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石用伶》作者:於意云全文夸克网盘观看

时间:2024-12-15分类:小说浏览:25评论:0

《石用伶》作者:於意云/lyricinhue

简介

血统或力量,也许并不能完全决定谁弱谁强。至于有用没用,跟强弱压根儿就没关系。

第一章 辰岁至

除夕夜,漫天飘落鹅毛大雪。爆竹声声,空气干冷干冷的,充满烟火气。时近子时,秦王府的后门开了,仆人们送出十大屉热腾腾的包子来,还是肉馅儿的。立刻挤在墙根儿下的乞丐们蜂拥而上,他们朝包子举起冻成青黑色的手臂,看上去仿佛是一丛丛古怪的树枝在摇曳生长。嘴里咬着,手里攥着,怀里揣着,转眼间,那十大屉几百个的热包子就被瓜分得一干二净。乞丐们立刻散去,再到别处去寻施舍。仆人们拎着空空的冷冷的蒸屉,正要关门,飞雪朦胧中又走来了模糊的身影。

很艰难很缓慢地走着,是一个男子搀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衣服虽能遮蔽身体,但是布料单薄破旧,依旧是乞丐的形容。“没有啦没有啦!”仆人们鄙夷地说,“真是的,要饭都这么慢吞吞的……”说完砰地一响关起门来,就把那一男一女留在了既高且冷的红墙外。

“只能歇在这里了。”男子说,蹲身在墙根儿下,用手刨着积雪,空出一片地来。女子挺着腰,费力地慢慢坐下,嘴里嘶嘶地吸着气。随即男子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两人偎依着坐在一起,不多久,大雪就把两人掩盖住了。

噼噼啪啪爆竹响震耳欲聋,但是两个人紧紧地相互倚靠,安静得就像是冰雕。门檐上挂着喜庆的红灯笼,在这大雪夜里看来也只是蒙蒙地昏昧。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黑魆魆的人影来了,用力地砰砰敲门。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仆人来开门,嘴里还抱怨着:“谁呀?谁呀?”待在那昏昏发红的灯光下看清来人时,仆人顿时换了一副脸色,谄笑道:“是石姑娘啊……这么冷的天,您这是……快进来啊!”

灯下是一个披黑斗篷的女子,戴着风帽,帽沿压得底底。她漫然地应了一声,随手指了指墙根儿,说:“叫他们进来。”她的声音很年轻,透出一股冷冷的懒意,漫不经心,目空一切。

仆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找了又找,才发现那一堆两个的雪人,叫道:“进来罢!”

进了门,小道上的积雪已经没上了小腿肚。那个披黑斗篷的石姑娘快步走在前面,仆人跟着她,急道:“您慢点儿!这雪已经凝成冰了,小心摔着……”话未说完,自己就咕咚一声摔了个仰八叉。石姑娘头也不回。她走得十分轻快,就像一个影子飘在风雪里。男子看了看地面,把女子横身抱在怀中,女子安静地搂住他的头颈,将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

顺着小路,进了一间暖烘烘的大厨房,众多的仆人和粗使丫鬟们坐在一起,高声谈笑着,桌上摆开了大盘大盏的菜肴,虽不精致难得,却也实在,其间不乏鸡鸭鱼肉。灶火熊熊,火上还蒸着炖着些什么,香气溢了出来。现在是除夕啊,就算是下人们也要庆贺新年。“好自在啊……”石姑娘叹息着说,“有什么吃的,也给我来一点儿。”

“有!有!姑娘请这边坐!”十几个声音接连应答着,招呼石姑娘到上首坐下,又在她手边摆上烫得暖暖的酒。石姑娘把风帽掀开,灯光下是一张玉石般光润洁白的脸,清凌凌的凤眼,黑油油的头发,红艳艳的樱唇,钩魂摄魄般的美貌里渗透出冷冷的骄傲和睥睨,令人敬而远之,不敢亲近。她对门外道:“进来呀。”这时下人们才看见门口的一男一女,乞丐一般,但是既然石姑娘已招呼他们进来,也就没有谁再把他们赶出去。

他们进来了。石姑娘指了指身边的空椅子:“坐。”他们就真的走上前来坐了。男子很小心很温柔地先扶着女子坐下,然后含笑对石姑娘说:“多谢了。”接着环顾四周,依旧含笑地对那些卑微低贱的下人们说:“多谢了。”

下人们都呆住了。他们没想到这名男子是如此英俊,以至于那些粗使丫鬟都涨红了脸,呆呆地看着他,并对他身边的女子油然地生起了一种嫉妒之心。他的脸很苍白,不是因为寒冷,手指纤长白皙,一看就知道从没有受过劳苦;他的笑容言语高贵而从容,顾盼间有一种令人自惭形秽的神采。下人们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莫敢目视,仿佛他是他们的主人,屈尊在此,但看一眼都是对他的亵渎。他们屏气凝神地静候着他的吩咐。

石姑娘将一碗热汤递在那女子面前,叹息道:“啊,龙啊……龙年就要到啦。打哪儿来?”

“门的那一边。”男子笑着回答。女子则垂着头,默不作声地用粗瓷调羹舀汤喝。披在她身上的男子的外衣滑落了,看清楚她的样貌,原来很普通很平淡,一点儿也配不上那男子的风度。下人们在一旁不禁替那男子惋惜。他们小心地偷眼打量,只有石姑娘那冷冷的懒懒的姿态还没有被男子的光彩压下去。

“打算去哪儿?”石姑娘又问。

男子低头思索了一下:“这府上可需要人帮工么?”

石姑娘咯咯笑起来了:“你会做什么?”

“我会种花。”男子回答。

石姑娘大笑起来了。“好啊,好啊。”她说,“刚好花匠老张头年纪大了,几次说要回家去,你就留下来好啦。这事我能做主。”

“多谢了。”男子还是那样淡然微笑地说,目光湛湛,十分有神。

忽听外面爆竹大作,乒乒乓乓,夹着冲天的烟花响,吱溜溜,呃呃咻咻。子时到了,卯去辰来,现在已是龙年。

第二章 抬头日

石姑娘——石用伶,是秦王府里专门调教舞伎的班头,而她本人就是个最高明的舞者。她会穿着软软的薄纱裙,将轻曼的长袖抖得像水波一样荡漾,妩媚地微笑着,如一枝牡丹在春风里颤巍巍地盛开。但她更擅长的是剑舞,像男子一样用金冠束起长发,穿着手腕足踝处束紧的彩衣,系着玉带,披着金丝鸟羽的短褂,手持银练,银练两头各拴一把短剑,舞动起来,剑光闪闪,衣衫猎猎,仿佛是两条螭龙在与一只金色的大鹏作战。虽然是女子,但那矫健豪迈之意不输男儿。秦王欣赏她这英武的身姿,曾呼她为“舞将军”。她是秦王府里得宠的人物,所以她说要留下一对夫妇作花匠,没有人反对。

因为是得宠的人,就颇有些怪癖。石用伶独自住在花园尽头的一间小屋子里。传言她为了保持身材,常年不进食。她在一个黄泥花盆里栽了一把韭菜,饿得受不了时,就掐一根韭菜叶子放进嘴里,被那又冲又呛的味道一激,就不想吃饭了。天气好的时候她把那盆韭菜搬出来晒晒太阳。那盆韭菜还真是好东西,叶子随掐随长,十天半月不浇水,它也不会死。又有传言说石用伶用一种古怪的药来保养肌肤,药引子是花园里所有鲜花盛开的第一朵,所以她和花匠的关系非常好,花匠会把第一朵花摘下来送到她的窗前。还有传言说石用伶会飞,她的身体轻盈得像蝴蝶一样,能踩在最柔嫩的兰花叶上跳完一整支舞。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寒冷厚重的雾气里,最珍贵的白虎兰从夜寐中苏醒,吸收着空气中最纯粹的水汽,石用伶就在那些狭长的叶片上飞跃——这话是以前的花匠老张头讲出来的,绘声绘色,也许不假。但是现在老张头离开秦王府了,新来的花匠叫摩伽,对于石用伶,他什么也不说。

花匠摩伽的妻子叫阿求,因为怀孕了,打理花园的事,摩伽一点儿也不要她动手。阿求不能说话,因为她的喉间有一道深沉的创口。摩伽说,他们遇见了强盗,强盗抢走了他们的钱财珠宝,还杀伤了他们;摩伽的身上也有伤痕——原来他们是落难的贵人啊,秦王府里的下人们唏嘘感叹——可不是,摩伽的风采气度是不用提了,阿求虽不能说话,但看她那静静微笑的表情,渐渐地就会觉得她也是高贵和蔼的人。摩伽说阿求原来的声音非常好听,就像百灵鸟儿的歌唱,可是现在因为颈间的重伤,阿求非但说不出话,吃饭的时候,东西还会从伤口里漏出来。

摩伽是个极其出色的花匠,所有花木,一经过他的调理,无不枝繁叶茂、欣欣向荣,就算是最平淡无奇的花,在他的手下,也能绽出最缤纷绚烂的笑容来。他还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珍稀奇特的花种。不管什么时候看见摩伽,他总是蹲在地上,用葫芦瓢舀着水,细细地浇在花根上。他浇下去的明明是清水,可是花木就如同得了天降的甘露一般,格外地有灵气有精神。阿求总是远远地坐在花坛边,温柔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她的肚子越来越高了,她的脸也越来越消瘦。因为他们是这样可亲又可敬的人,秦王府的下人们都十分关切阿求的身体。他们时常询问:“孩子什么时候出来啊?”摩伽总是说:“快了,快了。”然后看着阿求,微笑着皱眉,神情既爱怜又忧愁。

只有石用伶瞅着夫妻俩是冷冷的。真是怪哉,当初可是她把他们留下来的哩。摩伽夫妇看见石用伶,也只是笑笑。他们平时谁也不和谁说话,只有一次,在绝早的清晨,太阳还没出来,天空是一大块深青蓝色的寂寞的琉璃,摩伽已经在花园里忙碌了,阿求和平日里一样,远远地坐着看他。石用伶踩着大红色的绣花鞋,手里端着一盏茶,懒懒地走到摩伽面前。摩伽还只顾蹲在地上给花浇水。石用伶突然开口:“天地间最稀有的琼枝玉英花,只生长在云上的蓝田。从古至今,只有摩伽龙部的王太子耕开蓝田,种出了玉英。为什么耕过蓝田的王太子,会放弃云上的胜境,而到人间来翻动又脏又臭的泥巴?”

摩伽头也不抬,含笑道:“如果你信得过我,可以把你养的那盆草交给我调理一下。”

“我不想欠你的情。”石用伶懒懒说,踩着那双绣花鞋,踢踢踏踏地走开了。

这是石用伶在摩伽当上花匠后唯一一次和他对话。那一天的日子是二月初二。

第三章 龙凤胎

花园里有一个大大的莲花池塘,四周立着汉白玉的雕花栏杆,水里种满了青莲。摩伽将池塘挖得更深,并引来了活水,于是那个池塘就越发好看了。水流清清的,一眼能望到底,阳光映照下,小鱼小虾小蝌蚪就像凭空悬浮着在游动。等到六月的时候,水面铺满了翡翠盘般的莲叶,一枝一枝青紫色的蓓蕾像箭一样从水底冲出来。日当正午,莲花盛放,到了傍晚,花瓣又静静收拢,仿佛快乐玩耍了一天的小女孩们闭起眼睛要睡觉了。这时候青蛙就蹲在莲叶上呱呱呱呱。摩伽常常和阿求一起坐在池边,安静地看着水面,这时候两人的手握得紧紧,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把他们分开。

因为屋子靠近莲花池,入夏以后,石用伶总被青蛙吵得睡不着觉。以前老张头因为风湿病,又因为年纪大了,没精力来收拾那水池子,所以稀疏几声蛙鸣,听来只觉有趣,不觉聒噪。现在不行了,青蛙放肆得和皇帝一样。石用伶愤怒地坐起身,推开窗子,在这深夜里看见摩伽和阿求仍坐在池边,紧紧地手拉着手。于是石用伶叹一口气,用被子蒙住头。这样过了几天,青蛙闹得再凶石用伶也能安然入睡了,没了那般饶舌,她反而难以入眠。

但是有一天半夜,石用伶被吵醒了,因为耳边一片寂静。寂静变成了一种压抑难言的轰鸣,把她吵醒。时间到了么?她想,披衣跳下床。月光很晴朗,照耀着一切都十分清楚。池子里没有青蛙,只有阿求。阿求整个人浸在水里,头露在水面,长发漂浮,像一大把水草。她向岸边伸出手来,摩伽跪在汉白玉的雕花栏杆旁,也向妻子伸出手去。他们的手一如往日般紧紧地握着,目光紧紧地胶在一起。看见石用伶出来,摩伽歉然地笑了笑,似乎为惊扰了她的好睡而内疚,然后又凝视着妻子,再不顾其他。

石用伶倒了一杯茶,倚着门栏闲淡地看,四下里依旧是一片寂静,静得像死亡。阿求在水中拼命挣扎,她握着摩伽的手,像是要把他的骨头都捏碎。水声先是汩汩的,然后就是哗哗的,很大的水花被激起,莲叶莲蕾被横扫到半空。水中阿求的身体是长长的,像一条巨大的蟒蛇,覆盖着片片朱红色的鳞甲。挣扎中那些红鳞脱落,蛇一般的腰身中鼓起了粗粗的一截,皮肉被绷紧,几乎透明,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有椭圆的东西,还是两个。石用伶半张着嘴,惊奇之极——两个!

摩伽的手被阿求掐出了血,阿求的眼里涌出泪水,但她喊不出声。空气里有一种沉沉的东西压下,这样大的泼水声似乎被那东西压进了寂静,一切声音和颜色都被遮蔽,惊动不了旁人。摩伽把阿求紧紧地抱在怀里,那巨蟒一样的身躯啪啪地四下抽打,打碎了汉白玉的栏杆,打碎了摩伽平日里精心伺弄的花枝,在地面留下一道道一尺多深、一丈来长的裂痕。红色的鳞甲混着泥土沙石,像火焰一样飞溅。好些沙土就打在石用伶的脸上,但她顾不上疼痛,只是好奇而期待地看着,禁不住还有些激动。

这时有一缕冰凉吹拂,半空中那沉沉压下的东西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遮蔽不全,漏进了一丝夜风。石用伶一惊,然而更吃惊的是摩伽。他抬头向天看去,石用伶也抬头向天看去。深青蓝色的穹隆下浮现巨大的身躯,一圈圈地盘曲着,利爪下掣着隆隆烈火和焰焰闪电,映照着纯黑色的鳞片成为银白。一个狰狞硕大的龙头遮蔽了月光,但是龙颌下的明珠比太阳还亮。从那巨龙的鼻息里吹出了咻咻的飓风,黑色的眼睛向下看来,粗长的龙须指向水中的阿求。巨龙朝阿求伸出一只锋利的爪,五趾尖尖,和那龙爪一比,阿求就像孩童手中的小蚂蚱。那龙爪来得虽慢,但气势凌人,不容反抗。烈火呼啦啦地烧着,雷霆劈剌剌地响着,半空中那沉沉遮蔽的东西被粉碎了,什么都遮不住了。

摩伽吐出一颗明亮的珠子,送到阿求嘴边。阿求紧闭双唇,决然地摇了摇头。“吞下去!吞下去!”摩伽催促,“我不会死!吞下去父王就不能杀你!就不能杀我们的孩子!”听了这样的话,阿求犹豫了一下,刚一张口,就被摩伽把那珠子硬塞进嘴里去了。半空中黑色的巨龙发出了愤怒的长吟,颌下明珠光芒大盛,那光芒像刀锋一样飞舞着。摩伽还是紧紧地抱住阿求,光之锋芒在他背上削出无数伤口,鲜血激飞,甚至喷到了石用伶的脸上。石用伶摸了摸脸,粘了满手的腥热,衣服上斑斑团团,全是血红;再看阿求,她吞下摩伽的明珠,然后明珠又从喉间的伤口里掉出来。

不管用啊。石用伶想,这时啪地一声,一枚椭圆的蛋从那红色的蛇身下滑出,牵扯着巾巾连连的暗红血丝,滴溜溜地在地上滚动。巨龙一拧身,长长的尾巴像山一样朝那枚蛋上压来。摩伽放开阿求,飞身扑上,稳稳地托住了那条龙尾。龙尾还在重重压下。一声霹雳炸响,摩伽不见了,另一条黑色巨龙腾上高空,颌下悬着明珠,爪下掣着闪电,飓风霍霍,烈火熊熊,龙尾一摆,铁犁一般朝先前那条黑龙的腰间扫去。天空中充满了愤恨凄楚的龙吟,光对光,热对热,利爪撕破了血肉,獠牙咬碎了鳞甲,黑色的碎片像雪花缤纷飘落,带起一溜溜红色、青色或紫色的火。

半空中剧烈的对决还没有分出胜负,地面上阿求也不见了,只剩下一条长长的红色的蛇,头上长着一只红色的角。一条黑龙不停地朝地面冲来,想要抓起这条独角红蛇,但被另一条黑龙死死地拦住了,于是它把烈火和闪电投下来,想要烧死或劈死红蛇。红蛇一动不动,金色的眼睛上蒙着一层半透明的眼睑,腹部仍鼓起一截。里面还有一枚蛋啊,石用伶想,在门槛上坐下来,饶有兴趣地猜测着,这枚蛋生得下来么?半空中那两条龙,到底哪一条能胜?正这么想着,红蛇睁开眼,艰难地抬起头,缓缓摇着尾巴,和着一股血水从身下喷出了另一枚蛋。随即红蛇瘫倒在地,头顶红色的独角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电光一闪,摩伽跪在地上,抱起那条红蛇,放声大哭。半空中巨龙狂吼着,乘机挥出一道闪电,直朝那两枚洁白的蛋劈去。摩伽抬头,手中举着一颗明珠,愤然高喊:“父王!你要杀掉我的孩子,你也再不会有孩子!”巨龙毫不理睬,闪电像炽烈奔腾的冰河要吞没那两颗小小的蛋。这时银光一闪,有什么东西割断了电光,同时飞上高空,轻轻敲在巨龙的下颌。

巨龙吼吼地吟着,摇身急退。石用伶仰头看天,手持银练,银练两端各系了一把短剑。她倏倏地甩着银练,剑锋就在空中划出银白的圆环。“就算你是龙中之龙,只要打碎你的骊珠,你也就死了。”她淡然说,将短剑朝空中一指,跳脚大骂道,“就算你是摩伽部的龙王,大半夜的这样吵闹,还弄脏了我的衣服,你也太不讲理了吧?”

电光闪了闪,半空中的巨龙消失了。石用伶收起短剑,再来看摩伽。血还在流,摩伽浑然不觉般,只是默默地抱着那条朱红的蛇,欲哭无泪,呆呆的,像是化作了石头。

“啊,算了,死了的东西,可活不转来。”石用伶挖苦道,“以她这样一条低等的虬,想要产下骊龙的后代,本来就太勉强,更何况……”她指了指虬龙颈间的伤,冷笑道:“这是暗雕抓伤的呀。就算是骊龙也敌不过暗雕,她能撑到今天,已经是奇迹了。”

“是啊,已经是奇迹了……”摩伽喃喃说,“我们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六十年了……我知道,今天孩子出生,一定瞒不过父王,只是……只是……我总在妄想,总以为我们还能躲下去,躲到孩子长大的那一天……我……我……”

石用伶道:“什么你你你的,老婆是没用了,看看你的儿子罢。刚才这么又是火又是电的,可不一定还活着。啊……啊……啊……”说着连打三个大呵欠。

啪啪的轻响,一枚蛋裂开了,小小的婴儿拼命向上伸出手来,哇哇地哭着。又是啪啪的轻响,另一枚蛋裂开了,小小的婴儿拼命向上伸出手来,嘤嘤地哭着。“哦,恭喜啊。”石用伶偏着头看了看,淡然道,“是龙凤胎啊。”

第四章 潜龙邸

花匠摩伽的妻子阿求在深夜里生下一对龙凤胎后力竭而死,秦王府的下人们对那沉默忧伤的鳏夫充满了同情。没多久,他们纷纷劝说摩伽再娶一房妻子,总得有一个女人来照顾孩子才行。秦王府里有不少年轻漂亮的女人愿意嫁给摩伽,并且嫁妆都还不错。但是摩伽都拒绝了。大家很同情也很好奇地看着摩伽,看一个大男人怎样照顾两个婴儿。摩伽仍和以前一样在花园里忙碌,孩子放在屋里,吃饭的时候他就到厨房熬一锅浓浓的米汤。秦王府的下人们又叹息起来,这样小的孩子,光喝米汤可不成啊……

只有石用伶知道,那米汤根本就没有喂给婴儿,是摩伽自己喝了。至于婴儿到底吃什么……每天夜里,一条纯黑色的骊龙飞到万里之外的海疆,潜入海底,抓一条十几丈长的鲸鱼再飞回秦王府的花园。花园里两个小小的孩子欢笑着向鲸鱼伸出手去。天亮之前,这条鲸鱼会被吃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剩。吃饱了,两个孩子就在花园里追逐嬉闹——男孩叫摩都,女孩叫摩伦。摩伽就坐在地上看着两个孩子微笑。他们的欢笑隐秘而晦涩,谁都听不见,除了石用伶。她被那两个孩子吵得彻夜难眠。摩都和摩伦常常趴在窗台上,好奇地观望熟睡中的人们。他们当然也来偷窥石用伶。石用伶把枕头朝窗户上砸去,两个孩子就再也不敢来了。

摩都和摩伦白天睡觉,晚上游戏。渐渐地,他们都长大了,摩伽不再把他们藏在屋里。天气好的时候,他让他们坐在花坛边上晒太阳。石用伶也把黄泥花盆栽的韭菜端出来晒太阳,看见两个孩子乖乖地并排坐着,就像两个圆嘟嘟的小番茄。

花匠和舞伎训练班头依旧不交谈,但是在没人的时候,他们也简单地讲过几句话。有一次摩伽微笑着对石用伶说:“把那盆草交给我罢。你救过我的孩子,我应该答谢你。”

“我可没有救你的孩子。”石用伶生硬地回绝,“我只是好奇,想看看两个孩子以后究竟会怎样。”

摩伽不说话了。

还有一次是石用伶很好奇地问摩伽:“你可是摩伽龙部的王太子啊,是最高贵的纯黑色五爪骊龙,怎么会和一条没腿的独角虬扯上关系?”

“云上的蓝田,是一整块最坚硬的金刚玉。”摩伽说着用小铲子在地上挖个坑,朝坑里撒下花种。摩都把土埋起来,摩伦拿一个小小的葫芦瓢浇水,然后两个孩子都拍着手哈哈笑。摩伽继续说:“我耕了五百年,才在金刚玉上划出一道头发丝一样细的痕迹。从来没有人在蓝田种出琼枝玉英花,因为从来没有人能耐性地把金刚玉犁开。也没有人相信我能种出琼枝玉英花,除了阿求。她相信我。她一直在蓝田陪着我,直到玉英花开的那一天……”

“哦?”石用伶又问,“那琼枝玉英花到底有什么用?”

“什么用也没有。”摩伽说,“花刚刚开就谢了,我和阿求一直看着,看到最后一片花瓣掉下来,叶子都枯死……唯一的好处是那花很好看,阿求很喜欢。”

摩都拿着小铲子在地上挖坑,摩伦丢下花种,然后摩都把土埋起来,摩伦来浇水。眼看着两个孩子越玩越远,摩伽才又说:“阿求是虬,父王介意她的身份,不许我们在一起。阿求怀了我的孩子后,父王就想杀掉她,他怕摩伽部王族的血会变得混乱和卑下。我们从龙界逃了出来,一路逃,父王一路追。我们只好去往冥界的边缘,顺着幽冥河进入黑暗峡谷,在那里遇上了暗雕。阿求被伤了,我也被伤了……万幸还是逃了出来,穿过黑暗之门,到了人界。如此,父王就不能追踪我们的气息,而且这里有很多的龙,父王不容易发现,更何况这个王府是潜龙之邸,躲在这里,还算安全……只是这两个孩子,到底有摩伽部龙王的血统,他们出生时,还是瞒不过父王。父王一定还会来,来杀掉他们……我该怎么办呢?”

石用伶轻轻地绷着脚尖,心不在焉地喃喃道:“一天不动,就有点儿发僵……”

花匠和舞伎训练班头又不说话了。

石用伶在花园里铺下象牙床,在床上撒满沉香屑,然后命令舞伎们挨个儿地走过。凡是没有留下脚印的,她奖赏每人一斛珍珠;留下脚印的,通通用一尺宽的锦帛把腰勒起来,并再不许吃晚饭。摩都和摩伦看见了,也很好笑地跳到象牙床上来。他们的身体轻盈而灵活,在沉香屑上留不下一丝半点儿的痕迹。石用伶便骂那些身体沉重的舞伎:“死笨死笨!连两个小毛孩子都敌不过,还有脸活着么!”她对那些舞伎十分暴躁,而且苛刻,稍觉不顺,就会用鞭子抽打。舞伎们不敢怒也不敢言,因为石用伶仍是秦王府里最受宠最高明的舞者。算起她的年龄,至少也该三十多了,可看她的样貌,似乎还不到二十岁。她的身段和舞姿,依然飘洒矫健,毫无迟缓滞慢。舞伎们骂她是老妖精、老不死,她骂舞伎们是小妖精、小骚狐狸,只想着凭那点儿皮相去争宠,一个认真跳舞的都没有,她的舞技就要失传了。这些小妖精,打死了也不可惜,只是怎么就没有一棵好苗子值得培养呢?

摩都和摩伦十岁的时候,两人有了一些变化。他们不再是友爱亲善的兄妹,倒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每天夜里,摩伽从汪洋捕上鲸鱼,摩都会吃掉大半只,只把难吃的内脏和鲸皮留给摩伦;白天,他们坐在花坛边晒太阳的时候,摩都会揪住摩伦的头发,狠狠地揍她。这样没过几天,摩伦突然就变得瘦小了,摩都则显得高壮结实。摩伽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却并不阻止。相反,他在兄妹间火上浇油,十分鼓励他们将对方至于死地般的争斗。他的态度是一视同仁,结果是摩都越来越占上风。在很多个夜晚,摩都都把鲸鱼吃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也不留给摩伦。摩伦整夜整夜地哭,她的哭泣,只有父亲、兄长和石用伶听得见。偶尔,在半夜,石用伶会从黄泥花盆里掐一片韭菜叶子丢给摩伦。摩伽知道了十分反感,敲着石用伶的窗户说:“请不要管我的闲事啊。”石用伶怒道:“那你叫她不要哭了!吵得人睡不好觉!”

石用伶一睡不好觉,就会对舞伎们越发地鞭打和斥骂。“没用就去死”是她的口头禅。当她恶狠狠地骂出这句话来时,舞伎们都汗涔涔地垂下头,满心绝望,觉得自己真的该死。摩伦吃了韭菜叶,会长久地守在石用伶的门口,当她被摩都打得皮开肉绽、忍耐不住时,就会往石用伶的屋子里躲。石用伶用一根尖细苍白的手指戳着摩伦的额头,冷冷说:“没、用、就、去、死!”但是背着摩都和摩伦,她又悄悄地问摩伽:“那女孩儿你真的不要了吗?送给我罢?她倒是个跳舞的好苗子。”

这个建议石用伶对摩伽提了好几遍,但摩伽一直摇头不允。

第五章 本命年

又一个龙年来临,是摩都和摩伦的本命年到了。石用伶给他们两个每人一件纯红色的小兜肚,一样大小,摩都穿着连肚脐眼儿都盖不住,摩伦穿着则像小围裙,遮过了大腿。没办法,过去两年,摩伦从来就没吃饱,她没饿死已然是稀奇。摩都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摩伦却还只是个小丫头片子。如果他们两个并排坐在一起,就像一个大金瓜旁摆了一棵绿豆芽。但是他们不会坐在一起,因为摩都看见摩伦就狠揍。摩伽不闻不问,只埋头打理那些娇嫩的小花苗。摩伦成天哭着在花园里躲避摩都,她偶尔会跑到摩伽身边。摩伽摸摸她的头,淡然说:“可怜的孩子。”然后又不理她了。

夏天来了,青蛙又在莲花池塘里呱呱呱呱。石用伶又有几个晚上睡不好觉了。她推开门,看见摩伦坐在莲花池塘边呜呜地哭着,满池的青蛙对她呱呱高唱。摩伽和摩都不在——他们去往万里之外的大海,摩伽教导摩都如何下水捕食。摩伦不敢去,只要有摩都在,她就不敢露面。

“哦,知道吗,你妈死在这个地方。”石用伶指着莲花池塘说,一枝一枝青紫色的蓓蕾像箭一样从水底挺立起来。“哭是没用的,时间要到了啊。”石用伶提醒摩伦。可摩伦只是哭,于是石用伶甩手走开了。

某一天半夜,石用伶被吵醒了,被寂静吵醒的——没有摩伦的哭声,也没有青蛙的高唱。这一夜,在十二年前,好像就是阿求死去的日子。真是值得纪念的好日子啊。石用伶急忙跳下床,倒一杯好茶,然后开了门,倚在门栏上,满心有趣地等着好戏开场。摩伽就坐在她的门口,好像知道她要出来看热闹一样。他的手里握着一颗光华灿烂的明珠,那光芒掩下了晴朗的月光,映照着天地间的一切都纤毫毕现。莲花池边有两条龙:一条一丈来长,圆睛煌亮,头角峥嵘,两只轩昂的利角,通体墨黑,只在脊梁上有一溜红色的鳞;另一条,嗯,不太像龙,只像五尺长的蛇,倒也是条黑色的蛇,头顶长着一只黑黑的小小的角。小黑蛇盘起身体,将那只小角对准了小黑龙。小黑龙也低着头,用利角重重敲击着小黑蛇的脑袋。双角相击时,发出夸夸的脆响。

石用伶道:“太无聊了罢?这一看就明白谁的骊血多一点儿,谁的虬血多一点儿,还有什么比头呢?”

“没办法。”摩伽双手轻轻搓着那颗明珠,淡然说,“他们都是我的孩子,可我只救得了他们中的一个。他们都该有求生的机会,就让他们公平地争一场罢——谁胜谁活。”

“是哦……”石用伶说,呷了一口茶,“龙王之血该觉醒了。潜龙在渊就要变成飞龙在天了呀。”

“是啊,秦王虽不是太子,但他是强者。他就要在玄武门把他的兄弟们都杀掉了罢?皇帝只有一个,性命也只有一条——谁胜谁活。”摩伽说。

夸夸夸夸,小黑龙和小黑蛇斗得更厉害了。小黑蛇禁不住小黑龙的猛攻,眼睛鼻子里都滴出血来。石用伶不禁啧啧地咋舌道:“好在孩子他妈早死了呀,不然现在非跟你急不可。”

“是的,幸好她已经死了,不然现在可怎么办呢?”摩伽仍摩挲着手中的明珠,忽然微笑道,“我就要去见她了。我会带着输掉的那个孩子去见她,这也挺好,是不是?”

他的眼里闪着泪光,被手中的明珠照得清清楚楚。小黑蛇嘤嘤地哀鸣起来了,头顶的小角已经被小黑龙打断了一半。它长身一滑便要逃走,被小黑龙一爪摁在地上,然后小黑龙低下头,从尾巴开始,一口一口地吃起来。小黑蛇拼命挣扎着,翻身一口咬住小黑龙的脖子。龙鳞坚固而牢实,小黑蛇的牙穿不透那层墨玉般的黑色。它的身体忽而团团翻卷,忽而又抻得笔直,发出咤咤的声音,像是在大哭。但不管它如何动作,身体仍是一尺一寸地在雪白锋利的龙牙下化作肉酱。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四下里流淌。

“哦……好看好看!”石用伶惊叹,“龙吃龙啊!可惜我没有亲妹妹,不然我也想尝尝她的血是什么滋味。”

“傻孩子,应该从头开始吃。”摩伽惆怅地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力量是有限的,王,只能有一个……为什么要多生一个出来呢?”

石用伶轻轻偏着脸,用一只黑漆漆的凤眼瞅着摩伽,问:“暗雕镇守着黑暗之门,便是骊龙也逃不过她的追击。当年你们为什么能从黑暗峡谷里逃出性命来呢?”

“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只好冒险一试。”摩伽说,“不过暗雕的攻击,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凶猛……难道……难道?”他惊骇地看着石用伶。

石用伶点点头:“是啊,暗雕从来只有一只,在黑暗峡谷里盘旋,吃掉所有妄图通过黑暗之门的龙,不管是逃往人界的骊龙,还是从幽冥河里诞生的毒龙。可是那一年,暗雕生下了两枚蛋。一只想吃掉另一只以获得最完满的力量,但是失败了……力量是有限的,暗雕的力量分散了,才会有龙从黑暗之门的那一头逃出来,一条骊龙带着一条虬龙。当他们冲破黑暗之门时,还有很多毒龙也乘机逃出来……”

半空中刮起了旋风,闪电一丛丛地劈下来,烈火像瀑布一样铺天奔涌。一条黑色的巨龙长声吼叫着,喷火的眼睛看向正大快朵颐的小黑龙。小黑龙惊惶之中忘记了咀嚼,啪嗒一声,小半截黑色的蛇身就掉在地上。小黑龙朝摩伽看来,鲜血还顺着口唇向下滴流。巨龙颌下的明珠喷出万道光芒,每一道光掠过,都在小黑龙的背上划出深深的创口。黑色的龙鳞碎裂,鲜血横飞,惨白的骨头露了出来。巨龙一探爪,将小黑龙牢牢攥住。小黑龙哀叫挣扎,一如方才小黑蛇在它嘴里般狼狈挣命。

“好狠心的爷爷呐。”石用伶喃喃说,“就算是个杂种,也是你的亲孙子,何必如此……”

摩伽将手中的明珠高高抛起,大喊:“吞下去!”

小黑龙张口一吸,明珠端端地落在它的嘴里。巨龙怒号着,光芒更盛,像一层层的刀锋旋转着射来。摩伽的身体就被那光芒截成了数段,但他畅声大笑着,高喊:“父王,我死了!摩都是你唯一的孙子!不想让摩伽龙部消亡,就好好地对待他罢!”

巨龙的尾巴重重地敲在地上,万千霹雳炸响,天地间通透光明,在这样的明亮中,什么都看不见了。这样的光明,像是把一切不顺心不如意的场景都融化掉,随即光芒消失,苍穹和大地才从那恍惚中慢慢浮现。月亮怪凄凉地照着,扑通一声,不知从哪里爬出一只蛤蟆,稀里糊涂地滚进池中。

石用伶低头,看见摩伽碎裂的身体,头颅连着半边肩膀和一只胳膊,手指却没有了。地上没有血——摩伽龙部王太子的血已经随着那颗骊珠流进了小黑龙摩都的身体里,摩都将是摩伽部龙王唯一的继承人了,这样,那个介意他生母血统低微的老龙王也无可奈何了吧?

他安全了。至少他安全了。

摩伽微笑着眨了一下眼。

“哦,还没死呐?”石用伶蹲下身来,好奇地瞅着这一小块身体。

“你的草……拿来……我替你……调理……”摩伽低声说,“相信……我呀……”

“是啊,你可是唯一在蓝田里种出琼枝玉英花来的龙太子呢。”石用伶说,“你是个好花匠。”

她奔回屋去,捧出那个黄泥花盆,里面仍栽着一把韭菜。她把花盆递在摩伽眼前。摩伽慢慢举起残破的手掌,一滴,两滴,三滴,鲜血落在了那把韭菜上。即刻那一丛深绿的叶子变成冰凌一般,盈盈地透出晶莹烂漫的光华,从草心里抽出一根小小的花枝,渐渐地就绽开水晶般的蕾。

“如意……长生草……只能用……骊龙的血……浇灌……才会……成长……”摩伽看着石用伶,眼睛一分一分地黯淡下去,“谢谢……你……帮助过……我们……”

他的眼睛闭起来了。那朵水晶般的花正开到最盛,七片花瓣,每一片花瓣颜色都不相同。赤橙黄绿青蓝紫,花朵像彩虹一样闪闪发光。

第六章 破阵舞

秦王在玄武门发动了兵变,杀死了自己当皇太子的哥哥和当亲王的弟弟。现在他是皇帝父亲硕果仅存的儿子了,皇位只可能是他的了。

当皇帝父亲在深宫里听说儿子犯下的暴行时,他大哭起来。他痛惜自己已死去的儿子,也痛恨自己还活着的儿子。但他更害怕那活着的儿子闯进宫来,逼迫自己也离开这个世界,所以,当唯一活着的儿子走上前时,皇帝父亲既想暴怒地痛骂他,又禁不住恐惧地瑟瑟发抖。他啊,他永远不能原谅这个儿子。

秦王抱着皇帝父亲的腿悲声大哭,皇帝父亲也抱着秦王的头悲声大哭。于是父子俩和解了。不仅和解,似乎比以前更亲善。皇帝父亲匆匆地将皇位传给儿子,然后躲进更深沉的宫殿里,再不过问多余的事情。

“瞧啊瞧啊,这才是强悍的龙的儿子,和你太不一样了。”石用伶在静夜里对着虚空嘲讽地说。没有人知道她说过这样的话,就算有人知道,也不会明白她在和谁说话。

因为秦王成了新皇帝,很多和他相关人都搬进了皇宫,包括石用伶。但是花匠摩伽不见了,他的两个孩子也不见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有人说,也许他们怀念故乡了,于是在某个深夜,悄悄地离开了秦王府。当思乡病发作起来时,比相思病还难治,因为恋人有死亡的一天,故乡却永远在远方轻柔地呼唤。那么,就姑且认为他们都回家去了罢。

为庆贺新皇登基,石用伶打算排演一支新舞。她向皇帝要求,不要那些花枝一样娇艳的女孩,她要全副武装、金戈铁甲的威猛武士。皇帝问她需要多少武士,她说多多益善。

武士们在广场上列成方队,他们以为会有将军来操练,没想到款款而来的,是个不到二十岁、娇滴滴的美妇人。他们都在心底暗笑,鄙夷地看着这个女人。他们可是在战场上喋过血的虎贲啊,怎么甘心受一个女人的指挥,并且挥舞着长枪不是杀敌、而是来跳舞呢?

石用伶轻挥一根长长的皮鞭,啪地一声,将地面三寸厚的青石方砖抽得粉碎。“听好了!”她挑着眉毛冷冷地说,“谁敢走错一步,我是要杀人的。”

武士们先还不信,当石用伶发出指令时,他们勉强挪动脚步。立刻有人走错了方向,他转错了身,和邻近的伙伴撞个正着。他们彼此对视,还不等他们的脸上露出嘲弄的微笑,石用伶手腕一抖,长鞭卷住那错步之人,就像拎小鸡一样把他从人群里拎起来,随手一丢。那人先像一捆稻草般高高飞起,然后又像石头重重落地。他被石用伶的鞭子拦腰撕成了两截,但是没有死,上半段身躯还凄声嚎叫着满地乱爬,血涂了一地。武士们惊呆了,不寒而栗。在那凄惨痛楚的狂号中,石用伶轻轻拧着眉毛,将鞭子卷成几圈儿,举在眼前。“这样简单的舞步也要错,真是没用!”她冷笑,随即痛恨而疯狂地大叫,“没用就去死!”

再没有人敢迈错半步了。石用伶站在高台上,随手指点,就让万千人的行动改变了方向。她指挥着这支肃然庞大的舞蹈队伍,心里还比较满意。她说刚强沉稳的男人比那些浅薄无知的小姑娘好调教多了。很快,武士们的舞蹈排练纯熟,他们将在一个重大的庆典里,在所有朝臣、各地方官员,以及藩属国使臣与外国使节们的注目下,向皇帝展示石用伶训练的成果。

配乐是简单的鼓点,径长一丈的狮皮大鼓,沉沉的,咚——咚——咚——咚。武士们满脸肃穆,列着方队行进,雪亮的长矛端正地竖在胸前,铠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的步伐是那样有力,仿佛每走一步都要在大地上留下深刻的足迹。咚咚咚咚,鼓声响着,他们变换着阵行,脚步声夸夸夸夸,铠甲摩擦着刷刷刷刷,不需要音乐,这些声音已摄人心魄,而武士们沉默刚毅的神情比一切黄钟大吕更庄重更威严。一队队的武士复杂地交错行走,看得人眼花缭乱,只见簇簇利刃的寒光往来纷繁。只是简单的前进、后退、左转、右转,千人一队地交错着,百人一队地交错着,一小股一小股十人一队地交错着。每个人都目不斜视地走着,仿佛天地间只他独在,从同伴的身边精准地擦过去,一个挨一个,却没有半点冲突。他们就像鳞片,巨龙身上的鳞片,每一片都是细碎渺小的,一片片整齐地覆盖着,便勾出了遒劲雄壮的龙身来。

忽然间一声重重鼓响,是石用伶甩出长鞭,击破了架上厚实的狮皮。听这号令,方阵一变,立刻分裂成两条粗长的队伍。武士们挥舞长矛,嗬嗬高呼,俱向对方的行列做出简单直接的攻击姿态。那就像两条巨龙绷紧了身躯,磨砺牙爪,随时会朝对手扑去,却又谨慎地相互审视,盘旋游走,小心试探。鼓声变了,不是深沉缓慢的大鼓响,而是百千个鳄皮小鼓细密急切地催促。鼓手们飞快地擂打鼓面,敲击鼓架,有的人虎口处已震出了血,染红了整只衣袖,汗水像小溪一样在后背流淌。咚咚咚!夸夸!咚咚咚!夸夸!被这激昂的声音鞭挞,巨龙跃跃欲试。他们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彼此的鼻息撩上了对方的雷火。观舞的人们屏住了呼吸,心脏不自觉地随着那踏步的节奏而跳动,队列行进变换简单至极,但一次次地重复着,就在人们心里激起了欣喜又惨痛的渴求。他们绝望地睁大眼,不像是在观舞,倒像是在凝视虚空中不存在的东西。

雷鸣般一响,千百架鳄皮鼓同时粉碎。石用伶收回长鞭,这一挥手后再无拘束,两条巨龙腾身扑上,即刻纠缠在一起,撕咬着,摔打着,血中血,肉中肉,分不清谁是谁的身体,分不清对手是你还是我自己。洪亮的钟声和浑厚的号角响起来了,那是巨龙的吟啸吧?他们大把大把地撕扯着对方的鳞甲,将利爪和獠牙插进彼此的心胸中去,一寸一分地向下挖,想要触摸对方的心脏,仿佛那是自己遗失已久的珍宝。血喷出来了,沸腾的,是火,是风,是电,是华丽而炽烈的,是壮观而悲怆的,是狂喜而痛快的,是光明而黑暗的。观舞的人们纷纷站起身来,他们攥紧拳头,张大鼻翼,似乎嗅到了空中火热的血腥气。这分明只是一场舞蹈,为何会有这般真实而疯狂的杀戮之意?死亡来了,死亡来了,他被血与火召唤来了,他从破损的身躯里升腾起来了。他在每一支矛尖上飞舞,随着每一声沉稳从容的踏步跳纵。他无声地大笑着、痛哭着、号叫着、高歌着、长吟着、嘶喊着,这伟大的神祇在空中低低地盘旋,温和而坚定地呼唤着,垂下手来,他将带走谁?

所有人的眼睛里都饱含泪水,这一刻他们的心里对生命无比眷恋无比珍惜无比自豪无比尊崇,但也就在这一刻他们能毫不犹豫地扑进死亡的怀抱。他们向前探身,在泪光中凝望,看他们的血肉交融在一起。谁胜了?谁胜了?身体融化了,在死之外衣下燃起了新的烈火。两条巨龙盘曲着,扭转着,于鏖战中不知不觉地拥抱对方,化作一条最伟大最强悍全新的龙。“万岁!”武士们高呼起来,长矛铁甲上闪耀着日光。脚步声止了,钟声和号角声停了,一片寂静,只有风在吹,明黄旌旗猎猎掣动,那条新生的龙向皇帝谦恭地垂下了头。

“万岁!”人们都由衷地高呼起来,朝皇帝俯下身去。全新的血在胸中燃烧,敬畏,喜悦,而庄重。

“好啊!好啊!”皇帝感动地说,“这是什么舞?”

“这是破阵舞。”石用伶回答。

第七章 细腰鼓

每每鼓起勇气央求,石用伶总是冷笑说:“我的舞,教给谁也不能教给你!”

石用伶对幽草很坏,说是义女,其实是粗使丫鬟。幽草在练舞场上待得久了,偶尔比划出一两个优柔的舞姿,被石用伶看见,必遭痛打。她用带倒刺的鞭子对幽草从头到脚地猛抽,厉声喝骂:“没用就去死!学那个干什么!”幽草逃不出石用伶的手心,只痛哭着大喊:“再也不敢了!阿娘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这种打骂哭号惊天动地,旁人无不掩耳,不忍卒听,低声议论道:“这是做什么呢?石班头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坏了啊。”

石用伶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坏了。自从领养幽草,她就不再跳舞,连皇帝命令她也拒绝。她说她老了,腰身僵硬了,舞不动了;又说全副精神地照顾孩子,舞技已经荒疏了。这些话压根儿就没人信,但是人们在她面前都含笑低头地表示认同。她骂幽草是个来讨债的小吸血鬼,吃她的,穿她的,还事事要她操心,连她养的韭菜都被这小鬼克死了,只怕迟早有一天自己也要死在这小鬼手里。其实人们心里更认为幽草迟早有一天会死在石用伶这老妖妇的手里——黄泥花盆就丢在屋檐下,空空的,蜘蛛在盆口织起了网——石班头是如此地不上心,连韭菜都养不活,还能养活幽草么?

但是幽草确实在慢慢长大,就像石头下的小草,虽然歪歪扭扭的,却是坚韧地长起来了。她的身量渐渐高了,是个很窈窕的姑娘,常年清瘦的面颊丰润了,并渗出淡淡的红晕。她的神情温柔而沉静,和人说话时,总是一低头,唇边浮起两涡羞涩的笑容,不仅如此,她的举止中还流露出一种高贵端庄的气质,风采出众犹如一位公主。她长得比石用伶还高,穿着石用伶的旧衣服,手腕总露在外面。她跟在石用伶的身后,两人就像是姐妹——一个暴戾怪癖的姐姐和一个温和安详的妹妹。幽草的日子终于苦到头了呀,人们暗暗地替幽草高兴,她这样美丽的女子,一定会有一个好出路。许多乐师和舞伎都对幽草抱有这样简单天真的祝福,然而可恶的石用伶啊,她总给幽草穿最难看的衣服,不给她钗环首饰打扮,她甚至不许幽草在前额涂鹅黄贴翠钿哩。她想方设法地在这块盈盈美玉上撒满灰尘,但是,哼!她歹毒的心思不能得逞,幽草是那样地美丽,天然去雕饰。

最后连旁人也忍不下石用伶的刻薄了,他们决定出手援助,将幽草带离石用伶的身边。机会来了,皇帝要宴乐,需安排歌舞。这样一场小规模的普通游乐,石用伶是不用费心过问的。于是有人对她说,让幽草跟着来打打下手罢,她可以替老乐师抱乐器,也可以替舞伎们整理衣服,或者调调胭脂什么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而杂事这么多,总需要人来帮忙。

“去罢去罢。”石用伶不耐烦地挥挥手,懒懒道,“我也养腻了她——没用就去死!她爱干嘛干嘛。”

幽草并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但是,石用伶肯放她出来,是个好开端,旁人都替幽草高兴呢。他们已经计划好了,要让幽草出现在皇帝面前。她是那样光彩照人,一定会被皇帝注意,幸运的话,她会成为皇妃吧?从此,她就再不用受那妖妇的欺压了呀!

黄昏时分幽草被人唤去了,她还真以为自己要去打下手,老实带劲儿地替舞伎们抱着衣服包袱。但是,舞伎们把她拉到梳妆台前,七手八脚地替她打扮起来。等装扮完毕,幽草惊呆了,舞伎们也惊呆了——菱花镜里的那个丽人啊,真像仙女一般明妍。“哦,来吧,来吧。”领头的舞伎轻轻拉起幽草的手,领她站在薄薄的帷帘后,叮咛说,“这场《踏歌舞》完结时,穆善才会弹起《万寿无疆》的曲子,那时候你就出来,把这朵花献给陛下。这是很重要的事,一点儿不能错,你记住了吗?”

幽草没想到自己被委以这样的重任,她捧着那一大朵玉盘似的牡丹,战战兢兢地点头应道:“记……记住了。”

开始了,伴随着叮咚走珠般的乐曲,舞伎们连臂踏歌,清丽明朗的歌喉,飘飘飞扬的彩袖。时间一寸一寸地燃烧着。快到了,就快到了!幽草盯着手里的牡丹想,仿佛死囚在等待午时三刻的鼓声——咚!

幽草心里一颤,以为自己是因为紧张而出现了幻觉。

咚……咚……

真的有鼓声传来。幽草迷惑地抬起头,四下里看看,周遭的旁人却没有分心的,只专注地盯着那旖旎多姿的舞蹈。咚咚咚咚……远远的鼓声在催促,幽草的手颤抖起来,仿佛被什么东西牵扯着,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急切起来,一声声听在耳中,都是雷霆震荡。幽草瑟瑟发抖,周围的人却一无所知般浑不在意。为什么?为什么?这是哪里传来的鼓声?难道只有她听得见么?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玉盘似的牡丹花落在地上,幽草举起手来捂住耳朵,但鼓声仍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心里去。她的心随着那声音狂跳不止,她忍不住要尖叫,却叫不出声,因为没有任何语言任何发喊能泄出胸中那股激荡。她需要另一种声音、另一条舌头,她甚至需要另一个身体和另一片天空。那鼓点是霹雳,一道道地撕下她的血肉来。她要炸裂一般,天旋地转。

那究竟是什么声音,就像熊熊烈火,吸引着一只小小的飞蛾?

幽草狂奔起来,循着那鼓声,冲出了华丽的殿堂。什么皇帝,什么万寿无疆,天下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这鼓声更致命更诱惑了。她觉得自己的腿是如此虚弱,用尽了全力仍跑得这样缓慢。她恨不能飞起来!血沸腾了,心激跳得如一把短剑要刺破胸膛。泪水奔涌,她一面奔跑一面号啕。无端的悲伤,不可遏抑的悲伤,就像无衣的孤儿在雪夜里想起了母亲。是的,是的,想起来了,很多年以前看过的,两条巨龙你死我活的争斗!那时候,心里就是这般地悲伤。现在那悲伤像熔化的黄金在血管里流淌,滚烫的悲伤,灼得她无处逃遁。除了放声大哭她还能做什么呢?如果什么都不能做那就去死罢!没用就去死罢!她拼命跑着,冲向那蛊惑邪魅的来路,不管前方是什么她都必须去,哪怕是阴谋或绝望的深渊。

鼓声时疏时密,或缓或疾,忽如长夜漏滴,忽如万马奔腾。风惊雨恸,水尽云穷,日隳月坠,地裂天崩。被遗忘的秘密,被腰斩的回忆。那是苍茫悠远的召唤,亘古不变的召唤,是父母泣血般呼喊着迷途的幼儿……哗啷一声推开门,幽草连滚带爬地扑上去。屋里没有点灯,凄清的天光从半开的窗外幽幽照来,石用伶斜斜地椅在床上,一手支着腮,一手闲闲地扣击着怀中的小鼓。那只鼓两头粗,中间细,惨白的鼓架上蒙着纯黑色的皮。当石用伶用五根手指随意地轻敲那黑暗的鼓面时,幽草的心血就随着那声息汹涌,几乎要昏迷过去。“阿娘!阿娘!”她喊,抱着石用伶的腿,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只是泪如雨下。

石用伶隐约而淡漠地笑着,抚摸那黑皮的细腰小鼓,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

第八章 声声促

幽草浪费了一个出人头地的绝好机会。为什么?因为石用伶会妖术。只要她敲响一面黑皮的细腰小鼓,无论何时何地,幽草一听到那鼓声就会向她奔去。石用伶冷冷地笑着,恶毒地敲着。一听到那咚咚响幽草就焦躁不安,无所适从。心碎了,血在烧,她抓着自己的头发,转着眼珠,把额头在粗砺冰冷的墙壁上摩擦,咬碎指甲,用刀在手臂上划出深深的血槽。然而不管她做什么,她压不下鼓声在心头引起的疯狂。“不要敲了!不要敲了!”她尖叫着哀求,筋疲力尽,瘫倒在地。

每天,石用伶都要用那细腰小鼓将幽草逼迫到濒死的地步。而幽草又是如此地迷恋那剧毒的声音,似乎石用伶一天不敲鼓,她就真的会死去。“你被她害了,幽草!”许多人暗暗劝道,“清醒一下罢!那鼓根本就敲不出声音来,我们都没听见!”但幽草睁大眼,执拗地反对说:“不!不!那鼓有声音!我听得见!不管在哪儿我都听得见!”人们叹息,眼看如花的少女被石用伶逼迫得几近癫狂,他们先还焦急,后来看幽草确实无可救药了,只好摇摇头怜悯地走开。

石用伶用不着像以前那样打骂幽草了,她只要敲敲小鼓,就能把幽草折磨得死去活来。幽草消瘦了,憔悴了,枯槁了。她的头发大丛大丛地脱落,肌肤大片大片地溃烂。最后她躺在冰冷的土地上,无法动弹。当然石用伶才不会好心肠地给她喂水喂饭,更别说请医生来调治。她任凭幽草瘫在门外被风吹雨打,天气晴朗时,她踱出门来晒太阳,还挖苦地对幽草说:“你就在这里,慢慢地吸天地灵气、得日月精华罢。”其实幽草整个人已经烂掉了,苍蝇营营翁翁地飞来,在她的腐肉上下蛋,她成了白色蛆虫们的乐园,然而她还没有死。每天,当石用伶坐在门槛边轻敲小鼓时,那将死不死的人就会颤抖,血肉大块大块地从骨骼上脱落,内脏从腐透的皮囊下显露出来,冒着热气,蠕蠕而动。人们惊骇之极,但见那一摊腥臭的血肉,无不掩鼻侧目而走。

但是幽草还活着呀。她躺在地上,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听得见。身体在消散,可神智却清楚明白得很。一开始是非常痛苦的,就像在受凌迟之刑,越到后来越轻松,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不觉得痛也不觉得冷,可是不死。她对自己这般顽固的生命感觉好笑。以后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身躯会化作尘埃罢?然而灵魂依旧困在这里仰望天空?有时她迷迷糊糊的,像是要瞌睡。这便是死了么?她想,也挺好,一点儿不难受。每到这时便听见咚咚的鼓响,她又清醒过来。

幽草已然忘记了一切。她像是泡在一大桶温热的酒里,就要暖丝丝懒洋洋地融化掉了。她既不用吃东西,也不用穿衣服,因为她这样恐怖肮脏的形容,再没有人敢接近石用伶的门口。这种情形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幽草的思绪痴痴地停滞了,只有当石用伶敲响小鼓时,她才会出现隐约朦胧的幻想。想象中有条黑色的龙,伟岸峥嵘,琉璃宝镜般的鳞甲,颌下悬着煊赫的明珠。当幽草的心思刚开始活动、琢磨这条龙的来历时,伴随着咚咚的鼓点,石用伶低声地自言自语。石用伶几乎就没发出声来,只是双唇翕辟开合,但是,幽草的听觉比任何时候都敏锐,她清清楚楚地听见石用伶在说——摩伽,摩伽,摩伽龙部的王太子,最高贵的纯黑色五爪骊龙;摩伽,摩伽,摩伽龙部的王太子,最高贵的纯黑色五爪骊龙……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直到幽草的心神关照中那条黑龙消失。又有时候,幽草会恍惚看见红色的独角长蛇,这时石用伶就嘀嘀咕咕:阿求,阿求,摩伽的妻子,低贱的虬龙;阿求,阿求,摩伽的妻子,低贱的虬龙……

这低低的呢喃伴随着咚咚的鼓声是如此悦耳——如果幽草还有耳朵的话。石用伶絮絮地讲着一个故事,有关两条龙的故事,最高贵的纯黑色五爪骊龙和卑贱的红色独角虬的故事。骊龙的后代是飓风、烈火和闪电,要在母腹中孕育整整一甲子六十年才能成形。怀着骊龙的孩子,六十年内无时无刻不受飓风撕扯、烈火焚烧、闪电劈打。除了血统纯正的骊龙谁也受不了这般煎熬,可是那条红色的独角虬啊——石用伶嘲讽地轻笑着——那条不知天高地厚的独角虬啊,那条自寻死路的独角虬啊,她怀上了骊龙的孩子。单薄脆弱的虬身根本承受不了骊血的威力,不仅如此,她还要躲避老骊龙的追杀。呵呵呵呵,两条愚蠢的龙,他们逃亡,逃亡,从龙界逃向冥界,从冥界逃向人间,一甲子,六十年,他们生下了孩子,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石用伶的低语就像幽深峡谷里杳渺暗淡的回响,鼓声却轻快而透明。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在幽草的心底引起了淡淡的景象,仿佛有一幅幅活动的画面在眼前闪现,向她细细描摹着往世里那两条龙的情缘;待要仔细审视,却只见光与影的重合,摇曳明灭地消散了。其实幽草早已没有了听力和视觉,只是用心神直接感知着周遭的一切形容、气味与声息。她有着空前的敏感和清晰,仰望高天时,她看见太阳是熊熊燃烧的火球,每一条火焰的纹路她都能辨别清楚。她甚至能看见喷薄火焰下掩藏着许多黑色的小斑点,原来太阳也并不是完美无暇的啊。这种知觉让幽草感受到恬静的喜悦和幸福,石用伶的话语和鼓点印在她平和的心神间,就像用清水在白纸上作画,若有若无。

一天夜里,幽草看见星空下飞来了一条龙。黑色透明的龙,周身燃烧着黑色透明的幽幽火焰。那像是一个飘渺的幻影瞬间就逼近了。龙降落在金色的琉璃屋顶上,朝她俯下头来。她看见那龙的眼眶是空洞洞的,没有眼珠,但她感觉到了恶毒贪婪的视线。一股冰冷的寒意迎面扑来,那条龙张开嘴巴,朝幽草伸出了黑色的长舌。

银光一闪,有什么东西击穿了透明黑龙的咽喉。黑龙发出一声迟钝呆板的长嚎,化作一团黑色的烟火消失。石用伶打开门走了出来,手里拿着系有短剑的银练。“毒龙,毒龙,幽冥河里诞生的毒龙,通过黑暗之门到达人界的毒龙。”她低声却清楚地说,然后看着幽草,冷冷道,“你还不起来么?”

哗啦一下,幽草跳起身来了。她看着自己的双手,惊喜又好奇。她有了轻盈坚固的新骨骼,有了紧凑有力的新血肉,这个新的身体是如此光明澄澈、安然自在,似乎随时都能飞翔起来。这一切都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呢?是在那只黑皮的细腰小鼓被咚咚敲响时发生的罢。

第九章 暗之舞

每天夜里,天空中有毒龙飞过。

幽草躲在被子底下,虽然没看见,但她清楚地感觉到了那股恶毒贪婪的寒意。每当夜空中有毒龙飞过,她就像冬天的小蛇,一动也不想动。有时候毒龙会在屋顶降落,朝紧闭的桑皮纸窗探过凶狠透明的头——幽草就缩在窗下,她想:如果它咬我,我就打它!

虽然有这样的雄心,但手脚却不由自主地懒惰,只想躲得了一刻是一刻。照她这种懒法,只怕毒龙已把她放在嘴里大嚼了,她大概还是一动不动吧?

每到这时,石用伶就随手甩出系有短剑的银练,窗外的毒龙就无声无息地消失掉了。等杀死第三条在窗外觊觎不已的毒龙后,石用伶对幽草宣布:“明天我教你跳舞。”幽草哦地答应了一声,心里没有喜悦和兴奋,相反,倒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沉痛之感。过了片刻,她才小声说:“谢谢阿娘。”

舞伎训练班头石用伶,那莫名其妙阴险歹毒的疯女人、老不死的妖精,要教她的义女幽草跳舞——谁都不相信。确实,练舞场上从没见石用伶如何教导幽草,她只是立定不动,一面咚咚地敲着细腰小鼓,一面挥舞长长的皮鞭,四下里抽打幽草。鞭子上布满锋利的倒刺,幽草若躲不开,便会被钩下长长的一条血肉来。幽草痛叫着满地乱跑,拼命闪躲,无论她逃到哪里,鞭梢总是呼啸着追来。谁都不知道,这一鞭若打在人身上,当即就能让人粉身碎骨,而幽草却能在石用伶的荼毒下存活。到底是石用伶对幽草怜悯,还是幽草比普通人坚强?这是无人知晓的秘密。

渐渐地,皮鞭越来越少地落在幽草身上了,后来,即使石用伶把皮鞭舞成一团密密匝匝的冷光,幽草也能在冷光中自若地游走。再后来,人们常看见石用伶手持长鞭追逐幽草,而幽草轻松地就逃之夭夭,她的步履轻捷矫健,身姿灵动从容。“石班头斗不过幽草啦。”人们指指点点地说,“石班头老了罢。”

当皮鞭对幽草毫无作用时,石用伶就干脆地把它丢开了。“这是最基本的舞步,你已学得很好。”舞伎训练班头说,“我将教你天下独一无二的舞,你也只须学习这一支舞,来自死亡国度的舞——黑暗之舞。天下没有任何人能学会这支舞,除了你。因为他们没有你这样坚硬又轻灵的身体,他们也不会像你一样来到我的身边。我不让你学其他的舞,因为那些无用的动作会在你的身上留下坏习惯。我要你是一块最天然的璞,我要亲手把你慢慢雕琢。”

舞蹈训练在深夜里进行。这支舞充满了飞速旋转和高高跳跃的动作,手臂的姿态柔韧而迅捷,手指微微弯曲,带着某种难言的渴望,仿佛要从虚空里抓取什么。幽草学得分毫不差,甚至每一次眨眼或扬眉都与石用伶一般无二。石用伶教导她,先在光洁的青石板地面上跳,然后在尖利的碎石上跳,然后在长长的锋利的刀刃上跳,最后她要幽草踩踏着微风或雾水凌空而舞,在这一整支舞跳完之前,脚尖绝不许落地。这些都是很艰难的要求,但幽草一一地做到了。等她真的能凌空而舞时,石用伶带着她,在寂静的深夜里,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里,与雾汽和星光游戏。她们在纤柔的草叶上飞跃,在最娇柔的樱花上飞跃。她们的身影在夜色里倏忽闪烁,樱花花瓣不会飘落,草叶上凝结的露珠也不会滚下来。

后来石用伶不再带着幽草跳舞了。她只是坐在门槛上,一手支着腮,一手闲闲地扣着那只黑皮的细腰小鼓。那一长段变幻莫测的节奏,是幽草第一次听见石用伶敲响小鼓时的声律,时疏时密,或缓或疾,忽如长夜漏滴,忽如万马奔腾。风惊雨恸,水尽云穷,日隳月坠,地裂天崩。听到这声音,幽草就不由自主地翩翩起舞,这鼓声激起的疯狂,只能用那暗夜里学会的舞蹈来化解。这节拍和动作是如此吻合,丝丝入扣,就像恋人们的嘴唇,甜蜜而温暖。石用伶不停地敲着细腰小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十二个时辰,片刻不歇,无论幽草是醒是睡,是坐是卧,她总在幽草耳边敲出那声响。幽草一听见那鼓声,就立刻丢开手中的一切,矫健飞扬地跳起舞来。人们惊诧极了——石班头真的调教出了这样好的弟子啊!看见了么,幽草的动作啊,英武而飘洒,和当年石班头一模一样呐!

当深夜高空中毒龙成群结队地飞过时,幽草再不会懒懒地躲在被窝里了。一感觉到那恶毒贪婪的寒意,她就冲出门去,跳起那支黑暗之舞。那支舞,有着令她镇定和勇敢的力量,让她感觉到骄傲和幸福。终于有一天,一条毒龙朝她俯冲下来。幽草恍若未觉,自顾自地旋转着,跳跃着,扬起手来。她在夜空中飞翔,每一次挥手都稳稳地、狠狠地撕破那黑暗虚妄的龙身。毒龙痛苦地嚎叫,想要逃窜。幽草毫不在意,只是一步接一步地舞着,每一步都堵住了毒龙的退路。从她抓裂的伤口里冒出了黑色的雾,毒龙的身体越来越细,越来越小。最后幽草一把将它的头从颈上拽了下来,毒龙化作黑烟消失了。

石用伶坐在飞檐的鹄吻上,目睹了这场厮杀的全过程。当幽草满含胜利者的喜悦看向她的师父时,石用伶却是漠漠地望向天空。“毒龙越来越多了。”石用伶淡然地说,“看来暗雕的力量越来越弱,黑暗之门关不住它们了。”

幽草不明白石用伶说的是什么意思,石用伶也并不做进一步的解释。她沉思着,用指尖轻扣黑色的鼓面,发出缓慢的咚咚响。

第十章 破空去

舞伎训练班头石用伶向乐坊总领提出告老还乡的要求。乐坊总领很犹豫,其实他非常不喜欢这个癫疯莫名脾气古怪的女人,没有谁喜欢石用伶,相反,大家都把她恨得咬牙,巴不得她快快消失,但她曾是那样高明的舞者,她训练的舞伎又是那样出色,所以乐坊总领不敢擅作主张,立刻向皇帝请示该如何处理。

“如果她走了,还有谁能指挥破阵舞呢?”皇帝说,“如果她走了,还有谁会跳那样高妙精彩的舞呢?”

“破阵舞,我们有最详细的记录,就算石班头不在,我们也能排演。石班头的弟子幽草,她跳起舞来,和石班头一样好。”乐坊总领恭恭敬敬地回答。

“哦?她有弟子?能够和她跳得一样好?”皇帝惊讶地说,“快快召她前来,让她表演罢!”

皇宫里安排了盛大的歌舞表演。雕梁上垂下大大小小的金银香熏球,馥郁的青烟就从那些缤纷富丽的镂空花眼里流出来;地毯上织满大团大团的花鸟图案,茸茸细丝像春草一样没过足踝。舞池周围坐满了人,皇帝坐在最上首,依次下来是嫔妃、皇子、公主、驸马,以及最得宠的大臣们。幽草站在舞池中央,就像当年石用伶一样,金冠彩衣,腰系玉带,披着金丝鸟羽的短褂。她的手里握着石用伶常用的银练短剑,看上去和许多年前的舞者毫无分别。不,不太一样,石用伶是骄傲的,而幽草是高贵的。“哦!”皇帝举起手来,挡在眉前,仿佛有无形的光芒耀花了他的眼。

石用伶穿着黑斗篷,把风帽拉起,帽沿低低地遮住额头,一副出远门的打扮。她坐在舞池边上,面前摆着那只黑皮的细腰小鼓。“准备好了么?准备好了么?”她问,然后音乐响起来了。

人们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不可思议的舞蹈。幽草的腰身是如此柔软,她向后仰去,直到上半身与地面平行。她把身体压得极低,地毯上的长绒已拂上了后背,就这样,她还能优雅地挥舞手臂,并从容地旋转。那就像一条美丽的七彩龙,刚刚从沉睡中苏醒,还带着好睡的慵懒,缓缓游曳。乐音变得轻快了些,幽草渐渐地抬高了身姿,短剑晃出咻咻银光,仿佛两股小小的旋风在身周盘旋。在那道道交织的光环中,幽草灿烂明朗地笑着。那笑容的光彩越来越夺目,越来越明亮,如同朝阳缓缓上升,当她挺直身体时,已是万丈光芒,不可抵挡。一些人睁大眼睛,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另一些人则闭起了眼,不敢再看。

幽草飞速地旋转着,挥洒,仿佛生出了万千条手臂,每只手上都掣掌着一片烂漫的华光。她只用足尖轻轻一点,身体便腾上半空,如同飞翔。她跳得越来越高,舞得越来越快,人们不得不仰起头来,眼前一片缭乱的闪烁,虹辉熠熠。银练穿梭往返,仿佛两只小龙倏忽地游戏。伴奏已成为密急深长的呼啸,几乎听不出任何音符的间隙,幽草的身体就浮在半空,再不需要落地。这时石用伶站起来,在细腰小鼓上重重一敲。

人们没听见鼓响,他们只听到了一声震耳欲聋地霹雳;他们也没看见幽草,只看见舞池中央一道雪亮刺目的电光。然后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世界消失了,天地从一片最纯粹的光明坠入了最厚重的黑暗。不知过了多久,景象才从恍惚中缓缓浮现,馥郁的青烟正从香熏球的镂空花眼里流出来;毛茸茸的地毯像一片春草,大团大团的花鸟图案惟妙惟肖,似乎那些绮丽的鸟儿们真的要拍拍翅膀,扑鲁鲁地飞起来。世界没有消失,消失的只是幽草,还有她的义母、师父,石用伶。

第十一章 身后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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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用伶》作者:於意云 全文免费观看_夸克网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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