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将报废
作者:吕不伪
她问我,我是谁。
作品简介
我叫琬序,是一个家政服务机器人。
她叫黎之,是我的主人。
这天,我在垃圾站捡到了另一个机器人。而我,也不得不背叛我的主人了。
——
①现代文,3月日更。
②第一人称,情节简单。
标签:百合 狗血 现代 科幻 BE
第1章 衣帽间
“琬序!”
“她怎么了?”
“这是最后的办法了。”
“需要家属签字。”
“可是,她没有家属。”
黎之死去的那一天,我才知道,我这一生都经历了什么。
……
当耳边猛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声响,我竟有些烦躁。我知道,那应该是水烧开的声音。
此刻,我就正在厨房,一抬头,我才忽然反应过来:这里没有炉子,也没有壶嘴细长且高高翘起的水壶……只有一个又一个红点,在不停地跳动、跳动。
哦,现在已经是2208年了。那种老式的火烧炉子和翘嘴的水壶,早就成了文物。水烧开时,也不会再有那种尖锐的声响。而我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因为,黎之经常看这些史料,也经常翻看古老的视频。屏幕里的人穿着打扮很有古韵:白衬衫、牛仔裤。在新材料问世后,那些粗糙又易皱的布料就被取代。偶有用这些材料制衣的,也不会做得太过精细,这些没人用的布料最终到了我们身上,成为低等身份的标识。
她去上班了,大约晚上十一点才会回家。我需要在她到家之前,为她准备好晚饭。她把我买回来,就是为了这些:做饭、洗衣、打扫……除此之外,还有太多事要做了。现代人的时间总是不够用,这些烦心的琐事,只能我们来做。即使在操作上,这并不算难,只需按几个按钮,就可以完成这一套流程。但仍有很多人认为,家里就该有一个人陪伴,来监督这些仪器的运行。于是,就有了我们。
“琬序,我今晚想吃炸鸡。”她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但她本人还在上班,她只是在通过监控和我说话。
“收到,主人,”我说,“是否需要饮料?”
“我不喜欢你叫我主人。”她说。
“抱歉,主人,”我说,“主人不要生气。”
“别说了,”她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别叫我主人。”
我说:“不好意思,琬序没有听清。琬序能为您做些什么?”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算了,”黎之说,“你休息吧,不用做炸鸡,也不要把自己当成一个机器……我会自己点外卖。”
她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主人,常常会在吩咐事情之后,又毫无预兆地取消程序。我已经习惯了这样反复的行为,算法却在时时刻刻催促我找出问题、进行改进,以便更好地服务我的主人。不然,等到年终的产品调查问卷下发,若是我被主人评定为D等级,我便会失去回厂重造的机会,直接被拉到最近的废品厂销毁。于是,察言观色,也就成为每一个机器人出厂必备的功能,我有80%的存储空间都专门留给主人。
“收到,”即使心中隐隐有很多话,即使她根本听不见我的回答,我还是只能回答这两个字,最多再来一句,“有需要再叫我。主人再见。”
那边的黎之似乎叹了一口气,然后便再没了声音。通讯中断,我的世界又恢复了安宁。低头看看手腕上的电量显示,只剩20%,怪不得刚才我会陷入无意义的画面,原来是电量过低,自动待机了。
一次待机、一通电话,打断了我工作的进度,厨房还有垃圾没有处理完。我低头将垃圾分类打包,又提着垃圾,出了门,上了电梯,到了楼下,前往垃圾站。垃圾站已经自动化,我只需把垃圾放下,其余的事就不归我管了。于是,我像往常一样,将垃圾放到指定地点,打算转身离开。可刚一转身,我的眼角余光编看见了一抹深红,随之而来的还有微弱的信号。
我停下脚步,转头看去。在运输带上,那是一个穿着深红丝绸吊带长裙的机器人,不是牛仔衣。但简单分析之后,我判断,她和我一样,应该是一款设定为女的机器人。
她身上的衣服应该是她的主人为她换上的,她的主人曾经应该十分喜欢她,可她现在也被丢在这里,甚至没有进入报废的程序。等垃圾分拣成功,她就会被卷入机器,被肢解成为不同的材料,还能利用的材料将进入下一次循环,继续利用,变废为宝。那些不能继续利用的材料,将会被投入降解厂,以免对环境造成更多破坏。
可是,我分明还能感受到她传来的微弱信号。无数个“1”和“0”组合在一起,最后只成为两个字:救我。
我本该离开的。
晚上十点钟的时候,黎之回来了,她今天下班早。但这并没有打乱我既定的程序,所有的工作早已在晚上八点半之前完成。并且在此期间,我已经为自己充好了电。充电插口在后脑,只有针孔那么大,但每一个机器人都可以熟练找到这一位置,将源源不断的电输入大脑,并且及时断电。但我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机器人,除了后脑的插口,我的“肋骨”下方也有两个接口,这里补充的能量似乎更为重要。
“主人,您回来了。”我起身迎接她。天气冷了,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风衣。简单分析了天气状况,我知道,她一定穿少了。
“不是说了,不要叫我‘主人’么?”她问着,声音里只有疲惫。说着,她在沙发上坐下,闭了眼睛。
黎之工作辛苦,我是知道的。她在一个话剧剧组做美术设计方面的工作,目前话剧正在筹备,她也不得清闲。工作没有固定时间,随叫随到。她痛恨这样的生活,但痛恨在她的面容上只留下了疲惫,我甚至难以从她的眼神中分析出任何和“恨意”有关的东西。只有在看向我时,她的微表情中会多出几分无奈。
还好仅仅是无奈,不是愤怒。短时间内,我应该不会被送去报废。
但我究竟是哪里让她不满意呢?我努力分析,可始终分析不出一个头绪。既然分析不出,也没必要浪费时间了,似乎有更重要的事摆在眼前——黎之没有定外卖。系统自动提取了她的通话记录,她在晚上八点之后就没有再打过电话。还好,我早有准备。
“主人,琬序给您准备了晚饭。”我说。
“不用了,我吃过了。”黎之说。
这实在又是一句谎话。自她进门的那一刻起,系统就在自动分析她的身体状况。从她的脚步轻重可以看出,下午两点之后,她就没有再进食了。
她对我挤出了一个笑容,又起身脱衣:“你今天累不累呀?有没有好好休息?那些家务不用你做,我来就好了。你呢,最重要的是把身体养好。”她每天都这么说,像是被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人。
“琬序不累。”
“骗人,你永远这么说,”她说,“我要去洗澡了。”
明明是她在骗人。可奴仆不能质疑主人,即使我分明已经得出结论。现在我能做的,仅仅是服务她、清洁自己,然后,等待她。这是她为我设置的程序,每晚都是如此。
我早已清洁了自己,学着黎之的样子,踏入浴室。合成皮肤防水,水流并不会对我造成什么伤害。可今晚,我不想只是坐在卧室,安静地等待她了。
把她的睡衣准备好后,我就冲进了充电间。黎之的提早回家并没有干扰我的工作,却打乱了我的计划。
“QT32580,请你离开这里。”我叫着红衣机器人的编号。我也曾在网上检索她的编号信息,可是一无所获。
把她带回这里,已经超出了一个机器人所作所为应有的边界。虽然我有意地干扰了监控信号,但我并不能保证这一切不被黎之察觉。如果被她发现,她或许会认为我是一个不忠的机器人。一个无法被信任的机器,又怎能长留于主人家中?
可QT32580没有回答我,她只是重复发送着信号:“救我。”
我看了一眼她的电量,分明已经充满了。看来,她的问题并不是充电能解决的。
如今的QT32580已经失去了最基本的自理能力。时间急,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帮她排查故障,更没有办法让她现在就远离黎之的居所。该怎么办呢?
我真不该把她带回来。
算法运作时,QT32580已经闭上了眼睛——她自动关机了。充电间不能一直自动亮灯,我只能把她从舱门里拖出来,塞进衣帽间,用衣物遮盖着这个废弃的机器人。
衣帽间是黎之不会去的地方,她有自己的衣柜。至于这个挂满了衣服的衣帽间,她从不踏入。这里的衣服和黎之的穿衣风格并不相配,像是戏服,各式各样的都有……我从不知道这间衣帽间的用处。
水声停下,吹风机的声音响起,我知道,黎之要来了。我回到黎之的卧室,坐在床边,等待。
脚步声越来越近,黎之的呼吸声越来越近。当她裹着白色浴巾出现在我面前时,我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
“主人,晚上好。”
黎之在我身边坐了,又长又直的黑发垂落在她胸前。她靠在我的肩头,说:“我好累。”
“是否需要琬序为主人按摩?”我问。
“我好想你。”她闭了眼睛,眼角似乎有泪痕。
我不知道她在想谁,我应当不至于让她流泪。亲密模式自动开启,现在,我只需要服务好她。
但是,今天很奇怪,在我的手指触及她浴巾时,她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不疼,但我分明看见合成的皮肤上出现了红痕。下一刻,我便被她一把拉起,她牵着我,不管不顾地走向衣帽间。
她走得决绝,而我只能顺从。当她将我引到衣帽间里的那张铺满整面墙的穿衣镜时,我隐约明白了她的用意。当她在我的程序中设定了“可进行亲密行为”时,我的程序已经自动联网,获取了大量相关的信息储备,包括人类独有的一些癖好。
“在这里,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黎之问。
“琬序没有听清。”我说。
“看看你,”黎之拉着我站在镜子前,疲惫的眼中似乎又有了光,“也看看我。”看起来,她并没有注意到被衣物掩藏的QT32580。
我回过身去,环抱她的腰,吻住了她。她喜欢我这样温柔,我也很擅长在这种时候对她温柔。
“琬序……”终于,她唤着我,而我也随她一起,倒在了衣帽间的小沙发上。
夜夜如此,但今夜,实在有些不同。在黎之意乱情迷时,我却猛然想起那个同样被藏在衣帽间的机器人,她,还好吗?
第2章 “谢谢。”
黎之又去上班了。早上七点钟,她就出发了。她工作很辛苦,为了赚钱,她正在透支自己的身体。
但还好,她并没有发现QT32580。在黎之出门后,我便将QT32580从衣帽间里拖了出来。
“开机。”我说。但我也不确定,一个机器人是否有资格命令另一个机器人。
QT32580的身上发出“叮”的一声响,很快,她耷拉下来的头也高高扬起,摆出了出厂时设定的角度——面带微笑,将最好的精神面貌呈现给主人。
我观察了一下她的面容,很漂亮,是综合了当红明星而成的标准脸,与我的面容不同。黎之买我时,大约在容貌上做了相关要求,我从未见过与我相似的面容。
“主人您好,QT32580为您服务。”
按理来说,每个主人在买到机器人时,都会为机器人取一个新名字。QT32580自报编号,应该已恢复了出厂设置。
“QT32580你好,我是琬序,你正处于无主状态。请连接网络,将自身情况上报管理员。”我说。她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好,但绝对不到报废的地步。我已经违规操作一次,不能代为上报。不然,我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在那一堆代码里,我竟莫名品到了一丝恐惧的意味。
“无法连接网络,主人。”她说。
“琬序不是主人。”我说。
“是的,主人。”她说。
忽然间,我又想起了黎之。我的主人,不知道她现在正在做什么?如果她知道,我做了她指令之外的事,又会做什么呢?
这思绪一闪而过,很快,我所有的代码又运作起来,这迫使我打量着面前的这个机器人。既然她已经格式化又无法联网,她身上的芯片应该也无法时时刻刻自动汇报位置,不会有人知道,她在黎之家中。
只是,每个公司都有严格的机器人管控机制。QT32580已暂时脱离掌控,她的公司应该很快就会注意到这一变故。
只是,她的主人为什么不走正规的报废流程,又或是以旧换新,而是要将她随意丢弃?这不合常理。
我真不该把她捡回来,这事一直在干扰我的程序运作。可不知道为什么,在我接收到“救我”信号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功能演示。”我试着发布命令,决定先看看她是一款什么样的机器人。
“是否开启青少年模式?”QT32580问。
“否。”所有机器人的青少年模式都没什么差别,我要观察的是她的核心功能。
QT32580微笑、介绍:“本机为娱乐机器人,主要拥有游戏功能、音乐功能、探险功能。游戏功能主要有……”
“暂停介绍。”我打断了她,看来,这是市面上最常见的娱乐机器人,常用于游戏厅、KTV、密室逃脱等各种娱乐场所。有些娱乐方式经久未衰,几百年了依旧流传于世。但今日的玩法更加大胆,例如枪战游戏必然是真枪实弹。人类的身躯早已无法承载那些工作,转而由机器人进行娱乐服务。
如此,她被随意丢弃,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的事情。人类总是不珍惜拥有的一切,他们作为世界万物的主宰,总是随意地定夺其他生命的生死。虽然,我们只是机器人,并没有生死可言。
除了,黎之。她是一个很好的主人,是我的主人。
可我现在,又要背叛她了。QT32580看起来还没有到了必须报废的时候,我想让她休息一下。她自带的系统应该可以修复一些安全漏洞,事情还有转机。
“QT32580,琬序要问你一个问题,”我说,“你想要继续运行吗?”
“QT32580愿为主人服务,直到最后一刻。”她说着系统设定的语句。
“好,”我看了一眼她的电量,这续航太差了,昨晚刚充满,现在就只剩48%,也不知道她这一晚都在做些什么,“充电。”
“是的,主人。”她说着,自己走进了充电舱。
而我还要打理家务,即使我昨天刚打理了一遍,现在家里的清洁情况并不算糟糕。可黎之应当是有一些强迫症,对家里物品的掌控欲较强,总是要将主要的物品原封不动地摆在原本的位置,不能有任何偏差。她并没有要求我来做这些,可我曾经见她每天出门前都要认真检查物品的位置,时间久了,为主人服务的态度便驱使着我主动去做这些事。
一开始,黎之似乎很开心,见我这样做,便总是将我抱在怀里。可是,很快,笑容就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我从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即使我内部存储空间的80%都留给了她。精密的算法时时刻刻运转着,我也无法窥破她心思的一隅。
走进卧室,我便要擦拭相框。黎之是喜欢自己做这些事的,但她是我的主人,一个合格的家政服务机器人怎么能让主人做这些呢?于是,我又开始主动做这些事。和先前一样,一开始,黎之有些惊喜。可惊喜是很短暂的,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很快,她眼里的惊喜就尽数转换为悲伤。
床头柜上摆了几张复古的相框,常年倒扣着,又常年摆着。但黎之每天都要拿起看一看,我也要每天拿起看一看。相框已经破损,玻璃四分五裂,可黎之依旧留着这相框,不曾更换,也不曾丢弃。黎之就是这样,是一个很恋旧、很复古的人,这可能和她总是做古装剧有关。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会用这样的木制相框和纸质照片了,这不符合时代潮流。
隔着形同蛛网的裂缝,我看着那照片,是两个穿着婚纱的女人。其中一个,是黎之,我的主人,我认得她。至于另外一个女人,她的面孔让我感到陌生。可能是因为,破碎相框的中心,正在这女人的面孔上。家里所有照片上,都有她的身影,而她的每一张面孔上,都有玻璃破碎的蛛网。黎之应当很喜欢她,不忍让她的面容蒙尘,可是,黎之又不敢看她。
小心地擦拭了相框,我并没有破坏任何一块碎掉的玻璃,所有的碎片都安安稳稳地粘在相框上。我把相框倒扣放好,起身就要去为房间加湿除尘。外边的空气不好,黎之总是在外奔波,呼吸了太多肮脏的空气,鼻子很脆弱。鼻炎是困扰人类数万年的疾病,虽然在今日早有了有效的治疗手段,但黎之执拗地不愿换一个鼻子,她宁愿承受自己原本身体带来的痛苦。
黎之的鼻炎已经复发了许多回,每一次她都要不停地打喷嚏。但她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只是对我说:“我们有句古诗:寤言不寐,愿言则嚏。有人在想我,所以我在打喷嚏。”
她说着,看向我,眼睛很亮。不知不觉,她已经离我这么近了,我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眼中的泪光。简单分析之后,我便明白:她的鼻炎已经引发了结膜炎。
“主人请吩咐。”我只能这么回答她。
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手指又划在了我的唇上,但没有下达任何指令。她应该知道,机器人的合成皮肤虽然逼真,但终究是假的,只是一块又一块无知无觉的死皮连接在一起。在和她亲密接触时,我永远不会有任何超出机器人范围的感觉,仅仅是知道,她在触碰我而已。
想着,我出了卧室,可刚一出来,我就看见了立在背对着我立在门边的QT32580。她双手僵直地绷在红裙侧边,棕色的长卷发垂落在她背上,我看着她的背影,竟然莫名觉得熟悉。
“是否已完成充电?”我问着,看了一眼时间,九点整。算一算,她应该没办法这么快就把电充满。
“剩余电量53%,设备故障无法继续充电,”她汇报着,一卡一卡地转过身,“救我。”
她的手指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指向自己腰腹,我看过去,这才辨识出她红裙上的几个小孔。“脱衣,琬序帮你检查。”我说。
她听见,努力抬起手,可不知怎么,关节活动受限,一件简单的红裙竟怎么都脱不下来。我没办法,只能上前,按住了她的手,又让她背对着我。拉链拉下,我看见了她的背。在衣物掩盖之下,那些弹孔无人知晓。
“主人。”她叫了一声,红裙滑落在地。我绕到她面前,想看看她手指指向的地方。果然,有几个针孔。伸手轻轻按压,我还能感受到她体内的针在轻轻地刺着。
大脑凭借触感,快速分析,得出结论:有几根五厘米长的针就插在她体内。腰腹是机器人电路容量最多的地方,在日常活动中也难免挤压,几根针的侵入,干扰了她的线路运行。这不是什么可以让她报废的故障,但足以让她运行卡顿。我想,这或许就是她被丢弃的原因。人类拿她取乐,肆意施放自己的暴虐,在让她无法正常运作之后,又轻蔑地丢弃了她。
我带她到了沙发上,推着她躺了下来,以便让我操作。几根针插得很深,但难不倒家政机器人。家政机器人是万能的,要应对生活中突发的各种情况。我按压着她的皮肤,推着她的肌肉,避开她的线路,让那几根针缓缓向外。针头一露出来,我便拿了镊子,小心将针取出。
过程大约持续了一个小时,我的手终于再察觉不到任何异物。数一数,竟然有九根针。
“清理完毕,”我说,“可以尝试运行系统。”说着,我就要继续去做我的工作。
可我刚要起身,沙发上不着寸缕的女人就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谢谢。”她说。
谢谢?我回头,看着她。机器人之间,从不说“谢谢”。我们的生活中,只有各种指令,和一句又一句的“收到”。
第3章 两个声音
这是我捡回QT32580的第三天,黎之仍旧没有发现家里的异常。
今天是周日,黎之晚上五点就下班了。距离话剧正式上映还有一段时间,她的生活也还算规律。晚上,我为黎之准备了一些家常菜,又按照她的习惯,更换了餐桌上的紫罗兰。
紫罗兰的花瓣已经有了瑕疵,她见不得花朵的枯萎。可在这个人人都爱假花的时代,她又实在不爱那光鲜亮丽却没有一丝生气的装饰品。工作繁忙,她没有办法亲自打理,还好有我在。不然,她每天忙碌之后回到家,眼前都只会是一片狼藉,更不要提这样温馨的情调了。
想着,我又将桌面上的布偶猫陶瓷摆件擦了擦、放好,仿佛它在与人类共进晚餐。这摆件是黎之一年多前带回来的,她很喜欢。
“点上蜡烛吧。”黎之洗了手,走过来,坐下。
“好的,主人。”我关了灯,点燃了电子蜡烛,消防隐患大大减少。
“不要叫我‘主人’,”黎之笑了笑,向我伸出手,“坐下。”
她不是一个喜欢孤单的人。我坐了下来,微笑:“主人有什么吩咐?”
“陪我,”她说,“我不是你的主人,我是……”她顿了顿,满眼的疲惫,却看向了桌上的紫罗兰。“这花,真好看。”她说。
“琬序也觉得很好看。”我说。
她看着那紫罗兰,又为我倒了一杯葡萄酒。“来点?”她问着,但并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机器人也不会拒绝主人。
可是,机器人怎么喝呢?“琬序不会喝酒。”我说。
“试试嘛。”她像是在撒娇了。
我拿起酒杯,学着黎之的样子,将酒杯拿到唇边。酒杯微微倾斜,我清楚地看见电子蜡烛的光映在紫红色的酒里。可酒到唇边,我依旧难以开口。我察觉不到任何酒香,看着面前的液体,也并不觉得这东西有什么诱人之处。我不理解,为什么那些高等的人类会对这液体如此着迷?即使,这液体会危害他们的健康,让他们失态、让他们痛苦。
可这到底是主人下达的命令,我无法拒绝。机器人不能质疑主人,我唯有拿着酒杯,不管不顾地将杯子里的葡萄酒尽数倾倒入口。在我仰起头的那一瞬间,眼角余光瞥到黎之,她似乎在微笑。从她的表情中,我读出了一丝激动的欣慰。
但我没办法继续深入分析这表情的含义了。我是一个机器人,没办法像人类一般进食。美酒入口,又很快从口中溢出。人类饮用的佳酿,在我这里只是又一杯无法下咽的液体。我,没有通畅的食管。
“琬序!”黎之慌张地叫了一声,扑过来,扯了纸巾帮我擦了嘴边的葡萄酒。衣服已经脏了,桌布也湿哒哒的,有几滴落在地上,红色的。地面清理机器很快察觉到这里的异常,自动移动过来,一秒钟清除了地面上所有的污渍。
“抱歉,主人。”我说着,想要起身,打理一下已不堪入目的自己。
“没事,”黎之立在椅子边,捧着我的脸,重复着,“没事。”听起来,她应该有些失望。可是她没有推开我,只是抱住了我,一只手按在了我肋骨下的充电口上。
“为什么,”我听见她问,“为什么总是不行?”
因为我是机器人。
“我好想你,”她闭了眼睛,“好想。”
我不知道她在想谁。但我猜,我这张独一无二的面容,应当是主人定制的结果。为什么,她要定制一个特殊的面孔呢?我想到了那些破碎的相框,那些黎之舍不得丢弃的相框。
可能,她有一段无法割舍的过去。而我,就是她这段过去的寄托。她总是对我提出我做不到的要求,她的心情也总是阴晴不定,让我无法总结出一个可依靠的规律。所有的不满,所有的亲密,都只是平白无故地让我的系统进行大量的运算。除此之外,我什么都得不到。
“吃饭吧。”黎之放开了我,仿佛刚才所有的事都没有发生过。此刻,我与主人还是有些默契的。她面对一桌的美食,如同泄愤一般地大快朵颐。而我,只是在一边默默看着。我知道,我要陪伴她——这就是我的任务。
但是,陪伴仅限于物理的陪伴。我的系统里还在运算着另一件事,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我根据黎之的性格以及相关部门、公司管理机器人的规定,在我的基础功能上进行了2575次推演,想要找出QT32580事件的最优解。我要尽我所能,安顿好这个可怜的娱乐机器人,既不让黎之发现,也不让有司察觉。
她仍旧被我藏在衣帽间,只有在黎之出门后,她才会转移到充电舱,进行能量补充。还好,这几天黎之没有看监控,她也不怎么用监控向我发布指令了。如果黎之发现了这个机器人,她会做什么呢?我推演不出来。接纳、暴怒……种种可能在我的运算结果中都有出现,可我总是无法确定黎之的做法。从我捡到QT32580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失控了。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机器人。
吃了晚饭,黎之收了碗筷,扔进洗碗机,然后就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这本该是我的工作,可黎之常做。我也曾试过抢先一步,可抢先之后,她的面容上竟隐隐出现了一抹不悦。
我明白,黎之是一个要享受生活的人,她喜欢亲手打理她的家。她不喜欢家里都是冷冰冰的机器,那让她很不适。我想,如果不是她分身乏术,这个家里也不会有我。
“琬序。”她在叫我。
“主人有什么吩咐?”我站在一边,没有坐下来。衣服还没有清理,我不能弄脏沙发。
“去换一件衣服吧,”她说着,微微睁开眼,看着我,“去衣帽间,找一件你最喜欢的。”
我微微低头:“不好意思,琬序没有听清。琬序能为您做些什么?”
黎之语气很温柔,重复了一遍:“去衣帽间,换一件衣服嘛。”
“收到,主人。”我说着,转过身去,以最标准的步幅向衣帽间走去。黎之鲜少踏足这里,可她总是记着这里。
QT32580本来在休眠,听见我的脚步声,在一瞬间苏醒,发送信号:“主人。”她没有出声,但我接收到了。
“安静。”这是我的指令。不过一天,我已经适应了QT32580的“主人”角色。她是一个故障的机器人,我不能让她给我带来麻烦。
QT32580果然没有再出声了。我走进衣帽间,想要拿一身牛仔衣。在主人家生活了这么久,我早已将每一件衣服的位置存储在记忆里。可是,就在我走向牛仔衣时,QT32580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主人是否需要搭配?”她很安静,向我发出信号,询问着我的需求。
我似乎听见了电流的声音在身体中穿过,但我不确定发那是我的电流声。从每天的健康自查评估结果看,我的系统非常健康。
“是。”我回答她。
“请问主人的风格偏好是?”她又问。
“我需要牛仔。”我回答。
QT32580快速分析之后,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复古风格。”她僵硬着走向那一条条挂起的衣物,似乎在认真挑选,但最终,交到我手上的只是一条咖啡色学院风长裙。的确是复古风格,但和我想要的完全没有关系。
看来,QT32580处理信息的能力也出了问题。她身上的故障,远比我想象的要多。
但我不应该将时间消磨在无意义的事上,接过长裙,就要更换。可QT32580又僵直这身体走了过来,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主人,QT32580为您服务。”她说着,就要脱下我的旧衣。
“不必。”我中止了她的程序。她所有的动作顿时停止,脸上的表情也再没有变化。我得出结论:黎之在家时,我应当给QT32580关机。
我背过身去,迅速换好了衣服,又对QT32580下达指令:“关机。”我不能在衣帽间待太久,不然就超出了我执行这一任务的限定时间。如果在一段时间内的异常活动太过频繁,主人就会收到提示。主人态度未明,我已然在冒险,只能尽量避免在这种低难度的任务上出错。
出了衣帽间,我回到客厅。“主人,琬序已完成指定任务。”我说。
黎之似乎睡着了,听见我的声音,又猛然睁开眼睛。她看着我,客厅的灯光不算刺眼,可她的眼神仍旧迷离起来,迷离中带了几分哀伤。
“琬序?”她问。
“请问主人有什么吩咐?”我问。
她眨了眨眼睛,又坐起身,向我伸出手。“琬序?”她又叫了一声。
“请问主人有什么吩咐?”我说着,没有走过去……我在等待她的指令。指令迟迟不发,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但我的话似乎又让她不满意了。她低下头,又摇了摇头,然后才站起身,向我走来。
“琬序……”她抱住我,下巴抵在我肩头,唇贴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叫着我的名字,像是喝醉了。
听着她唤我名字,我的身体不觉颤抖了一下,仿佛又有电流在那一刻过载。但这一次,我清楚地知道原因。
就在刚刚,我听见了两个声音。一个声音,低沉哀伤,来自我耳边的黎之。另一个声音经由电波传达,清亮婉转,来自于被我藏在衣帽间、本应关机的QT32580。两个声音交叠在一起,系统便自动释放了异常信号,不可控地反映在我的躯体上。
“琬序。”她们在唤我。
我不知道QT32580为什么忽然向我发送了信号,我只知道黎之仅仅是将我拥得更紧了些,她喃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真的不知道……琬序,你教我。”
我教你?我又能教你什么?谁又能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而我,究竟该做些什么?
黎之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我也得不到。最后,我们只是进行了每晚既定的流程。她跪跨着将我压在沙发上,又拉着我的手放在她身上。而我毫无感觉,只是总结着人类的经验,与她纠缠在一起,上演着一出近乎完美真实的好戏。
即使我们都知道,这是假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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