆全部被抹去,只剩一些积年旧习还顽强留在身上。比如她提笔就能画山水人物,还擅长临摹名画。被赶出寄住的人家后,她就是凭着这点本事糊口,才不至于饿死,再比如,她总是做同一个梦,梦里她被某个人在黑暗中珍而重之地拥抱着,就像她是这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
虽然每次梦醒之后,她都要提醒自己,那只是梦。只有相信那是梦,她才不会期待某些事真的存在过。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没有失望,就还能将眼前的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直到那个穿着羽翎卫军服的人出现在江都,她才恍然醒悟,原来在梦魇般的五年里,深埋往事苟且偷生的人,不只她一个。
(二)
多年以后回忆起那天,夏青鸢依旧清楚记得每一个细节。那是个普通的清晨,天还没亮,青石板巷子里叫卖糖水的声音就响起来,临街的书铺也早早开了张。距离春闱乡试的日子近了,应试的人们临时抱佛脚,都跑来花重金买有批注的《四书章句集注》。今日也是如此。天还没亮,书铺的门口就排起了长队。不用问,都是各家公子们派来问询有无新抄本《四书》的书童。
“如今入仕途难,我们普通人家的子弟,想通过科举入仕途更是难上加难!” 书童们三三两两,打着哈欠聊天。
“可不是!江都自古富庶,诗书人家数不胜数,试卷比北方各州府难上许多不说,单说江左的夏、裴、李、苏四大世家,每年都花重金去请告老还乡的高官来家中教育子弟,有些先生本人就曾在户部任事,出过不知多少年的春闱试题。”
“就是!像你我这样的寒门书生,抱着书死读一辈子,也不比听世家子们请的先生讲上一席课有用!”
“可今年不同啊!听闻这家书铺的《四书》批注,句句都切中从前经试科的考题。条理分析得当不说,还有用朱笔写的出题口诀!这不,这抄本的价格,早就被炒上了天。你我今日若能排到,那简直是祖上烧了高香!”
长队的末尾站着一个格外瘦小的书童,却在江都城暖融融的春三月不嫌热地穿着棉夹袄,将自己裹成一个球。一张清秀玲珑的脸从袄里露出一点,手中拿着个破布包,额头上因闷热而沁出了汗珠。
书铺门开了。掌柜的扛出一个木板挂在店外,上面写着几个大字:“新抄本十卷,先到先得。”人们一哄而上,为争抢那十本书拳脚并用,甚至有几本在争抢中被撕得散了页,雪白的纸张满天飞,引得路人都过去抢,挤压踩踏骂骂咧咧,比市集还热闹,只有那个书童一直在一旁看着,眼里还带着笑意。待到最后一页纸也被抢完,众人作鸟兽散后,才慢悠悠走上前,做贼似地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才迅速走进店铺内,朝掌柜的使了个眼色。
掌柜的见是他,当即会意,立马将他请进书铺内室,关上了门。
“小公子,多亏了你提的妙方,十本十本地卖,这批积压的四书五经啊,价钱不知翻了几成。”掌柜的一面陪着笑,一面把手中的碎银麻利地揣进怀中。
瘦小的书童瞥他一眼,面无表情地伸出手:“说好的佣金,五十两。”
掌柜的又满脸堆笑:“小公子,我这小本生意……你一下子就抽去五成,不大好吧。”
“东山夏,海上裴,江中李,半城苏。光是这四个世家一个月来暗中向你打听此书的钱,据我所知,就有一千两。且不说今早一早卖出去的书钱,数家竞价,水涨船高,怕也有二百两。”
掌柜的咽了咽唾沫。原来这人一早就候在门外,并不是为了看热闹,而是为了数他究竟收了多少钱。
“小公子,你这就误会某人了。某人的书铺买书一向走的明路,一本十两银子,是因大家欣赏小公子的一手工整小楷。何以世家就要花千金来打听这么一部普普通通的书了?要知道,私自泄露考题,是要杀头的。”掌柜的看哄骗不成,料想对方不知道与世家交涉的细节,开始吓唬他。
“前些天,有世家的小厮来找我询问,买断贵铺子里所有的批注本《四书》,要多少价钱。你猜猜,他说了什么价?”书童依旧淡定。“这个数。”他伸出五个手指,抬眼看向掌柜。
“五百两银子?”掌柜的嗤笑,对方摇头。
“五、五千两银子?”掌柜的沉吟了一会,开始擦额角的汗。对方继续摇头。
“五百两,黄金。”书童终于开口,清亮的眼睛里带着嘲讽,看着掌柜。“世家不愿看到江都城中人人有此物,这对他们今年应考是个大威胁。所以在官府发觉并彻查此事之前,世家会冒着风险,买断市面上所有批注版《四书》。”
“掌柜的,你为了不从我这里买此书,想必已高价雇了一批人,在原样抄写了吧。但你可知道,我曾用遇火即现形的蜡在每一页做了防伪标记?你又可知,若是我此时向世家透露,真正的批注版《四书》已经绝迹,市面上流传的都是伪书,你那积压了上百本的伪书与那批未被付清工酬的抄书匠, 会让你赔得血本无归?”
掌柜的额角一滴汗已经淌下来,继而他咬了咬牙,狠声道:“原来,你在与我谈这件生意时,已经想好了后手。好,你若是如此不留情面,我……我就去告官!告……”话还没说完,他就把后半段咽了下去,颓然地靠在书堆旁。他不能告官。私售考题是重罪,若说书童是主犯,他就是从犯。他以为自己低价雇一批抄书匠,就可以不受眼前这个狡猾得狐狸一样的小子控制,捞一笔快钱之后,就回乡下养老。没想到,这个瘦小纤弱又诡计多端的小子,比他想象的更心狠手辣。
“你、你想怎样?说罢。”掌柜的低下头,从怀里掏出那一包碎银。“算我倒霉。这是今早卖书所得所有的银两,你想要,便全拿去吧。”
“掌柜的,你误会了。我不想要这些钱。”对方笑声依旧清朗。“其实,世家并未问我什么,也不知这抄本出自谁手。我方才,只是试一试你与我做生意的诚意。”
对方惊讶地抬起头,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我知道,掌柜的是个言出必行、重信重诺的人。我也不想与掌柜的只做这一笔生意,便从此断了买卖。”
掌柜的听得更是心里悚然。这人话里有话,每一句都在戳他心窝子。之前,他就是看准了他孤零零一个人来书铺售卖抄本,就假意与他合作,计划待拿到抄本之后,就另行雇人誊抄,将他彻底踢到一边。现在看来,他大错特错了。这书童不仅胆大包天,而且小心谨慎,早就将他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却仍旧客客气气地与他说着阴阳话。
“小、小先生想与在下做什么生意?只、只要不违反大历的律法,在下都、都义不容辞。”
对方此时才眨眨眼,对掌柜神秘一笑,继而低下头……解起衣服来。掌柜的急眼,偏过头连连摆手:“小、小先生使不得!!在下不是有、有这种癖好的人!”
书童却不理他,径直解开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棉服,从棉服里掏出了……数十卷小画轴来,一一平放在书桌上,漫不经心地道:“喏。这就是我想与掌柜的做的……生意。”
掌柜的听到桌上的响动,才缓缓睁开紧闭着的眼,往桌上瞟了一眼,即呆住了。因为他看见,那桌上摆着的几个画轴留白的纸端,都盖着五年前即被抄家的右相夏焱私印。
东山夏,江左士族之首。其先祖是皇室之后,世代簪缨,人称布衣王侯。夏焱少年时在辅佐刘玄礼之前,曾常年隐逸山中修道,以一手绝妙的丹青技法闻名天下。即使在他死后,朝中再不许提及他的名字,印有夏焱印章的书画仍在私人手中秘密交易。因传世极少,更加千金难求。他是东山夏氏最年轻的家主,却在十六岁时叛离族中,投靠了当时还是一介草民的刘玄礼,被夏氏自族谱除名。更有传闻称,十七年前羽翎卫扫除江左世家时,出力最多之人就是夏焱。
自那之后,江左世家宣称与羽翎卫不共戴天。也是自那时起,五件神物所托并非天命之人的传说开始在街头巷尾流传。掌柜的没想到这小小书童竟然藏有夏焱的画作,更没想到,他有这么多幅。看来,他不是个骗子,而是大盗。
“这这这……在下不敢收。”
“这批画,掌柜的认得?”书童眨眨眼,一脸惊讶。“这是我在……一处破庙里寻得的。画得不错,像是名家手笔。我想,或许掌柜的识货,就拿来请掌柜的一看。”
对方眉毛一动。没想到,这书童竟不知道这画的来历。“这、这画……”掌柜的故作为难,面色踌躇起来。对方又伸出五个手指头。“五、五千两?太贵了太贵了。”掌柜的心中却在暗自盘算。如果这些画确实是夏焱真迹,那么五千两也未必不能出手。”
小书童却一笑,摇了摇手:“五百两。这些画颇陈旧,有些还褪了色,哪里值那么多钱。”
掌柜的竭力按捺住欣喜的神色,面色沉重地一卷卷打开画轴仔细端详,越看,手越抖。看到第三幅,就闭上了眼。江都旧都,人才济济,常有不肖子孙偷拿着家中的宝物出来典当。掌柜经手的书画不算少,也辨认得出,这些画就算不是夏焱真迹,也定然出自名家之手。仅一幅,就价值千金。
“唉,这些画虽不是什么值钱的宝物,我也算是卖小公子一个人情。五百两就五百两!”掌柜的说完,咬着牙又从里屋摸摸索索,找出两张银票,连同那包碎银一起递给了小书童。对方接过钱,牢牢揣进怀里。那棉服此时没了画轴,瘪了一大块,显出他原来瘦小的身形——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书童朝掌柜的点了点头,就笑吟吟地走了出去。刚一出门,掌柜就迫不及待地关上大门,展开画轴,一一仔细品鉴起来。
书童抱着怀中的钱物,低着头往小巷外走,眼里都是笑意——不是方才嘲讽的笑,也不是虚情假意的客套笑容,而是真正轻松的笑。三月熏风吹着她,她索性将棉衣脱了,只穿着破旧单衣,健步如飞地往前走。那是她一直警惕的心弦少有的、有所放松的一刻。然而下一瞬,他就在街角与一个路人撞了个满怀。
对方大概是个习武之人,胸膛硬得铁板一样,将她撞得鼻子一酸,重心不稳向后倒去。对方竟然毫无搀扶的意思,眼睁睁看着她结结实实摔了一跤,怀中的银票和装着碎银的布包掉了一地,中间还夹着最后一个画轴,此时也摔散了,画卷展开,露出画作的一角。她忙着收拾银两,忙完了才发现画卷散开,然而已经迟了——对面人早就蹲下来,专注地看着那画,像是陷入沉思。
“夏家旧藏。”那人吐字清晰干净,是北方官话。他低着头半跪着,一手撑着那画卷的边缘,好不让它被风吹跑,手指骨节修长,虎口老茧明显,是惯用刀的手。
完了,好像撞到了官兵。小书童吓得将收拾画卷的手缩了回去。私藏罪臣夏家的藏画也是重罪,可是,要怎么说这人才会相信,这画是她——自己画的赝品?
对面的人好奇地将画又展开了一点,眉毛挑了挑:“美人图?”
她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低头也看向那画。呵,这回才是真完蛋。兴许是出门前心急,将平日里在黑市卖钱的另一项技能——美人图,也混进那一堆高仿夏焱画作里带了出来。更不好办的是,这画也被她不小心盖上了夏家的徽章。
“哪、哪有什么美人图?是大人看错了。”她打着哈哈,眼疾手快地将画卷一收,打算藏进怀里逃跑,却被他更早一步从手里把画抽了回去。
“我买了。”对方伸手向腰间取下钱袋,拿出一枚银锞子扔给她。她下意识伸手接钱,两人同时抬头,不经意间四目相对,都愣了一下。眼前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腰间佩着制式华丽的佩剑。鼻梁高挺,眉峰凌厉,瞳孔深黑,看人从下往上瞟,像刀子一样的眼神,在她脸上刮了一刮,她就觉得脸在发烫。仅凭一眼,她就知道,这个人她绝对不可招惹。
她匆匆爬起身,说了声送你了,接着转身就跑,一瞬间就没了踪影。
而男人半晌才起身,呆立了很久,才自顾自笑了笑,站立在原地许久才挪步。
“夏青鸢,你竟认不出我是谁了么。”
然而彼时的夏青鸢根本无心去猜测那奇怪男子的身份。她满心都在盘算,此番赚够了最后一笔盘缠,就离开江都北上去京城。进了京,要先找个可靠的地方落脚。接着就要找个差使做,等在京城扎稳了脚跟,就开始查当年那场祸事的真相。可要离开江都,还需得回那旧宅,偷一件原本就属于她的东西。
她如往常一样,鬼鬼祟祟地从偏门溜进后堂,却看见堂中大院里满满当当摆着几十件檀木大箱,都贴着红封纸,写着吉祥话。此时,恰巧路过一个婢女。那人见是她,先愣神了一下,接着一把拉住她,朝院里高声喊了一嗓子:“夏小姐回来了!”
夏小姐。自她来江都之后,从没人这样叫过她。表姑母这一支江都夏氏,早在五年前夏焱被赐罪时起,就发誓与其断绝往来,同时宣布效忠韩殊。为表忠心,还全家改姓为韩,被天下人唾弃,却因此保全了阖家性命,甚至靠着韩党,在江都城里颇有权势。
她心中一沉,终于明白了这一院子的聘礼是给谁的。她一把挣开了婢女的手,拼了命地往外逃。然而院里家丁都反应过来,蜂拥而上,把她退路堵得严严实实。紧接着深宅中传来一串咳嗽,众人纷纷闪避。家主回来了。那人是她名义上的远房姑母。
妇人从后宅的阴影中徐徐走来,脸上按照士族家眷的规矩涂着厚厚的粉,像张面具一般扣在脸上。夏青鸢似乎从来都看不见她真正的表情。妇人站在院中央,与夏青鸢两两对望,忽然躬身下拜。这一行礼,府中上下都慌了,也纷纷行礼。瞬间院中哗啦啦跪下一片。
“恭喜小姐,此番得嫁贵人。陆大人世代簪缨,我家门从此有靠。”
夏青鸢神情复杂,怒极反笑:“我今日来是为取东西,韩夫人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
妇人显然是被“韩夫人”这个称呼所刺痛。只有投靠九千岁的孝子贤孙才以此为荣,
她虽忘了许多事,却始终丢不下东山夏的旧日荣光。她冷哼一声,嘲讽地看着夏青鸢:
“可惜,此事由不得你。这位陆大人乃圣上亲封的镇国公。就算你是戴罪之身,一介贱婢,配不上这样的贤婿,大人愿娶,我也没奈何。” 她心中一震,望向那些檀木大箱。红封条上果然都用金粉写着:“敕封镇国公 三品羽翎卫指挥使 陆定疆”
“陆定疆……陆远?”她五年前生过一场大病,醒来后已经在江都,听说是被扔在夏府门前,被表姑母“好心”收留。她除了自己叫夏青鸢之外,忘了从前的所有事。这几年来,她在江都四处打听,一点点拼凑出别人口中道听途说的、关于罪臣夏焱的往事。听闻当年,她父亲与将军陆停渊是情谊深厚的故交,而陆停渊有个儿子,听说是叫陆远,据说两家曾十分要好,曾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同袍。而她与陆远说不定也曾经有过几面之缘。然而五年前,夏焱上书弹劾陆停渊谋反,致使陆停渊自刎,陆远也被株连,流徙千里。昔日同袍成了宿敌,就算陆家的人还活着,也不过是来找她报仇。
偶尔,也会想象陆远长什么样子,是什么性情。既然两家从前那样交好,他们或许也在某个场合遇见过。她听闻陆将军一生做人光明磊落,是个君子,那么陆远或许也是个好人。今天他真的出现了,她的心却如坠冰窟。陆远不仅活着,而且还接管了重新设立的羽翎卫,成了京城炙手可热的政坛新秀,如今亲自来江都,指名道姓要娶她。这意味着什么?自然是冤有头,债有主,要用权势买她的命。她正怔怔站在原地时,身后又传来一个醉醺醺的声音,是她的表哥,也是她自从来江都后便时刻在躲避的梦魇。
“贱妇,本以为你四年前就死了,竟活到今日。别以为如今攀上了陆家,就能麻雀变凤凰。那位大人可是京城人称‘玉面阎罗’、掌管诏狱的羽翎卫指挥使,你又是陆家的仇人,嫁过去多半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是怕了,跪下来求本少爷收你进房,还来得及。”
夏青鸢站在院里,春风拂过她破旧的单衣,怀里还揣着那两张银票和一包碎银。半个时辰之前,她还天真地以为,自己从此就自由了。在这偌大的院子里,人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会嫁给陆远,却都心照不宣地不愿提起,她嫁进陆家会有什么下场。而唯一一个说出真相的人,不过是为了拖她跳进更深的火坑。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在乎。夏青鸢的心一点点地凉下去,冻成一个冰坨子。她张了张口,却无话可说。良久,她才游魂般地开口:“这门婚事,我答应了。”她听见满院上下都暗中松了一口气。“但在成亲之前,我有最后一愿。今日要去西郊净慧寺……上香祈福。”
西郊古寺,是一方名刹。在山林中,但山脚下就是直通府衙的闹市,十分繁华。她踏进府里后就再难逃出去,只能借上香之机从后山逃跑,再想办法乔装离开江都城。但她原本想拿回那件东西,恐怕就得另寻机会了。也或许,永远都拿不回来了。
出门之前,妇人或许是料到了她有所打算,特意雇车跟随,名为保护,实为监视。为了打消妇人的怀疑,她要求换上世家小姐的衣裙,挽起发髻,插上朱钗,做出一副铁了心要答应这门亲事的样子。
换好衣服一露面,府中上下都倒吸一口凉气。美玉蒙尘,竟让她藏了这许多年。她一路小心,所幸一直到入了庙,都无事发生。只是平常她见到的老主持今日坐禅,来接待他们的是个不相识的和尚。当她踏进大雄宝殿后,借故支走了表姑母的眼线,在殿中待了半柱香的时间,就起身往殿后走。她没注意到的是,在她身旁不远处、大殿漆黑的角落站着一个人,一身黑衣,腰间佩刀在暗处闪着光。待她走后,他就匆匆跟了上去。
她一路走,穿过寺后七拐八拐的禅房。女扮男装出来时,她常常爱来后山发呆,走得轻车熟路。
然而没有再走几步,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脚步变得沉重许多,头也昏昏沉沉,没来由地气喘吁吁。直到腿脚发软,再也走不动路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大殿里燃的香有问题。有人在她之前来了这里,布置好了这一切,等着她上钩。
她勉强支撑起来,扶着墙往前走,冷不丁身后却伸出一双手,扶住了她手臂。她下意识抓住那手又往后看,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一身黑衣,一把刻着鱼龙的佩刀。
“是你?”
“你被人陷害了。”他声音压低,就在她耳边,在此时神志不清的夏青鸢听来却像放大了十倍。“那香里有迷药。”
“我知道。”她咬牙点头。
“要我帮你么?”他继续问,手依然只是握着她手臂,好不让她滑下去。
“帮?”她茫然抬眼,对上他一双黑瞳。“怎么帮?”
他一时语塞。此情此景,说什么都觉得是欲盖弥彰,只能扶着她手臂,让她靠在墙上,用臂力牢牢支着她,保持着一个授受不亲的距离。
“你帮不了我。我就算今日不死在这里,明日也会死在别人手上。” 她无力地笑了笑,眼里由于忍耐而泛着水光,漂亮得惊人,却没有一丝生机。
听见这句话,他略微皱眉:“明天……你不是要嫁给陆公子么?”
“陆远?他、他与我……有世仇。”迷香的效用在加强,她眼睛眯了眯,像要闭上。
他眉头皱得更深,晃了晃她肩膀:“别睡。”
她努力睁眼,气若游丝,还是用尽力气推了他一把:“快走,他们做事不择手段,你若是被看到,怕是也活不成。”她完全阖上眼昏睡过去。远处传来嘈杂的寻人声音。陆远咬紧了牙关,想说什么却说不出,眼眶泛红,只能一拳捶到墙上。
“夏青鸢,我不在的这五年,你究竟是怎么过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眼色愈发阴沉。抱起她闪身躲进了最近的一间空禅房。禅房内有一扇宽大屏风,刚好可以躲下两个人。
脚步声近了,接着是门被推开的声音。所幸,那几个人只是匆匆扫了一眼,见没人就关上了门。待脚步声逐渐远去,他暗中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舒完,就停滞在了半路。因为夏青鸢醒了。
他低头看向她,却发现她眼睛弯成月牙,对他笑了一笑。看得出来,她现在药性非但没有退,而且越来越烈。原本老老实实的双手不知何时摸上了他的腰,还顺着腰一路摸了上去。果然平日里闲书没少看。他喉结动了动,心中在嘲笑她,当下却快把牙根咬碎。
“夏青鸢,你别认错了人。看清楚,我是陆远。”他低头,把青鸢四处乱摸的双手抓住,一起拢到腰后。她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更靠近他。两人脸贴脸,屏风后倒映出一对暧昧剪影,她的眼睛依旧静水无波。
“陆远?你是来……报仇的吗?”她开玩笑似地看着他:“你要真是陆远,为什么不在第一面,就、就杀了我?还是……你想和我成亲,以后慢慢折磨我?对,一定是这样。”
她又在眯起眼笑,像只狡猾的狸猫。春日暖阳照进窗,他伸出一只手指,把她贴近的额头戳了回去。
“对你个头。”
夏青鸢趁他不备,挣脱出一只手,解开他前襟一颗扣。正要继续向下解,手却被捉住。
“拦我做什么,大人方才不是还说,要帮我的忙?”她抬脸问他。这张脸今天搽了一点胭脂,发髻边还斜插着一支玉簪,垂下几绺流苏,说话时一直晃动不停。
陆远突然觉得心烦意乱。鬼使神差地伸手,把那碍事的发簪拔了下来。拔下来又无处安放,只好揣进袖笼中。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她看来确实一点不记得从前的事,看他就像陌生人,还一个劲地往陌生人身上凑。想到这里,他不知为何有点火大。索性放开了方才一直牢牢抓着的手腕,闭上眼睛。窗外三月的熏风一阵阵地吹进来,他感觉到她一点点凑近,像猫一样嗅着他。
“你我虽然萍水相逢”,她又解开他一颗衣襟扣。冰凉手指在他颈项边摸索,说话逻辑混乱,语气却十分有耐心——她居然在和他讲道理。“但能在这破庙里遇见,也是缘分。
......
青鸢不识路 作者:寡人有猫 全文免费观看_夸克网盘点击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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