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庚
作者:离弦
简介:
意气风发忠犬攻x身似浮萍温润受
锦阳医院意外将两个同天出生的男婴错交到天差地别的两个家庭。十年后,随着一张基因检测的结果,两个孩子在大人的安排下调换户口,改了名字,自此生活在一起。
江代出不情不愿地分享出自己的父母和房间,却愈发觉得贺繁不仅长得好看,还聪明讲义气,越看越喜欢,缠着他当自己的玩伴。
有人说他们是表亲,有说是邻居,还有小伙伴童言无忌,说贺繁是江代出家里给他买的童养媳。江代出暗自想,要是贺繁真能嫁给他就好了。
离美梦实现只有一步之遥,贺繁却留下句分手,人间蒸发。像一支箭从江代出的心口穿胸而过,鲜血淋漓地豁了道口子,飞去千里万里,再没了音信。
如今七年过去,不知是打哪儿飞了回来,再一次射中他的靶心。
你说他甘心吗?并不,回想当年他有一肚子怨恨。
你说他愿意吗?好像又是暗暗心怀期待的。
贺繁:“你问过我,孤单的时候怎么办,生病的时候怎么办,打工肩膀脱臼疼得睡不着的时候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想想以前,再想想你,感觉就像麻醉剂,打一针我就能把这猪狗不如的日子接着过下去。”
*攻掰弯受主打一个谁都没放下没炮灰但有误会
破镜重圆、相伴长大、攻掰弯受、HE、1V1
第1章
岁末冬寒,朔风漫雪弥天。
贺繁的二十六岁生日是在飞往温哥华的飞机上度过的。原本定在十八号的航班因为暴雪延误了三天,这一误正好赶在了生日当天。
其实他没必要非来温哥华,他读大学的东部小城虽然没什么发展空间,但离加拿大第一城市多伦多只有两小时车程,他留学的中国同学里除了少数几个去了首都的,留在加拿大的基本都去了多伦多。
可贺繁怕冷,这几年被东部气候一到冬天就没到膝盖的大雪,和零下二十几度的气温折磨得苦不堪言。
他原来也想去个气候宜人四季如春的城市读大学来着,但兜里那两个钱把他的选择限制得死死的。这比上不足比下余点也有限的破大学排名虽然一般,却已经是他当时最好的选择。一来学费便宜生活成本低,二来对于只拿到高中毕业证,没像样高考成绩的贺繁来说申请条件相对合适。
好不容易熬到毕业拿了工作签证,反正一样都是工作生活,倒不如换个气候好点的城市,安安稳稳地呆下去,再移民。
他之前租住的是一个白人四口之家的地下室,家具是房东的,生活用品这些年也该换了,没必要带走,直接扔了。他衣服不多,也没有什么收藏,书一卖,所有家当连同床单被子包一包才将将塞满两个箱子,托运行李都不带超重的。
说来挺凄凉,在那个贺繁生活了四年的东部小城,他人一走,几乎就留不下任何痕迹,就像他从没有来过一样。
唯一的大件家当只有一辆他开着送了几年外卖的二手本田,陪他经风过雨吃了不少苦的老伙伴,临走前也低价出给车行了。
也沾点这辆风雨飘摇的破车的关系,贺繁这四年没与任何人结下一段明朗或暧昧的大学情缘。
倒不是人人都嫌贫爱富朝钱看,实在是他开着那辆随时可能抛锚在高速上的破车奔驰在学校和打工路上那目不斜视的神情不太好接近。
这些贺繁都知道,他不在意。
到温哥华临时落脚的家庭旅馆是一早在网上订好的,按天收费,包接机。温哥华的冬天也下雪,不过只是薄薄一层,被车轮碾压后直接成冰,路面很滑。来接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华人大哥,只偶与他寒暄几句,便很小心地直视路面开车,离开机场过了个高速,又转了几个信号灯后停在一个内街的两层独栋前。
这种独栋别墅在加拿大很平常,只要不是精装豪宅或是黄金地段,稍有些能力的工薪阶层也买得起,一些人也会出租楼下多余的房间补贴房贷。
房间和之前贺繁租住的地下室差不多大,但好在有窗,贺繁环顾室内简单陈设,床铺整洁干净,桌椅也齐整,便把行李归置在角落里,简单休息了一会儿。到了晚饭时间,他就把房间附赠的泡面烧水泡了,一边等面软,一边开了手提电脑刷网站找房子。
他想着落实了住处之后还得再弄辆便宜的二手车,方便找工作。
贺繁这些年一直都边修学分边打工,后厨收银搬家送外卖他什么都干过,三百六十行的黑工几乎让他滚过一个遍。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拿了正式的工签,得在三年到期之内找到个能帮他担保移民的工作。
等他拿到加拿大的永久居住证,再去美国就容易多了。
他想离那人尽可能地近一点,再近一点。这些年就这么个虚无缥缈的念想,成了他坚持到如今的奔头。
次日一早,贺繁裹了裹身上的黑色羽绒服,抬头看了看眼前半新不旧的四层公寓楼。他只是下意识做了这个动作,其实并没觉得冷,温哥华的冬天已经比东部好太多。
一个穿着绒毛家居服,扎着丸子头的中国女孩下楼来接他,介绍自己叫Jessica,领着贺繁进了楼。
公寓不大,两室两卫,客厅里零星摆设几乎一眼看尽。厨房比一般这个年头的房子要干净,也没有几个锅碗瓢盆,看得出这姑娘平时很少开火。
Jessica九岁时候就跟父母移民过来了,现在她一个人住,房子是家里一早给她买的。她说要出租的次卧比较小,怕女孩子东西多放不下,也就不介意男室友,只要干净安静没有不良习惯就行。她主卧有独立的洗手间,客厅带淋浴的那间给室友一个人用,车库有两个车位,正好一人一个。
贺繁本来就不挑吃住,这房子地段可以,租金也合适,除了室友是女孩之后出入要格外注意外,没什么可挑,索性直接就付房租拿了钥匙。
隔天傍晚贺繁就开着他刚淘弄回来的公里数二十多万的银色丰田卡罗拉,把仅有的两件行李连同自己搬了过来。
Jessica看到贺繁的车时有点意外,不过很快调整表情礼貌地与他打招呼,带他认了车位。晚上贺繁出房间倒水时Jessica正在厨房煮泡面,问他要不要也来一包。贺繁礼貌婉拒,他为了省钱和赶时间连续吃了两三天的泡面,吃得肠子都快打弯儿了。
快九点的时候Jessica敲了贺繁的房门,说自己要出去买东西,附近有家华人超市开到很晚,可以带他认个路。
贺繁知道室友是好意,正好他也想买点食材把冰箱填一填,索性一同去了。
Jessica也有很多女孩子购物时的通病,选择困难,蹲在货架前对比挑选半天也拿不定主意。贺繁推着购物车站在一旁等,并不催促,反正他回去也无事可做。
TM是家有名的华人连锁超市,基本整个亚洲常用的调料都能在这买到,他读书的小城市没有,但多伦多隔几个路口就有一家。那时候他在搬家公司打工,每个周末都会跟车跑一次多伦多。别的员工嫌车程太久推三阻四不愿意去,就贺繁特乐意接这种活儿。反正长途也是计时薪,给的小费又多,还能在车上睡觉,在哪儿睡还不是睡呢。
他身形瘦削,力气不算大,但老板看好他勤快细心,从来没有磕碰过客人的家具电器,每次还会主动帮忙开一段路,只要一接到长途工就会带上他,回程之前再一起去TM采购,买点酱料熟食速冻饺子之类的带回去。
贺繁拿好几样食材和调料,又顺手拿了一盒薄荷糖。购物车里其他的都是Jessica买的,零食饮料染发膏,几样他认不出是什么的小玩意和一盒护手霜套装。等结账的时候Jessica想起还差了一样,叫贺繁先排队,自己又折回去拿。
轮到他们时Jessica还没回来,贺繁听她说要用积分卡换新年礼物,自己拿不了主意,就想把位置让出来给后面排队的客人先结。
临近年关采购的人多,收银台左右两边都开放,站了两排人,把过道挤得更窄了。贺繁想把购物车挪出来还真有点不大容易,找了半天角度,可不知哪下力道用得不对,车一歪,正好撞上对面那排一个男人的小腿。
他赶忙正过推车要跟那人道歉,却在那人转过身的一瞬间表情凝滞,噤若惊蝉。
两人劈面相对。
七年了,贺繁还是一眼就能把他认出来。
有一瞬间江代出觉得自己被推车撞了的应该是脑子,不是腿,还撞得不轻,才导致这会儿出现了幻觉。
异国别地,街上随便找的一家超市,狭窄的收银过道里正在与他对视的人,眼熟得让他心惊。
会是他吗?能是他吗?
起初的那点不敢置信,都在见到那人脸上惊愕的神情时得以证实。
四目相对,时间似静止,周遭人群的喧哗窜动仿佛都一瞬间随蒙尘的过往隐去了鲜明,唯有心底某处陈伤再次怦然裂开了一道口子,声如裂帛。
贺繁。
江代出定在原地,好像是被什么抽空了身体,五蕴皆空,五感全失。收银员不耐烦地连问了几遍“刷卡还是现金”,身后排队的顾客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可江代出无知无觉。
“贺繁!”
离着不远处传来一道清悦的女声。
Jessica微喘着气小跑到贺繁跟前,将怀里抱着的卫生纸塞进已堆得满满当当的购物车,“家里纸快没了,排到我们了吗?”
她朝前面收银的队伍里看了看,把那袋纸在车里调了个角度。没注意到几米之外的另一个男人灰沉的脸色,也全然不知身旁站着不动的贺繁内心里已是沸反盈天,握着购物车的手指骨节已经攥得发白了。
忽见面前多出了一个人,江代出这才回魂,转身从钱夹里抽了张卡示意结账,密码按了三次才对。他表情眼神皆是冷淡,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超市。
不该有那一刻的失态与不知所措的,这都多少年了,他不能还一见着贺繁就走不动道啊。
都不知是怎么脚步虚浮地走回停车场,找到车的。江代出拉开车门将自己整个僵硬的身体塞了进去。
室外停车场的车内温度与外面相差无几,他开着暖风靠在椅背上暖了自己半天,却还是忍不住地生理性打颤。
兜头一盆冷水浇下的感觉真是难过。
他之前已经领教过一次了,冷了七年,好不容易他的真心热血快凉透了,好不容易他才习惯了,如今又是重新一盆。
等他彻底缓过神来,停车场内已然空无一人,只有为圣诞节做装饰的彩灯一闪一闪地发着微弱的光。四周安静得仿佛刚才只是他在车里睡着了,做了一场倒错的梦。要不是他手里还握着来不及放回钱包的卡和一盒薄荷糖,他真的会怀疑自己只是又做了梦。
第2章
路上江代出的胃就开始疼,车停得七扭八斜地就上楼回了家,一身冷汗地倒在沙发上。
胃病已经是他这些年的老毛病了,神经性的,思虑多心事重时一准儿犯,中西医轮番看过几年,依然顽固地久治不愈。后来他了悟到了,这病想要好的话,除非他从没认识过贺繁那个王八蛋,就不治了。
中西胃药齐上阵又加了两颗止疼片,临近天亮江代出才将将睡着。睡得不安稳,捂着肚子颠三倒四地做梦。
梦里年美红把他按在自家的老式理发凳上,揪着他的长毛非要给他剃个寸头,笑骂他头发硬主意正,不收拾不行。一旁面容稚嫩的贺繁在静静地看书写卷子,只偶尔听见他和他妈你追我跑扭成一团时才回过头看一眼。
然后画面一转,从锦阳到了首都,他惊叹贺繁那一抽屉的奖章和奖状,张罗着要帮贺繁挂到墙上,被付雅萍拦了下来,嫌花里胡哨的弄乱家里的装修。他稀里哗啦地都给塞进行李箱说要带回自己家里挂。
梦里时间梭进,下一个画面他跟贺繁就长大了些,穿着市一中那套红白相间的校服,他站在贺繁的班级外喊贺繁,说走啊别忙活了去吃饭。贺繁不理他,伏在桌上哗哗地抄英语单词,叹气说你罚抄的不写还不是得我来写吗。
画面又是一转,这回变成他看见自己拉着一条细瘦的胳膊,把人拉到学校后门的墙角边。他眯着眼睛脱下校服蒙在两人头上,死皮赖脸地向那人讨一个吻。
柔软微热的触感落在脸颊的瞬间,江代出看清了那对清冷细致的眉眼,还有直挺的鼻梁和微启湿润的薄唇。
是少年时的,贺繁的脸。
他激动地伸手要去摸,梦里贺繁却蓦地变了脸色,那冷淡的神情写满了疏离,拒他于千里,惊得他收回手,身体僵硬地愣愣看着贺繁转身离去。
他仿佛在梦中一下从参与者变成了旁观者。他看着贺繁头也不回地走出画面,看到四周原本纷杂的色彩转为灰淡,万籁窸窣声响皆化阒寂,也看到了那个被留在原地狼狈无措,无力追赶的自己。
晨光熹微,透过百叶窗。
江代出是在客厅的沙发里从梦中挣脱出来的,猛坐起身,颈间滑落一缕湿凉。他伸手抹了抹,坐着发了会呆儿。这些年他偶尔也做一些零碎的关于以前的梦,只是这次贺繁的面容尤其清晰。
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明明从未刻意去怀念旧人,也没非要抓着跟贺繁的那段过去不放。可却总是应了那一句:不思量,自难忘。
然年少时他一厢情愿的所谓爱情,如今已是坟头草木深,无处话凄凉。
于情于理于岁月逐流,都早该翻篇儿了。
他客厅没有挂钟,想去卧室拿个手机看看时间,起身时腿磕到茶几,碰翻了上面昨晚没喝完的酒,半杯威士忌泼了一地毯,他家居裤的裤脚也脏了。
全乱了。
等收拾完遭了殃的米白色地毯,再收拾完自己,出门已经九点过。
他天生就是那种怎么气热血足,怎么熬夜都不长黑眼圈的体质,到公司见人时已然一扫昨晚颓唐,把自己捯饬得人模人样,身着正装,抓了头,还喷了个骚包的古龙水。从写字楼大厅往公司里这一路,长腿一迈就自成风景,惹眼得不行。公司女员工们时常凑在一块窃窃私语,言语描摹他们老板衬衫下线条饱满张扬的胸腹肌。
与外表极为一致,江代出一向不是个谦逊低调的人,甚至言行作风上还带着点不失分寸的狂,狂得火候正好,张驰有度,加之行事作风上雷雳果断,却鲜少失当,恰如其分地诠释了什么叫做“人不轻狂枉少年”。
就是这二十六岁的年纪还说是少年有点牵强,但总归是个潇洒俊逸年轻有为,以至于也难免有那么些风流的青年才俊。
二十多岁的年轻老板在温哥华这个富二代遍地开花的城市多如牛毛,可真正能凭本事干出点名堂的屈指也难数出几个,华人圈里更是凤毛麟角。
“江山一代”是江代出还没毕业就开始鼓捣的一家传媒公司,短短几年办公地点迁了三次,地段还是原来的地段,但规模越做越大,从最开始几十平的临街铺面搬到商场中层的半开放工作室,几个月前又刚换到这栋高端商业写字楼,占了顶楼的两层楼面,加一个用于临时拍摄的露台。
作为一个从小读书不上心,要参加高考大专都念不上,靠受了刺激变态式努力才在国外大学修到学分毕业的典型不适合学习的学渣来说,江代出在做生意这方面的天分和兴趣就要彰明昭著很多。
这要论起来可能遗传还真有点作用,因为他亲爸江致远就是个文化程度不高,却靠着脑子灵光投资眼光精准一张嘴又能巧言善道白手起家的生意人,事业小有所成。
还有一个对他影响更大的人是他妈妈,这个妈是指年美红,不是付雅萍。
年美红是贺繁的亲妈,是当年锦阳市人民医院抱错男婴案的其中一位受害者,也是得知江代出不是自己亲生的之后依然对他视如己出,哪怕在知晓了他的性取向后也依然无条件爱他的那个妈妈。
在江代出跟贺繁还没出生之前,二十出头的年美红就靠着自己一个人开了他们锅炉厂院儿里的第一家发廊。说是发廊,其实就是把自家一楼的住房有阳台的那屋开扇向外的门,挂上个红白蓝转筒和“大美发廊”的招牌,再装面大玻璃镜子,搬进洗头床和理发凳就开张了。好在那年头县级小城市工商局管得不严,老小区里很多棋牌社和小卖部也都是那么弄起来的。
“大美发廊”从老板到员工就年美红一个人,来理发做头的也都是厂院儿里或者周边居民区的街坊。江代出从小就长得俊嘴又甜,专会讨一众大爷大妈小媳妇们的欢心,平时放学回了家就在“大美发廊”里一边抄作业一边看年美红挥着剪刀迎来送往,跟着蹭张家一碗饺子,李家一块西瓜,从来就外向爽快不认生。
除此之外他还是厂院儿里出了名的孩子王,三邻六里的同龄崽子们都是他的伙伴,一块儿打打闹闹吵吵哄哄地长到十来岁,就没有他应付不了的人和场面。
他柔韧有余和人打交道的本事,可以说是年美红无形中一力促成的。
“早啊,老板!”一名新来的女员工见他来了公司,主动凑前和他打招呼。
江代出朝女员工一挑眉,路过她时笑得别提多翩翩俊朗,“美女早,让Melody进来一下。”
女员工脸都被他看红了,要不是知道他看哪个女的都这样,真会忍不住生出些遐想,“Melody姐还没来,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江代出认真略一思考,如实相告:“你帮不上,我找她给我调几份去年跟乙方的合同资料。”
办公桌上的电话这时响了起来,江代出见是Melody打来,笑着摆摆手示意女孩先回去工作。
“老板,”电话那头Melody的声音有气无力,又小又轻,还有些忐忑,“我能再请个假吗?可能……可能要三天,或者两天也行,我一定尽快回去上班。”
听Melody这强忍哽咽的语气,她不说江代出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孕早期反复见红,为了挂急诊和卧床养胎她这一个月已经请了四次假了。
Melody是江代出的助理,工作内容虽不见得多重要,却繁杂琐碎,一样不可或缺,所以她每次请假都很小心翼翼,生怕老板会一气之下炒了她。
江代出手指敲在桌面上想了想,说:“我知道了,你安心养着吧,休息够了再回来,要是不行就办休假,可以病假产假连着休。”
Melody在电话那头一下就不出声了。
怕影响孕妇情绪,江代出话一出口又赶忙解释他话里歧义:“我的意思是身体要紧,工作的事不用担心,我会另外再招个助理帮我,你的职位还给你留着,工资照领,孩子满月酒的份子钱我就不出了啊,等孩子断了奶麻溜儿给我回来上班。”
江代出从来不苛待那几个从创业初期就陪他“打天下”的老员工。那时候他刚来加拿大不到三年,英文水平也就只够管他考试不挂科,把大学混完。身边接触的都是新移民和中国留学生,原先家里干各行各业的都有,有些到了国外还想继续做生意,有资本有想法,就是初来乍到没什么门路。
观察留意得多了,江代出脑子里就起了一个念头,想把这些人脉资源整合在一起,创办一个能让大家互利互惠的传播平台。
这想法一冒头就再收不住了,江代出冥思苦想四处打听琢磨了几个月,最后决定自己开一家公司。开始的目标不远大,只做当地论坛形式的网络平台,等有了一定人气就能接宣传推广和广告策划,光做华人市场收入就很可观了。他找会计师算了个大概的启动资金,壮志踌躇地拿着自己熬了几个晚上的计划书去问江致远借钱,却被江致远以大学还没念完为由拒绝了。
最后他胆大包天,偷偷抵押了江致远给他买的和知名港星对门的别墅跟银行贷了笔款,租了个几十平的门店,只招了六个员工就风风火火地把公司成立了。
讲得难听点,当时谁都说不好这种一没资历二没规模的小公司能在业内存活几天,一个做数据的和一个网页设计员没干几天就相继跳槽奔前程了。只有一个跑市场的,两个文案和打杂的Melody踏踏实实地留了下来,熬过工资最少活最多的那段,一步步帮着江代出把公司做出了今天的成绩。
当时Meloday刚跟相恋了七年的男友刚领了结婚证,这个细心踏实的姑娘为了能给公司多出点力,硬是拖了好几年都没要孩子。眼瞅周网也三十一了,去年跟他打了招呼开始备孕,这才一宣布好消息就遇上各种的不顺利。
江代出虽然不懂女人怀孕生孩子那些事儿,但觉得这世上除了他们同性恋,就属职场妈妈最不容易。
他安抚好Melody,挂上电话,二话没说按了人力部的内线,准备再多招一个助理。
第3章
温哥华这样一个国际化的移民城市,从来都是藏龙卧虎,人才济济,最不缺少的就是怀揣梦想和昂扬斗志的有能力者。
贺繁这种刚刚毕业的商管专业本科生可以说并没多大竞争力,十几份简历投出去两个礼拜就如投石入海一般,连个多余的响儿都听不到。他需要收入,就先在华人美食街找了个甜品店的晚班兼职,老板是一对人过中年但打扮和心态都年轻时尚的香港夫妻。
他面试那天是男老板在,没问他会不会做咖啡,懂不懂甜品,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就把他留了下来,用一句贺繁听得懂的粤语感叹了一句:颜值先系第一生产力。
往自己这种以女性消费群体为主力的店里塞帅哥左右不是坏处,况且他要干的工作就是服务点单结账那样,不要多少技术,培训个几天,有手有脚就能干。
贺繁的确上手很快。
圣诞和新年刚过,甜品店恢复到夜里十二点打烊,贺繁换下白衬衣黑围裙的工作服,等店长结小费的间隙拿手机翻邮件。
删了几条垃圾广告,再向下一翻,翻到一条title醒目的面试通知,时间是明早上午十点半。
“Alex!”老板从收银台绕出来,拿了个装着零钱的信封递给贺繁,顺手比了个“钱”的手势,“今天的tips不错哦。”
“谢谢。”贺繁点头伸手接了过来,对折一下揣进外套口袋。
“找到工没啊?”店长的普通话是标准的塑料港普,性格又随意不拘,讲话的语调很有意思,总听起来激昂澎湃的。
之前老板是看他年纪也不小,大学毕业还有工作签证,随口问过他怎么不找份正经工作。贺繁实话实说自己投了几份朝九晚五的,还在等结果,但晚上的时间他闲着也是闲着,来赚个伙食费。店长看他也打算在店里一直干下去,没说什么,反倒夸他:介么拼的年轻人不多啦!
“还没,但明早有个面试。”贺繁答道。
“很好啊,一定行的啦!”店长拍拍贺繁的肩,示意他赶紧下班,“走啦走啦,早点睡,明天才会精精神神!”
到家已是夜里十二点半,贺繁洗完澡后坐在床边擦头发。目光落在床头柜上,他盯着发了会儿呆,探身单手拉开抽屉,从一个皮质笔记本夹层里拿出一张卡。
那是张国内银行的储蓄卡,从卡面细微的磨损可以看出有些年头,如果不是经常用,只能是卡的主人常常磨搓摆弄它。
不知是看到这张卡才想起江代出,还是他想着江代出,才拿出这张卡来看,总之这些年,经意的,不经意的,他做的许多有意义或无意义的事,都与江代出潜浅相关。
贺繁也曾在脑海里描摹设想过,若能与江代出重逢会是怎样的场景,地点或许在锦阳,抑或在首都,也可能在美国,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却独独没有想过会在温哥华,这个他毕业后临时决定要来的城市。
当初江致远举家移民美国,而来加拿大则是贺繁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因为想靠留学在美国留下来太难了,以他的能力财力除非当黑户,不然基本办不到。而加拿大的政策就相对宽松许多。
至少也在同一片大陆上,讲一样的语言,听说生活习惯也相差无几。
超市里那个平常的夜晚,那场重逢太意外,也太仓促。
而贺繁在那目光相接的漫长的几秒钟里,得到了江代出意料之内的反应——转身就走,避他不及。
追溯缘由,这合情也合理,贺繁并没因此失望受挫。他后悔的是那天没能立刻放下惭愧与心虚,追过去,打招呼。
他也是像失了魂样地愣住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找不到了。
要是还有下次……要是还有机会......
手机里微信广告的提示音把他的思绪拉回了这栖身的一隅方寸,他看了眼时间,把银行卡放进笔记本收回原处,合上了抽屉。
郁树银装,高楼林立。
贺繁提早半小时到了要面试的公司,穿过气派写字楼的大堂上了电梯,沿着脚下“江山一代”的标识箭头,与前台说明了来意。
他被安排在楼下一间小会议室门外等。同来面试的人比他想象的要多,他前面排着两男一女,都是亚裔,看起来还带着点学生气,神情姿态落落大方,自己不见得有什么优势让人非要选不可。
但贺繁早对这些看得淡了,没多丧气,只想随缘,关了手机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等。
江代出原本是没打算亲自过目人员招聘的,人力部的主管是他信得过的老员工,清楚他对人喜恶,相信会给他选合适的。
不过这会儿他和市场部借调来的临时助理刚好也在这个楼层,来都来了,见面试进行中就绕过来看一眼。
他今天穿了一身笔挺利落的休闲西装,外套一件还没来得及脱下的黑色羊毛大衣。一米九的身高走起路来吸睛又带风,气势不输电视剧里身家百亿的豪门霸总,难得的是,他一不邪魅二不狂狷,就只是招摇倜傥得不行。
他远远看见会议室外或站或坐了几个人,走近先看清一男一女,样貌还算周正,看年龄都像刚毕业的学生,手上拿着各自打印好的简历,听见他皮鞋踏地的声响都不由转头望了过来。
那两人一侧身,身后空出一条缝隙。从江代出的角度刚好能看见坐在最里面的一个人。
那人低着头,乌黑半长的发丝有一缕轻垂在额角,遮住他微微上挑的眼梢和尖尖的眼角,鼻梁挺秀,嘴唇轻抿,下巴掩在大衣竖起的领子里,冷白的肤色在一群华人中格外显眼。
那是张即便七年没见江代出也绝不会认错的侧脸,何况他们不久前才刚刚狭路相逢有过一面之缘。
江代出不知何时脚步停顿,后又眯起眼睛,因为注意到他手上也拿着一份简历。
或许那目光尖锐如有实质,贺繁察觉到似乎在被人盯着,下意识转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冷若寒潭的眸子。
那眉眼他再熟悉不过。
他几乎是出于本能蓦地从椅子上站起,张口想说什么,却在看见江代出那一脸面无表情,甚至眼神中还带着些许讥诮讽刺时感到呼吸不畅。
那眼神也再陌生不过。
把他事先演练好过无数次的寒暄也好,问候也罢,全数堵了回去,就那么无措地微启着唇。
相对贺繁而言,江代出要淡定许多。他插在西裤口袋里的手抬了抬,示意旁边一人过来,用贺繁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些什么,随即便转身离开。
贺繁见状匆匆丢下句“excuse me”便要绕开挡在前面的人追上去,却被刚刚江代出叫过去的人喊住。
“贺繁是吗?”
贺繁闻言转头,他简历上写的名字是Alex He。
“恭喜你被录用了,老板说现在就可以帮你办入职手续。”接了指示的临时助理提着嗓音急道,生怕语速慢了人跑了。
他跟旁边其他面试者一样被这猝不及防的boss直聘搞得满心疑惑。
贺繁不可置信地顿住脚步,须臾转身求证:“刚刚那位是?”
临时助理松了口气,“你说Max Jiang吗?他是我们老板。”
江山一代,难怪。
之前贺繁刷招聘广告时,第一眼看到这家公司的名字就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了江代出,只是没料到命运会又一次以这种离奇荒诞的方式为他们的相遇开场。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贺繁在察觉到父母长达一个月的情绪紧绷后,突然被告知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他们真正的孩子还留在当年他出生的那个叫锦阳的小城市,由自己的亲生父母养育。他和那个男孩同年同月同天出生在同一所医院,因为护士的一个失误错换了十年。要不是因为自己身体不好做了遗传检查,露出端倪,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那个与他同病相怜的男孩就是江代出,他们的命运从一出生就盘根错节地纠葛在一起,从儿时到长成,根须缠绕融入骨血,密不可分,七年前又由自己亲手剪断。
二十分钟后,贺繁站在车辆行人来往穿梭的街边,身后是写字楼上硕大的江山一代传媒公司中英文对照的花字招牌,设计风格与某人一样张扬而有品位。若贺繁之前细心留意一眼,是可以认出这是江代出本人的字迹。
手机在羽绒服口袋里一震,贺繁回神查看,屏幕上显示着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只有短短三个字。
你敢吗?
猜都不用猜,他知道这短信来自于谁,公司老板想要一位面试者的联系方式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
贺繁握着手机,指尖发凉,仿佛能透过生硬的电磁波感觉到江代出说这话时的表情语气。
紧接着又是一声震动。
你敢不敢落在我手里,江繁。
江繁,早就没人这么叫他了,这两个字如今只是他户口本上曾用名那栏里一枚灰黑色的铅印。江代出是在故意提醒,他们是旧识。
十六年前的一个傍晚,那是贺繁第一次随江致远和付雅萍去到那个他出生的陌生小城,第一次见到江代出。那时他还姓贺名年,个子明显比同龄人高出一大截,穿了件划着洗不掉的圆珠笔道子的浅灰校服,双肩书包的带子拎在手里,头发可能是太长又硬的缘故看起来有点炸毛,板着脸一副很不好惹的样子。
那天江代出避开大人,咬牙切齿地威胁他:江繁是吧,你要敢抢我爸我妈,看我怎么收拾你。
贺繁深吸一口气,呼出来时感觉到胸口震颤的起伏,毫不犹豫在键盘上敲出一行字点了发送:出来加停车费,等下回去办手续。
身后写字楼顶楼的某一处窗边,江代出神色难辨地缓缓收回视线,放下手机踱回办公桌旁,从抽屉里翻出盒药,胡乱抠出两片直接嚼着干吞了下去。
妈的,胃又疼。
第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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