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裴公罪》作者:书归全文夸克网盘观看

时间:2024-12-25分类:小说浏览:22评论:0

《裴公罪》作者:书归

文案:一朝刀斩魂梦断,未料陡醒十年前。

裴钧为护小皇帝一世,大忠似奸做了一辈子奸臣,没想到一场君臣断袖,小皇帝玩儿的居然是忍辱负重!

九十六条重罪贯下,裴钧死得万人唾骂,名污青史,怄得三魂七魄都在吐血,只觉千辛万苦养了只白眼儿狼。

重来一世,裴钧决定了——

这回,再不搞什么反派洗白的戏码,定要好好做个真奸臣,一奸到底,绝不洗白!

不过……他却发现,某位反贼王爷向他抛来的小眼神儿,好像……不大对?

原《好好做个奸臣》

CP,攻:裴钧(奸臣)

受:姜越(反贼/王爷)

奸臣主攻不逆,受强攻流氓,吐槽技能点满,全文瞎说大实话。

作品标签:古代架空,情投意合,相爱相杀,强强。

第1章 楔子 · 问斩

这世上各人命里都有座牢。

有人困此一生仍未觉囹圄,有人早知沦陷,却不思回转。

甚有人亲力亲为造了这牢,将一砖一瓦都堆堵严密,原从未想过要自己进来,不过望替人守场绝世罪业便罢,可一世业障到最尾了,这深牢铁栅后,却独剩他一个。

这是元光十八年的年尾了。

正赶上横行数年的大奸臣裴钧一党落了大狱,朝廷上这出震天动地、明君除佞的戏码儿才将将抵着除夕收场,宫外人都还没逮干净,宫里就已四处紧赶着铺上了一水儿绝顶吉利的叫天红。

掐着金丝儿的绒面儿灯笼一一挂在各宫檐角儿上,黄澄澄的昏光一照,叫那条条甬道上曾有过刺目颜色的血,仿似也就从宫人的眼里淡了。

宫里人眼下只有一桩要紧事儿,那就是过年。

夜空高黑,冬星抱寒,飞华殿内除夕夜宴的堂子虽是空了一半儿,可丝竹管弦与欢歌笑闹却一点儿不差地游荡在整座皇城里。当中经了动荡尚存的文武百官无不心有余悸端起御酿,向珠帘高座上的少年天子朝贺万岁,而一桌桌猜了灯谜搏帝颜一笑的皇亲国戚,亦庄重无匹地拿捏着矜贵眉眼,互道一句同喜。

“今儿瑞王妃没到呀?”妯娌堆里有这么低低一声儿。

远远儿地,不知是谁眼波扫去那御前半空的一桌上,掩了嘴笑:“听说那瑞王爷是又瞧上个婢子要纳了,这五日一妾七日一倌儿的,也不知他王妃怎的还能在府中坐得住。”

“还坐什么呀?”旁人很快凑来一齐玩笑,“娘家都下了狱了,她弟弟不日就要问斩,府里还有她什么天日,今日又何得脸来呢?”

“她不来,那早该将我们都挪过那桌去。”又有人说了,言语间抖一抖指间香巾拭嘴,零星儿都是金贵馥郁,“晋王爷常在关外未归,那座儿也空了几年呢。啧,真可惜了一桌子好菜,到今儿都没几人吃了。”

“起了这大事情,只你还是个要吃的。”前几个尽嗤嗤笑来,引这人随手撂开跟前儿的萃花瓷碗,妙目瞪了她们道:“算了,那我也不吃了。这燕窝没味儿,且搁着罢。”

“哟,”这时却有人望见了堂上珠帘后,笑就收起来,“瞧瞧,皇上也不吃了,要走呢。”

恰逢了此言,四下鼎沸人声暂止,满座公侯王孙立起来了。待大太监胡黎拖长了一声儿“天子起驾”,他们便领着周遭官吏亲眷成片儿跪下去,长呼恭送吉祥。

下刻,御座高台上珠帘捞起,宫人簇扶了少帝下阶,等到头回得入此宴的小官媛女敢回头了,望出殿门的夜色下,已只能见着一瘦削清冷的明黄背影,徐徐踏上龙辇。

北风阴厉而寒,仿又传来声似有似无的咳。

夜雪便是此时开始落的。

皇城大内天牢底,裴钧自一场迷梦冷醒,气若游丝中,恍听牢门外有人叫他,便睁了眼。

牢外油灯昏暗,身下草席阴湿恶臭,他侧躺其上,只觉满眼已颠倒了人世,几经费力,才终于看清——

牢外是一袭黑裘的老友曹鸾,此时正伏身紧握了铁栅望向他,一容忧虑急迫,嘴唇正一开一合着:

“子羽,子羽你醒醒,我是老曹……”

“你听我说,我替你备好一条路子……”

便是只往京中手眼通天的人里数,曹鸾此人亦算得上极为得力的一个,裴钧贯来知道。否则此时此刻此种境地下,这无官无职无有皇亲之人,便绝无可能入这戒备森严的大内天牢,更不可能来见他这御笔钦定处斩的死囚。

此生三十余载沉浮红尘宦海,裴钧万花丛中历了此身,酒肉高朋从未短过,可最后至此凶险潦倒关头,他却早也料定——若是世上还能有人来见他一面,那来的,就必定只能是这总角相交的老曹。

囚室无灯,一片昏黑,曹鸾全然瞧不清内里境况,此时只隐见当中那铁链束缚的人影勉力微动,似是真起身了,便赶忙急道:

“子羽,你听着,明日一早换餐时分,会有人来接你走。“

”到时你乔装出了宫,就从水路西下,去寻我同你提过的孟广秋……”

“大难如斯,宫中朝中一番血洗,如今倾巢之下无有完卵,就连萧家、梅家亦受牵连。你家中资财抄没、产业全失,朋党门徒尽散,一切只可作从头再来,那改名换姓之事,孟氏自早有计较……”

“往日京中风光荣华、高官厚禄,今朝灰飞烟灭,哥哥知你一定恨,却也需暂且先放放。过三五年待风头过去,你若是想,未尝不可再寻个——”

哐啷!

忽一声铁链猛响,一只可怖血手从栅间伸出,瞬时紧攥了曹鸾五指。

曹鸾一惊住口间,只听囚室内静默片刻,才响起一低沉嘶哑的气声:

“……算……了。”

一朝权臣,一夕落马,各处暗害加诸牢狱,早叫牢中人被毒得哑了,生出满口血疮,如今单是说此二字已是要命般艰难,使曹鸾这往昔旧友听来目下一热,正待提气再劝时,却已又听他艰难再道一声:

“算了……”

紧握曹鸾的血手徐徐放开,其上伤痕累累、血脓满布,待慢慢张开来,更露出掌心一道被利器透穿的狰狞伤口,血尚未凝,却已是黑紫。

曹鸾几觉双目被刺痛,下刻凝眉抬头间,又终看清铁栅后那鞭痕各处的惨绝人脸,和那人满身囚衣上淋漓的血。

裴钧隔着铁栅冲他咧嘴一笑,那一刻仿若还是当年来寻他捣蛋的顽痞少年模样,可眼梢弯起时勾出的细纹,却又将这廿年的风雨都道尽了。

不过只是二十年间,他此身已被尘世磨损,如今一落大狱,那踏过黄沙的双腿折了,笔舞翰林的两手废了,就连曾在金銮宝殿上舌灿莲花、指鹿为马的一张嘴,也再说不出囫囵话了。

——怎么走?

还再待什么三五年?

裴钧沉默将他血手再覆去曹鸾手背上,颤颤地拍下。

等过多时,他又甚为珍重地再拍了第二下,终极力吐出最后一字:

“……走。”

曹鸾扶栅的手气力顿失,待摇摇晃晃站直起身,只来得及赤目再看那牢内一眼,含恨闭目中,侧旁引路内侍已将他往外处一请:

“曹先生,时候到了,这边儿罢。”

天牢外寒风似刃,夜雪如泣,曹鸾行在苍茫白絮中无力开握双手,低头见月影恍惚下,十指微颤间,入目满是沾染而来的血。

夜色愈浓。

禁城内殿雕楼宫阙之间,有一列重臣雁行。

为首老者银卦紫貂,暖袖拢手,乃内阁首辅蔡延。他两撇灰眉下目色晦然,行走间一言不发,而他身后刚调任了吏部尚书的三儿子蔡岚,却倒玉树临风、明眉开眼,走得似春风拂面,其后有各部部堂紧步相随,亦都是蔡氏门生徒从,至此朝中结束了十载之中官分二姓的局面,往后亦再无什么裴姓爪牙。

未几,少帝姜湛所居的崇宁殿到了。诸官候在殿外本欲请安觐见,只因忧虑圣躬抱恙离席可有大碍,然殿外太监却只说皇上无事,已口谕众卿不必挂怀,旁的也并不多提。

诸官听了,各自相对一眼,想是觐见不成,只好跪礼告退。

走出大殿的这行人中,蔡氏父子又是打头的,恰与一众入殿的内侍相互擦肩。

蔡延似有所觉般停步回头,见内侍当中带了个宫外人,正被近身紧簇着往崇宁殿内走去。

一旁蔡岚也见着了,怪起来:“爹,那人不是——”

蔡延沉沉低咳一声,威严一眼止了儿子说话,待回头再看那没入殿内的高大人影,倏尔目下一转想通关节,不免竟慈悲一叹:“作狗疯了一世,未想竟是被自己人咬死的……裴大人也是可怜呐。”

蔡岚早惯了老父在外谨言慎行的做派,此时只跟在后头,拱手孝敬一句:“裴钧那厮,十来年里砍了咱们多少胳膊,还与您同起同坐、作威作福,直是死有余辜。如今咱们添势将他一除,阁里头好赖是干净了,再也不必顾忌谁人,左右他终是明日当斩,爹,您往后便都能睡上安稳觉了。”

蔡延只出手拍落暖袖外碎雪,深意瞥他一眼:“怕你眼睛只瞧在鼻尖子上,是未见大祸临头了。”

蔡岚莫名其妙中,只见老父抬头看了眼当空星子,目露隐忧:

“贯索之阵,九星皆明,乃天下大狱之相。朝中半阁姓裴半阁蔡,今裴氏既灭,刑法已落,又如何再得大狱如斯?”

蔡延老目回望向崇宁殿中明灭灯火,口气是既平也淡:“伴君犹似伴虎,虎者隐伏而骤出,便如帝心难测。今皇上虽纵我蔡氏灭了裴钧,他日却亦可纵为裴氏翻覆平反者屠我蔡氏满门,是故蔡氏如今虽立,却也是立在铡刀之下……慕风,如今你已多在御前行走,便要放灵醒了,不仅需悉心伺候皇上,更要顾念着蔡家。”

蔡岚面上带上些得色:“爹您放心,皇上对儿子荣宠有加,是绝不会对蔡氏有甚为难的。”

蔡延将儿子一容颜色看在眼里,唇角一呡,却是无情道破一句:“那裴钧当年不知今日下场,定也是如你这般想的。”

蔡岚大惊止步间,又听老父在前幽幽再道:“裴子羽弄权十载,如今虽在天牢之中任人鱼肉,远惨过你百倍有余,可他昔日御前授业、代君临朝,荣宠加身、一呼百应之态亦远胜你千倍万倍,怕是在历朝奸佞之中都能独得史家一笔——可宠臣,宠臣,再得荣宠,也一样是臣,一朝帝心既灭,忧患始起,那便是一朝宠臣……一朝尸!”

蔡延忽而停下步子,回过头来,在身后儿子的惊诧之色中捕到一丝预料之中的慌乱,便渐渐眯起精明双目,凝神向他提点了一句:

“慕风,你日后且记着裴钧是如何死的罢。”

崇宁殿外大雪飘飞,殿中却金盏挂烛、暖炭温烧。

殿内堂下跪了个矮小的青年人,短眉吊蹙、唯唯诺诺,伏在地上已有小半时辰。

堂上紫纱屏风后不时传出低声咳喘,待宫人端盘奉去汤药,金龙宝椅上的姜湛却只摆袖挥退他们,单偎在兽头铜炉边烤火回暖,耷下秀眉瞥了眼屏上,在一室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不疾不徐将僵白十指靠近滚热铜炉,直到垂眸看指尖被热气烤到微微发红,才忽向屏外道:“朕记着,你跟了你师父也许多年了。”

堂下人立即抖着背脊磕头:“回皇上话,有……有一十四年了。”

姜湛缓缓点头,凝眉似喃喃自语:“喔,那也竟有一十四年了……”他将手翻了一面烤,目光看去炉眼中炙红的碳火,清冽的声音稍稍松快起来:“此番几经曲折叫裴党落狱,你是功不可没,朕定得赏你。你想要什么呀?”

堂下人听言,支在雕花地砖上的手颤抖起来,声音带着丝压不住的振奋:“草草……草民惟愿为皇上,为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不……不敢有旁的妄想。”

姜湛闻言,竟似真被逗乐,哧地一声就笑出来,下刻收回手来端过桌上的茶,温温和和道:“这话听着乖觉,还果真是你师父的好徒。”说罢他瞥了屏边太监一眼,接着道:“天儿也冷,苦了你过来问安,先喝口热茶罢。”

太监闻意,向堂下宫女招了手,不过一会儿便奉出盏茶来。

屏外人千恩万谢接过,就紧跪在地上喝了两口。一时那茶水暖意入心入腹,这才叫他将多年来背叛苦冷觉出份儿实在与回报,如今且看手中茶盏精美,更恍若在那茶面腾升的缥缈热雾里幻见了日后高官厚禄、荣华加身的自己,竟直觉入腹的茶水都仿似愈发滚烫炽烈了些,满身激荡。

而就在此时,却听屏的另侧忽而一叹:“哎,从前你师父常同朕说呀,说你这鼠目寸光的德性,是一辈子改不了。如今看来,也是果真。”

下瞬屏外人不及说出一言,竟忽感腹中热涌带起阵毁天灭地般剧痛,霎时眼前一黑吐出口血,砰地一声便向后倒去,登时没了气息。

紫纱屏内姜湛依旧垂眸烤手,不声不语,侧殿内侍却已鱼贯进来无声将死尸抬走,几息间,就连地上的血也擦得一干二净。

此时外头又带了个人进来,太监禀:“皇上,人带来了。”

姜湛抬眸隔屏望去,绰约见一灰黑不清的人影进来跪了,就怠然道:“起罢。”

便看堂下人磕了头:“谢皇上。”又慢慢立起来。

姜湛从炉边收回手,抖袖支额靠在金龙椅柄上,颇玩味看出去:“阁下确是贵人事忙,朕遣人往府中请了三回竟都未见。听说阁下近日都在提刑司崔林家吃酒?”

堂下人影顿时一滞,勉力平复一刻方道:“……回禀皇上,草民与崔大人结于草莽,不过是旧友罢了。”

姜湛闻言,点点头,很是可惜地叹了口气,“那足下就要节哀了。方才下头人说,崔大人今早胸痹驾了鹤,怪道朕在国宴上都未瞧见呢。”

堂下人影猛地一摇,又听姜湛接着道:“对了,那亲家河西孟氏想必入京吊唁,听说也是阁下旧交?”

顿时只闻堂下扑通一声,已有太监匆匆扶去。

姜湛看得眉眼带上笑,挽起唇角,一如得趣孩童般,“罢了,阁下私事,朕还是不过问了。今儿请了阁下过来,只是念这裴党倾覆之事,也属阁下大功一件,便问问阁下想要什么赏。”

只见屏上灰黑人影轻晃,似被外头太监扶起,此时答问,人声已是干涩颤抖:“草民……惟愿家亲安泰,他事……不敢妄求,望皇上……成全。”

姜湛听言,端盏的手一顿,挽起的唇角渐渐平了,待得许久,才慢慢吐出一句:“……他说得不错,阁下倒是个真聪明人。”

尔后殿内又是死寂良久的沉默,直到堂下人见纱屏后明黄的颜色晃了晃,似挥手,这才被太监勉力搀出去了。

再度寂静的崇宁殿内,姜湛在御案上放下茶盏,抬眼间,任这精美宫殿中琳琅金玉在眼里一一换过,而当他目光锁去御案上一座小巧可爱的金鸡镇纸时,内里冷灭淡漠却渐化为阴鸷的恨。

下一刻他忽而扬手就将那镇纸一举扫落,掌心锐痛间鼻息一乱,便立时再度猛咳起来。

宫人奔走宣医的惊呼中,瘦削而年轻的帝王颓然坐倒在身后龙椅上,金袖掩唇渐咳至撕心裂肺、不休不止,倏尔双目一赤将袖口拿开,只见其上已是鲜明的红。

夜已深深。飞华殿夜宴终散,百官皇亲在雪中相别。

宁武侯世子唐明誉喝得偏偏倒倒挪至殿外,往身后喝了一声:“思齐!钱思齐!还不来扶着为师!”

他身后的疤脸门生这才醒神扶去。

“你方才去哪儿了?宴上要你给蔡大人敬酒,找都找不见你……”唐誉明大着舌头向门生责骂,却也只是顾自己解气罢了,不见真要索个回应。门生多年心知,便暗暗抬袖擦了把眼睛并不多言,又听唐誉明鼓噪吆喝要赶上前面的蔡氏一行,便只默然扶了他过去,很快便没入嘈杂恭维的人群之中。

隔了他们十来步外,是以文渊阁大学士张岭父子为首的一行人刚刚出殿,此时正不远不近吊在后头,虽人数实在寥寥,却也并未疾行去赶上谁人。

“父亲小心。”

张岭由儿子张三小心扶下了阶,反手捶捶腰背,抬头见当空大雪后已是乌云渐蒙星月,便只敛回目光,沉声一叹:“天儿要更坏了。回罢。”

“是。”张三垂了眸,在旁嘱咐道:“父亲慎言。”

同样的大雪吹飞在京中各坊间,将冷硬大地铺上层极冷的白。

东城瑞王府里,九岁小世子避开了母亲喂来的一口汤,哒哒跑去窗前欢喜笑道:“母妃,雪真的好大啊!明早我能堆雪人儿吗?”

可男童这笑颜却引王妃顿陷怔忡。她放下了瓷碗,终忍不住抬手掩面,悲哭中袖下露出的枯细手腕上,遍布着触目的青痕。

天真冷。

元光十九年的新春在这一夜悄然而至,可时至今日,这屹立三百载的姜氏社稷却已近风雨飘摇。

北地大旱发了饥荒,朝廷管不及那饿骨四野、路多匪盗;江东冤案草菅人命,朝廷也理不及那贪官横行、民无脂膏——偏此时起了裴钧大案叫皇权有险,那尸位素餐的一个个官竟又忽为彻拿奸佞而振奋协力了一把,所遇凡涉事人等便即刻投狱严审,一时风声鹤唳,换京中几多血洗酷刑更迭不绝,到了落判行刑的日子,前后只不过大半月功夫。

可大江之东,尚有各地暴乱层出不穷,朔阳关外,仍存千万难民逃荒在野。这天下无良之吏害兵,贪恶之兵镇民,夺食之父失子,饥寒之女葬亲——黎民在惶然无措的磕头恸哭中求不来朝廷半分动容,绝望而哀苦地,几乎已期望聆听山河被铁蹄踏碎的声响。

于他们而言,这夜是黑的,绝不会因一臣之死而有所变异,那暗云盖月,也并不会因大风忽起便散尽行藏。

可这却并不妨碍翌日朝阳照常升起。

刺目日光中,天牢铁栅哐啷大开,裴钧花白了双目只听周身铁索铮鸣,下刻他瘸着腿被人架出牢狱扔上囚车,便闻监官拖长了声音高亢唱诵道:

“——奸贼裴钧!大逆欺罔,僭越狂悖!凡列重罪者,共九十六条!经三司协拟、天子御批,定今日问斩弃市,即刻行刑!”

第2章 其罪一 · 偷生

裴钧死了。

他死前只见朱漆问斩的签牌扯落在膝前,耳边最后的声响是刀锋入肉。

下一刻,后颈剧痛似剜入骨髓般砍下,而他那头颅都骨碌落地了,却竟还尚存弹指般一息,叫他得以从遍地血污上看回自己那残破不堪的无头肉身。

这一息直如万年。

此身毁损、破败、布满脓疮与肮脏,失了加身富贵与残喘的性命,终于只似个捕不了风的破布袋子,等脖颈涌尽最后一滴鲜血,便会再无悬念地倒在地上,迎来永恒死灭。

原来这就是他的此世。

在这死前午门的艳阳下,临死回望的一眼间,裴钧仿似看见二十七岁那年,他正临危受命,带了一千人马往战地议和。那时的他,一身风华意气打马出京,与仆从拍鞭大笑着,正要开始他最为璀璨的十年——

那时的他还是个英雄,前途似锦。

至今他都还能想起那临行前的垂纱珠帘后,他身下有人绯红而微湿了眼睛,气呻间细指握着他薄汗沾染的发尾,望向他喏喏轻声道:

“裴钧,你若执意要去,那朕便命你快快回来。”

“朕……朕等你。”

……

……等谁?

不知是真是幻中,裴钧只觉已飘魂坐在刑台上,眼瞧着自己血污满布的头颅骨碌碌地滚下台去了,又被街角看热闹的人给笑骂着踢回他脚边来,耳中听他们在大笑,笑他裴钧一世奸臣招摇过市叱咤宇内,到死竟全尸都留不得,头颅还被人当球踢。

这一刻,他似正等着地狱阴差来带他走,却又只似被这无情天地剥了所有知觉地隔绝在此处般,对这嘈嘈世间已再无法嘶吼反抗,就连周遭魑魅魍魉人影幢幢也推不到他,仿若世间就只剩他这一缕孤魂,来是独身,去,亦不可能有人陪。

如此独行,多少年了?

他为那金銮座上的少年大忠似奸了一世,脊梁骨顶着骂名踽踽独行,叫百官怵他,百姓怒他,走到菜市口都有黄口小儿编了童谣骂他,可到头来,他等到的竟是少帝姜湛的一场局布星罗、欲擒故纵!

奸罔下的愚忠,本想来日方长总有真相大白的一日,或然能将那人感动一把,他甚至还偷着乐过……又岂知姜湛情意绵绵的容颜下全是假意与算计,而昔日罗衾软榻尽是虚妄,纵情声色也不过是一出出韬光养晦、忍辱负重的戏码,掠了浮华拍尽繁花,终究鸟尽弓藏,河过桥塌……

恨?

到头来,怎么恨?

十六年……整整十六年——他确然色令智昏、用情太过,自己看着都觉蠢到可笑,而最终这一身罪孽与贪求起于这一场欲念,落,也终于落在这场欲念上。

就这么止了吧。

裴钧叹了口浊气,干脆好整以暇仰躺在刑台上,抬头看青天上半黄不红的日头,只觉那是明灭在魂灵中的一团火,此时只需他双目一闭,便可如冷水兜头淋下,将那火尽数浇灭,从此再不醒来……

可此时人群却陡然暴发一阵呼喝,又更比观刑叫好时更聒噪起来。

裴钧恍然间听见了震耳的马蹄声,从很远的地方隆隆靠近,似是千军万马已踏破京门城防,正齐齐向皇城压来,直震得他后背下的台子都在颤,而周遭人群中有不怕死翘首看热闹的,有惜命而惶然逃窜的,都在高声喧腾:

“那是谁的军队?”“是不是有人要造反了!”“快快!看那边!”……

裴钧睁了眼,想看看这嘈杂人间到底是谁,竟想叫他死都死不安生。

可这一睁眼,他却是愣了。

只见观刑人潮被数百兵马隔作两边,一匹红鬃烈马星流霆击般冲来。马背上的男子在兵士簇拥中匆忙跃下,颀长身影好似行云流水,那惯常清凌淡漠的脸上长眉紧聚,此刻竟有丝惶然。

裴钧静静支着脑袋,待看清了那人的模样,不禁荒唐笑了一声:“哟,是晋王爷回京了。”

也是,要让他连死都不安生的,除了晋王这宿敌,还能有谁?

裴钧心想,斗了半辈子了,晋王这奸贼头子想必终是听说他被姜湛下了大狱遭了殃,便喜得连他死都等不得,这就打雁北关冲回来造反了。

啧啧,真是要不得啊。

此时此刻,晋王的目光落在了裴钧垂下的脚边,看见了那颗沾了血灰的头颅,霎那间,他整个人如蒙雷击,脸面登时血色顿失、青白发灰,双足也重重向后倒退半步,一时竟偏而欲倒,全赖后头赶来的侍卫扶了一把。

“呿,怎吓成这样。”裴钧哂笑一声,心说这晋王战场都上了几轮,竟会怕个死人头,枉斗了一世,还当他真是个硬骨头,未想竟是个胆小鬼!原照晋王平日里那行止,怎么也该抽着唇角说一声:“跟我斗,找死。”再轻哼一声,冷笑才对。

此时这情状,也不知是不是台本儿拿错了。

呵,总归人这一世不就是演场戏,是不是个角儿,还得落幕才知道。裴钧本自觉能混个好死,岂知他费心费力演了一世,这戏却同他根本没甚关系。

想到此,他几乎快被自己逗乐,挑了眉,垂眼看脚边那颗头颅,自觉虽是沾了灰染了血,可脸倒还是一等一的俊气,且死到临头他心水已止,故神容其实也不甚狰狞。啧,若是扒拉扒拉灰,收整收整,应是还能再坐羊车打红袖香街里过上一趟,必然又是满车瓜果花香,叫姑娘小姐们吵着要嫁他——

——如果她们不知他是裴钧的话。

正是裴钧一身轻松,脑中天马行空之时,晋王那边的人马似乎都聚齐了。扶着他那侍卫讷讷地问:“王爷,可有令下?”

悲风呼号中,晋王一脸惨白地盯着裴钧脚边,僵硬神情上不见一丝敌人丧命的愉悦,反倒是真像被吓了个实在般,过好一晌,才薄唇微颤道:“给本王传令……”

他强自站直了身子,人影就像一株蒲苇在狂风里挺着,双目中败杂血红,面容也绷得铁青。

“众将即刻包围皇城,给本王拿下天子,生死勿论!”

最后一言字字顿挫,像是咬着齿缝令出,话音一落,周遭一片轰然,叫好遵令,霎时铁甲军踵窸窣过,兵将齐肩向皇城发去,百姓惶然溃蹿、高呼奔逃,一朝安稳现世,一瞬被乱步踏碎……

动荡,染着皇城传来的喊杀声,似要将凌霄震裂。

裴钧看着,听着,渐渐地,他只觉头顶的日光像是愈发昏暗,眼皮也愈发重了。

也许就是这一刻了吧,该结束了。像是一册话本读了一辈子,虽说情节也委实不怎么样,但到今日,也总算叫他看了个结尾——

作罪孽奸臣闹市问斩,窥天机反贼皇城拥兵。

不用看下去了。再往后是如何,他几近都能料到。

姜湛少年登基至今,心智虽日复一日狠辣,手段却尚欠火候,此时打压裴钧却未及扶持新势,朝堂便立时被蔡延一党把控。内阁失了裴钧坐镇与蔡氏相抗,政令就一家独断,底下清流更不甚服得,便致人心涣然,叫诸事下行不利,只如盘覆散之沙。

而晋王,韬光养晦、实权暗握十数年,造反大业虽始终为各方势力牵制,却早已备得稳而又稳……且依照晋王历来谋略胆识,今时今日只要起了兵,就定已拿准是场毫无悬念的胜仗。

朝堂之上老早就有呼声要晋王取侄代政、掌继皇权,他此时不过是顺了天时罢了,也终究必会成为下一个皇帝。

皇帝么……

裴钧苦笑闭目,刹那弹指间,眼前那魂火恍如一世笑闹生杀落尽,而那当中明灭而过的权势家国枕边人,那一情一恨一辈子,亦都一息即灭。

意识弥散前,他只觉周身血味刺鼻,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皇城飘来的。他耳边好似有人叹息,又似悲泣,仿若有人在沉声唤他名字,又仿若有人在诚诚切切地一遍遍问他,从始到终,能不能够重头来过……

下一刻冰冷袭来,须臾或千秋中,光影换做日月,阴阳人影阑珊,魂灵被扯入无边长河中招摇动荡,他好似听见周遭万鬼嗤笑低语斥他痴傻,却又似听见无数含恨叹息,叫人断肠。

不知几世几年过去或归来,陡然间,宛若一束天光,将静灭从这无尽长河中一举吊起,瞬时,周身浑浊涤清、乌蒙散尽,叫又一阵裂魄的剧痛扎入他后脑的最最深处——

裴钧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睁开眼睛。

霎时,沉香入鼻、痛感顿消,所有曾刻入魂灵的苦厄竟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他竟然醒了。

周围是静谧而平稳的,没有一丝声音,身外日光太过刺眼,叫他本能将双目半闭,而待一瞬昏花后渐渐再度睁开来,他竟见眼前当空,正悬着一片雕金垂帐的卧榻拱顶,拱顶的正中,正有一条目镶宝珠的浮刻金龙腾了雕云俯身而下。龙头上一双黑瞿嵌入的威严龙目定定眈着他,叫他忽而发觉他自己,竟正浑身赤裸地平躺在身下宽大华贵的龙榻上。

“你醒了?”

怔忪中,一声轻灵的问询响在他耳边,带了丝梦觉的鼻音,雍容却软糯的尾音上扬起来,像是猫尾一寸寸勾上人指骨。

这声音若是在从前听见,保管能叫裴钧欲念顿生、五骨酥麻,定要将那出声之人压在榻上抵死纠缠一番才罢休,可此时,这声音却如魔魅一般,听得裴钧浑身都僵了,一扭头看见枕边之人,他沙哑的嗓音破喉惊出——

“……姜湛?!”

“哎,朕在。”

不同于裴钧的惊骇,姜湛的这声应答是安稳到了骨子里,也柔顺到了骨子里,好似那“朕”字并非帝王自称,而只是个情人间爱昵的字眼。

他趴在裴钧右肩,露出的背骨身段都是少年人的细白,乌丝垂散在二人之间的薄衾上,面容比裴钧记忆中的更年轻,更温和,纤秀眉目带着缱绻,迎着窗外日光在床架雕金上折下的光束,此时正慵怠地睨着裴钧的双目,眼角暧昧的绯红更添些靡靡之色,殷然唇角也勾起一道艳丽的笑来。

......

《裴公罪》作者:书归 全文免费观看_夸克网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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